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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二)


男童眼珠一转道:“小爷认得徐山君,最是个不讲理的老东西,延寿谷轻易不许外人进,甚么虫啊蛇啊,布置得龙潭虎穴一般,可怕得紧。你若蛮闯,少说也要掉胳膊掉腿,说不得人还没见着,先送了你的命!小爷看你远路而来不容易,勉为其难替你把信送去,如何?”

        这却是连吓带唬,一味歪缠了。延寿谷倘真个恁的可怕,钟飞英岂能让她来投,只字不提有虫蛇机关?青鱼未想到此节,只知信绝不能离了她身,瞪大眼睛道:“当真?那更不能让大公子为我冒险啦。师叔有命,我无论如何也要去的,死便死罢。”

        男童骂道:“死心眼儿,小爷一番好心当做驴肝肺!”见死活哄不出信,眼珠咕溜溜乱转,又道:“其实小爷与你黄山派人,也是很有交情的。除钟真人,你们是不是还有位史姓前辈,中等个头,长得怪好看的?”

        青鱼闻言道:“那正是我师父,你竟见过她?”男童反真真吃一惊,道:“你师父?你这信,究竟是钟真人派你送来,还是你师父?”青鱼恻然道:“我师父已去啦,师叔叫我来的。”

        男童张口呆立,青鱼许久不听他言语,唤道:“大公子,大公子?”男童叫她唤醒,两行眼泪竟夺眶而出。青鱼惊道:“你怎的了?”男童不理她,啜泣几声,拿袖子一揩泪水,一把扯住她袖,拔腿便跑,且跑且道:“快快,快随我走!”青鱼莫名其妙,发足跟着,问道:“去哪里?”男童恨铁不成钢道:“你不是要寻延寿谷,啰唆甚么!”

        青鱼大喜,转念又纳闷,心想:“怎的听了师叔之名不肯带我去,听说我是师父的弟子,立马便肯?他还哭了,莫非与师父相熟?师父却未同我提过。”想不明白,便即丢开。男童腿儿短跑得慢,青鱼欲待将他抱起,他手舞足蹬、拼命挣开,兀自抽噎不止,瓮声瓮气道:“小爷顶天立地大丈夫,岂能受你折辱!”青鱼没奈何,只得依他。

        这一路跑了半个时辰,男童气喘吁吁,只死活不叫抱,背着、牵着也不肯,青鱼直替他难受。好容易停步,男童已说不出话,只手指前方。

        青鱼望去,二人越山穿林,已至一深谷中,四下无碑无识,亦无人烟。活活泼泼两列杂树杂花,夹一条淙淙小溪,从容而下。溪水清可见底,偶击大石,溅起几朵小小水花。日光明亮,水花与露出水面的石块俱闪闪发亮,仿若飞珠溅玉。

        男童匀过气,见她半晌找不出端倪,大作白眼道:“好个蠢人,史姑姑怎的收了你做徒弟。你莫非脸上只长了一对眼睛不成,鼻子竟是白长了,不如割下来送给别家没有的,好歹能派上些用场。”

        青鱼早闻花香阵阵,不过山里花草繁茂,不以为奇。此时凝神细嗅,那花香她前所未闻,似兰非兰、似桂非桂,绵而悠长,浓而清冽。循花香、沿溪畔而去,夹道渐宽,水量愈丰。走得里许,眼前一亮,色彩斑斓处,尽是花木扶疏,错落有致。花田尽处数间木屋坐落,顶覆茅草,门窗垂帘。其三面另辟出平地,种有不同草木,想来便是药田了。

        原来这延寿谷形似一把铜勺,中段广阔,两头细狭。这溪贯通上下,所谓“水无常形”,亦随势而变。举头看去,这广阔处山崖壁立千仞,极为陡峻,飞鸟难越,怪不得须自山势平缓处下,方能步入。

        青鱼脱口赞道:“这样好地方,神仙也住得了!”男童嘟囔道:“小爷若是神仙,才不来住这鬼地方!”撇下青鱼,甩开双腿疾奔,一面叫道:“山君,山君!”青鱼庆幸道:“我运气倒好,亏得撞见了他,不然可找不来。”

        屋中掀帘走出一名四五十许清矍男子,手握一把药杵,缓声道:“大呼小叫,成甚么……”一见青鱼,问道:“原来有客,客从何来,可知我延寿谷的规矩。”却是把她当做来求医的。青鱼心道:“这人就是徐衡啦,看着到不似坏人,谁能想到心肠恁的硬哩。”

        男童抢话道:“她不是来医病的,是史姑姑徒弟,史姑姑她,她……”嘴巴一撇,险些又哭出来。徐衡急道:“怎么,她受了伤不成,人在何处?”青鱼被男童情状勾起酸楚,强自抑制,答道:“师父月余前已去了,死前叫我来这里告诉你,师叔还有一封信。”

        徐衡手中药杵“咕咚”掉地,面色刷的变了,怔怔出神半晌,低声道:“除了通知死讯,你师父可还有别的遗言给我?”青鱼摇头道:“没啦,师父只说她不是失约。”史纤凝原话其实是“多的不必,就说非为失约,或者他听说我死了,会和你多说两句”,仍盼望徐衡吐露一星半点徐柔惠下落。

        徐衡喃喃道:“没了,没了……”木然转身,慢慢走回屋内。他自顾走了,青鱼不知如何是好,男童使劲一推她,道:“还不快去!”青鱼试探着跟入,徐衡微抬手示意她亦落座,斟杯茶递来。青鱼接在手上,只闻扑鼻清香,茶水青碧,入口沁人心脾。徐衡默默待她喝了几口茶,哑声道:“你师父虽常年郁结于内,心神略损,却无痛无病,怎突然便去了,可否劳你告知始末?”

        自见徐衡,他言谈间对史纤凝似乎十分关切,态度也温和有礼,青鱼对他的恶感不由去了两分。虽史纤凝道“多的不必”,既被问起,那也没甚么不可说,便道:“师父是上次来此回去途中,叫人使毒害死的,那毒叫做‘泪阑干’,师叔说……”

        徐衡猝然立起,喝道:“你说甚么,泪阑干?她是死于此毒?何人所为?”青鱼惊得一仰,停一停续道:“师父当日见到有人掳掠孩童,便去追赶,追到一个破庙处,吵醒一个老汉,然后就分心中毒了,不曾瞧见下毒之人。”

        徐衡跌坐回去,面上血色尽褪,苍白如纸,颤声道:“掳掠孩童,老汉,老汉……”他频频失态,青鱼心生困惑,灵光一现,猛地叫道:“莫非你猜到了这凶手!”徐衡合目仰面,脸颊抽动,极是痛苦模样,泪水自紧闭双眼中滚滚落下,青鱼焦急道:“是也不是,你可是知道了,快些说啊!”

        凭她连声追问,徐衡只是不答,泪流不止。门外天色转黄,已近薄暮,忽又响起“淅淅沥沥”之声,原是下起了无边丝雨。雨声凉风灌入,青鱼如焚内心竟垂垂和缓,停了口中诘问,直直凝睇雨中草木,屋内阒然晦暗。这一刻,她心里仿佛有所思,又仿佛空远无着;似乎终于明白徐衡悲从何来,却又似乎初生婴孩,无知懵懂。

        不知过了多久,帘外雨势渐密,细雨成雾,白茫茫天地连为一片,阴阳交融。蓦的“辘辘”声动,划破万籁而来。“哗啦”帘分,一人披戴蓑衣箬帽,周身裹满水汽,坐着把怪模怪样的带轮木椅,缓缓而入。那面上似纱笼烟蔽,朦胧不清,只瞧得出不过二十上下,眉翠唇朱,鲜浓已极,更挟花草青涩气息,虽怡然端坐,却翩然若仙,飘然若举。

        青鱼如梦初醒,神魂归窍,兀自愣愣的,只盯那人瞧。那人进来见得屋内情形,眉毛一挑道:“竟又有访客,怪不得小草一味拦着不叫进。”青鱼心想:“人家不叫进,那你怎的还是进来了,可比我还不懂礼数。”那人又扬声唤道:“小舟,拿来。”

        门帘大开,屋内却突然更加昏暗,因又进来一名铁塔也似壮汉,把仅余的天光挡得干净。壮汉把手里鱼篓放下,又除去那人蓑衣箬帽,转身出去,动作竟颇细致。那人长指虚点鱼篓,向徐衡道:“棋道上我不如你,垂钓上你却不如我。共十三尾,比你昨日足多出四尾,如何?”

        徐衡道:“萧公子好耐性,为着赢我甘愿淋这一场好雨,我甘拜下风。只倘叫寒气入侵,前头少说半月的治疗皆是白费了,你这腿疾又要迁延,何日能愈?我虽必然尽力诊治,萧公子也须自个上心才是。”原来这萧公子是在此就医,徐衡见得病患,方才的颓丧之感消去,谈吐如常,俨然又是名谆谆告诫的大夫。

        萧公子不以为然的样子,道:“这双腿已坏了近二十年,便多坏几日又如何,横竖依足了这里规矩,你便定要治好我。一日治不好,我便一日住在这里。输便输了,却又讲这话,好不扫兴,莫不是不服气。亦或……”瞥青鱼一眼,道:“是叫别人惹得不快,偏我倒霉撞上,正好拿我来撒气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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