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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气(1)


  
39.勇气
一场大雪来得悄没声息。待到砚君发觉四壁渗入寒气,推窗去看,雪片已密密匝匝的不见对面。北方的气候始终是砚君眼中的另类,一炷香的功夫就能令满城压白,面貌全非。
悦仙楼前三三五五的客商,原本整装待发,忽遇风雪,只好作罢。即使是这些常年走南闯北、行路经验丰富的人,也不敢与天气作对。不消多时,楼前清静。
落雪很快抹消了人来人往的印记,一片苍茫之中,迟迟不见元宝京的身影。
砚君在寂寂的雪声中临窗发呆。窗上糊着一层皮纸,明亮的雪光映照出千丝万缕纵横交错的纹理。她的心沉到丝纹之间,淡忘了身外世界。
元宝京和陈景初一定认识。那么陈景初也是父亲那群人中的一个?不会吧。陈家在昱朝不过有钱而已,在大新却有地位、有爵位,正冉冉升起,怎么会搅合复辟这种事情断送前程?
可是内心却有一个强烈的感觉说他是。可能是元宝京看到他时,流露出的细微神态,也可能是别的一些她自己也说不出的迹象。他是,一定是。
他……会不会把集瑰堂变成另一个苏家?砚君心里萌生不祥念头,不确定自己担忧的这个“他”是元宝京还是陈景初。
她从来没有告诉陈景初,她家里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她潦倒卖墨。但如果元宝京要集瑰堂变成另一个复辟的荷包,她应该让陈景初知道,降临在苏家的噩运是什么结果——也许陈景初的运气、能耐强过苏牧亭,苏家的下场不是陈景初的下场,但他有权亲眼看看苏家的后人落到何种地步,再斟酌他的行动。
如果告诉金舜英,金姨娘八成会说“关你什么事”,说完多半再奉送斜眼冷笑,捎带一句“见什么都想管,敢问老天爷降了什么大任给你苏砚君?”可是,老天爷只是要苏砚君白白地看着,要磨练她袖手旁观的定力,才让那些事情发生在她的眼前吗?砚君不肯这么想。
上苍也好、天理也好,绝不会让她明知道事情有什么下场,还看着别人向悬崖上走。
她闷不作声地沉思,珍荣跟着急起来:“大的不省心,小的也闯祸。我们就这样干等,等什么呢?”
“不是等,是藏。”金舜英说,“别抛头露面就是最安全的。城里的小孩子多得很,我不信他们会一个个看遍。那些人还有查大人的命案等交差。不就是一个小孩刺伤了一个楚狄赫人,再要紧也紧不过查大人吧?我们藏几天,风头过去,事情兴许不了了之。”珍荣对她的主意向来怀抱百分之百的怀疑,长叹口气,“你想出来的主要,什么时候对过?这么说来,藏着掖着一定不对了。”
窗边的砚君好像是自顾自地沉思,这时候却点头说:“墨君伤了人,想躲起来就万事大吉,肯定不行。做事须有担当,我带他去县衙里投案吧。只是他舅舅的身份特别,需要想个说法,我们能自圆其说,免得盘问时各说各话露了马脚。等他舅舅回来,大家对好说辞。”
金舜英一听要交她儿子出去,登时急眼。“你说傻话之前,能不能先睁大眼睛看看我们这几个货色?!乌七八糟的事排成队找上门,躲都躲不完,担当个屁!”
悦仙楼的伙计们挨门挨户地敲门添火盆,她们便打住话头。伙计一走,金舜英又心急火燎地低声抱怨:“伤了一个三花头,有什么了不起!他爹出的那些钱、他‘舅舅’带的那些人,不知干掉多少个!没准哪天大昱真复辟,他还是个小英雄呢!”
“你胡说什么!”砚君双眼一瞪,吓得金舜英收了声。“墨君不是士兵!大街也不是战场!拿着刀上街去伤人,不叫英雄,叫歹徒!”
金舜英自然也是理亏心虚,知道砚君说的在理,可又不能坐视她真的发起癫来扭送儿子,也将双眼能瞪多大瞪多大。“我说你是不是傻?!跟我较这个劲有意思吗?天下的法早就碎成八块了,大昱的、大新的、大成的、大庚的、大羲的、复辟的、乡绅的、土匪的……”她说着数了一下,真凑出八个,翻了翻眼睛不编了,“个个都是一套一套的道理——人家的法是保自己的,你非要信以为真,乖乖听了去坑你弟弟?我警告你,不要拿墨君的命给你脸上贴金!”
她的嗓音尖细,珍荣生怕外面有人听到,将门开了一道细缝,向走廊另一端张望,说:“住在拐弯那边的三花头,好像不在。”
他们在不在,三个女人都不会把这事对他们讲。可是墨君伤的是一个楚狄赫人,他的同类也就变成了沉铅,压在她们心上。还是看不见为好。
无法对话的三个人各自沉默,室内又安静。
墨君纤细的声音忽然飘过来:“娘,我还是去自首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早死早超生。”金舜英吓了一跳:“嘘!哪儿学的这些浑话!别听你姐姐的傻主意!她脑子少根筋!”
这回很稀罕,珍荣没有马上替砚君顶回去,而是坐在门边惴惴地沉默。
珍荣往日自忖不是胆小如鼠的人。在苏家时,她为砚君撑腰,同金舜英叫板,也曾觉得自己很有勇气,也曾暗暗得意,不止一次以为自己的才能若得发挥,迟早是管理家务的一把好手。但她的经历根本不堪一击,她甚至开始怀疑那是不是才能、叫不叫勇气。自从路遇盗匪之后几度丢脸,好像老天嫌她不够明白,一次次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许珍荣,你根本没胆子。
珍荣惶惶地发现,她在大千世界里居然是如此胆怯。南北路途太远,天下太过广大。那个勇敢的、不知畏首畏尾的许珍荣,究竟在哪里走丢了?这发现让她很不甘心,为此又冲着金舜英不高兴地剜一眼。今日的烦恼,归根结底是她儿子不给人省心。
墨君悄悄走到姐姐身边,轻扯她的衣袖,小声说:“姐姐,你带我去。我不想像我‘舅舅’那样,躲一辈子。他躲着是要留住性命当皇帝,我又没有皇帝可当。我想当个好人。”砚君的心思从窗纸上绵长的丝絮中抽回,有些吃惊地注视弟弟:眼前的孩子,真是那个看到姐姐有什么、他就要什么的墨君吗?也许真的是吧。他姐姐这份傻气,他也要一份一样的。
金舜英气得脸都白了。而砚君长长地呼吸,雪那清新沁凉的特别气息,顿时充盈她的五脏六腑。“等你舅舅回来。”
等到元宝京回来,她会与他对一套说辞。她说了要帮他度过这道难关,不能言而无信,陷他于绝境。然后带墨君去县衙。然后去集瑰堂,告诉陈景初,苏家发生了什么。
财富,苏家也曾有过,但天王的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们一无所有。陈景初今天不看重的一切,来日可能关系到举家的前途性命。她不能坐视他铤而走险,像苏家那样覆灭。
咬牙切齿的金舜英看着回避自己目光的墨君,心想:小孩子终于还是给带歪了。他那样的爹、那样的姐姐、那样的舅舅……这个世界真是太可怕,翻天覆地乱成一锅粥就不说了,还让傻瓜呆瓜们觉得自己是英雄,一个个担负着重整天下的大任,跳出来标榜他们心中金光灿灿的道理。识时务者才是俊杰!
但俊杰比英雄差了一点点,不管俊杰的话多么实际有道理,人们崇拜的是英雄。这就是她和他们的差距。金舜英从未感到如此有口难辩,唯有死死地抱住儿子,生怕他被世界欺骗。
敲门声吓得她多用了三分力。店伙计没发现房间里异常的气氛,高高兴兴说有人登门拜访小姐,紧接着让进连家的丫鬟芝兰。砚君有些意外:“能进城了?”“是啊,出去很难,但进来容易。”芝兰说罢亲热地同砚君寒暄几句,便说正事:“夫人今天进城来,特请小姐到东大街的香云庄见面。”
“香云庄是什么地方?”砚君问。
“是个绸缎庄。夫人出嫁的时候,陈家给她做了陪嫁,不过嫁得远,没法亲自管理。店虽在她名下,一向是大爷那边的人帮忙打理。今年不同往年,夫人既然回到本地,就亲自进城盘账。”
这些话简直像在讲另一个世界。苏家的女人们一直沉浸在生死焦虑之中,这时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日常的世界,距离她们真遥远。
砚君根本无心会客,但金舜英彷如得到老天爷临时丢过来的稻草,转身跑去拿来斗篷手炉,强塞给珍荣说:“别让连夫人久等。”珍荣心里一顿,狐疑地看着她:红葵册上的人是苏砚君,可没有谁规定金舜英不能走,她是想趁机带儿子逃跑吗?
“连夫人送的那盒金条,我藏起来了,保管你里外翻三遍也找不到。”珍荣放下话,陪砚君走了。
金舜英又吃惊又生气:她自己还没想到卷钱逃逸,珍荣倒替她想得长远。这丫头,话里夹枪带棒也不是一回两回。金舜英当着芝兰的面不便发作,但不能再风淡云轻地飘过去——倘若这小家庭里,珍荣的嗓门越来越大,还有金舜英的活路?
她本来想趁砚君不在,跑去集瑰堂找她们的保人:墨君伤了人,该怎么办,当然是保人说了算。陈景初有背景有手段,跟大新的关系不一般,他说一句顶苏砚君十句。如果他说不要小题大做,不就没事了?
以砚君的出息,绝不会上门去抖搂这事,多半是到了官衙,还要请人不要为难他。唉,她总是不懂这个道理——人就是这样的嘛!今天给人添点儿麻烦、明天给人帮帮忙,一来一往,羁绊也就深了,下回有事还想着对方。张嘴说“我敬你是条汉子”“我也敬你是条汉子”,从此不相往来还能托付生死的,也只有她爹和他心目中的皇帝了,小老百姓可没这种能耐。
金舜英急匆匆地穿外衣,又给墨君穿戴,心里一边想:她现在的能力是小了点儿,知恩图报还变不成行动。但人生很长,尤其是墨君的人生,还很长很长,不能交给一群蛮夷去摆布。
有人敲门她也没在意。
敲门声不耐烦起来,金舜英也不耐烦地去开门。
房门外的楚狄赫人气势汹汹,为首少年一瞥到她的脸,立刻大叫“就是她!”金舜英刚将门开到一半,猛然生出力气,将门死死抵住,口中大叫着:“墨君,快跑!”
墨君跌跌撞撞地跑向元宝京那半侧房间,那里有另一道门通往走廊。可正是那道门被人猛力踢开。少年士兵第一个冲进房间,不顾金舜英的叫嚷,勒住墨君的双臂嚷:“就是他!就是他!”墨君边叫边挣扎。金舜英不顾一切地扑到儿子身边,被人高马大的士兵们制住。
喧闹惊动了悦仙楼的客人们。房门一扇接一扇打开,有些人走到门外,有些在房内偷窥这惊奇的一幕——楚狄赫人从客栈中带走了一对哭喊的母子,那母亲相当年轻,而孩子不过十岁左右。
大门前,曲安刚从轿中下来,听见他豪华的客栈里传出凄厉尖叫,眉头深深锁起,又看见士兵推搡着金舜英母子出来。“怎么回事?”他大吃一惊,快步追上去。
金舜英正穷尽她的力气,发出歇斯底里且毫无意义的尖叫。曲安的出现仿佛一线生机,金舜英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尽管有厚厚的衣袖,曲安仍感到自己被狠狠地抓着。“告诉他,快跑!别回来!”她像受伤的野兽般低嘶,双目几乎充血。
曲安想,这个“她”一定是要他救助砚君,当即心意相通般点头:“一定,放心!”
为了再说一句话,金舜英同扭扯她的楚狄赫士兵力搏,尖尖十指化为利器,满头青丝乱作一团。“他和陈掌柜在一起!”
长得差不多及膝的头发卷缠着冷白的雪花,浩浩荡荡的落雪之中仿若凄艳的鬼魅。士兵无处下手抓这泼妇,只好伸手挽住她的头发,半推半拖地扯着她远去,眨眼被风雪湮没。
曲安目瞪口呆地望着,转身钻回轿子里,“快去集瑰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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