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1）
小道姑犹豫片刻，把身子往旁边让了让，示意红衣女子坐旁边。
“贫道阿青，女施主请便。”阿青紧盯着荼蘼，天眼看去，竟看不出眼前女子是人是鬼。
既然无法证明对方是妖魔，本着出家人慈悲为怀的道理，阿青决定捎她一程，荒郊野岭一个女人确实危险。
躲在帘子后，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修罗鬼，透过印花处的小孔，只见到一片红云轻盈飘来，坐在黑衣的小道姑身边。
“阿青道长，您人真好。”荼蘼弯起眉眼，虽看不见完整的表情，但也能从露出的眼睛中看出得逞的笑意来。
阿青不擅长应对别人的称赞，素净脸庞微微泛红，低下头来盯着手里的鞭子。
暗地里将银拂悄悄塞回袖中。
荼蘼坐在一小块木板上，鲜红下摆像朵艳丽的花，绽放在焦黑暗沉的阡陌交通，一双玉足在红裙下晃悠，风吹起她的长发，宛如精灵般不染尘俗。
就算是同为女人的阿青，也被吸引地欣赏了一会儿。
哪怕容貌不全，也能看出她是个真正的美人。
阿青轻轻甩鞭，怕惊吓对方似的，说话都温柔些：“姑娘家在何处，为何独自在这荒郊野岭处？”
荼蘼笑道：“这个不劳烦道长费心，离了这里，哪都可以是家。”
侧头便对上那双略带妖治的眼睛，如同它的主人般，连妖娆的红色都能穿出花朵般的雅致来。
那双眼睛眼尾狭长，眼眸却澄澈灵动，恰到好处的妩媚，妍而不妖，见之忘俗。
车厢里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
“咚”的一声，像是撞上了什么硬物，荼蘼动作比阿青还快些，迅速拉开帘子。
紧接着，银光一闪，荼蘼素手一翻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
就像是设计好了似的，那匕首澄澈如水，闪着喋血的光彩，而刚才还有说有笑的女人此刻已然变了一副面孔：
荼蘼眼神冰冷，像一条发出攻击的猛兽，朝被束缚的修罗鬼攻去，恶狠狠的将要对方掏心挖肺。
只见蓬头垢面的修罗鬼龇牙，在荼蘼扬起的气流下，肮脏头发被高高卷起，露出那张英俊的男人的面孔。
眼看匕首就要刺进心脏，荼蘼的目光扫视到那张脸孔，旋即手上动作一顿，利刃停在肌肤三寸的位置处。
“你……”修罗鬼没见过这个红衣女人，在他的认知里，所有人都是敌人，面对想要杀他的人，修罗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这个自称荼蘼的女人眼神太过奇怪。
仿佛穿过茫茫雪山，踏过滔滔江水，百转千回后的故人重逢。
就算是有仇的故人，都带着怀念的感情，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就在不到一刻的停顿里，阿青已经反应过来，银拂脱手而出，狠狠敲在荼蘼手腕处，荼蘼缩回手，很快站起身借力一跃，跳出牛车几仗外。
乘大风，斩破气流，悬停在半空中。
暮色渐深，夜风吹起荼蘼红色的裙踞，长发在身后高高扬起，她眯眼看着站在车上与她对视的阿青。
“道长，阻止我杀他，你会后悔的！”
称呼变了，连那一口清丽的好嗓子也带着沙哑与滞塞。
荼蘼的目标并非阿青，她想做的只是杀了那只修罗鬼，但是阿青她动不了。
因为阿青本就是这个世界的自己。
阿青自然看出荼蘼对自己手下留情了，她仰视着风中的红色，遥遥一拜：“我既收了他，就不会后悔，倘若您要杀他，就请先踩过我的尸体！”
阿青的声音清冽，坚定，就算隔着距离，都能看到那双眼睛里的坚定。
荼蘼就悬浮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阿青也没动，保持着站定的姿势，与之对视。
终究是荼蘼败下阵来。
只见她伸手，在虚无的空气中结印，凭空变出一朵花来。
血红花瓣，乌黑花蕊，妖治而诡异，就像荼蘼本人一样，美丽得可怖。
花朵坠下，直直落到阿青面前，被女人接住。
“日后倘若你有难，掐碎这朵荼蘼花，天涯海角，我必来助你。”
“我不信这个，请您收回去。”
“我送出去的愿望，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留着吧，你会需要的。”
话音落地，红色的身影就消失在空中，只留下一朵花在阿青手中。
一瞬间天光大亮，原来夜幕未至，黄昏犹在，只剩下落日余晖的一抹尾巴，在西边天幕招摇。
一切恍若黄粱一梦，只有而那红花在手中，花瓣微微颤动，宛如刚才女子的裙摆。
修罗差点命丧黄泉，老实些了，毕竟那不明所以的女人要杀自己，是小道姑站出来，寸步不让的。
他虽然顽劣，但是也明辨好坏。
身上的束缚未解，他蹦跶着凑近阿青身边，看着那朵花：
“那女人真没文化，荼蘼花不长这样！”
阿青把话收起来，认真看着修罗鬼：“名字而已，月季可以叫做牡丹，牡丹也可以叫月季，这花叫什么名字都可以，荼蘼自然也可以是它的名字。”
修罗鬼歪着头，听不懂这话。
他本来就不懂人事，可是阿青却还会认真给他解释，他真想把小道姑的脑袋撬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宁愿阿青像其他道士那样，对自己喊打喊杀，那样至少可以痛痛快快打一场，可是阿青却像对任何一个人似的对待他，这叫满脑袋打杀的修罗鬼不知如何是好。
就像是你习惯了虐待，然后想办法给别人找不痛快，但是有一天，忽然不虐待你了，你反而不知所措，连给别人找麻烦的乐趣都没了。
阿青不再说话，修罗鬼坐回车厢里，这回他安静下来，端正坐在里面，看不见外面驱车的女人，眼尾余光瞥了瞥车中光景，嘴角勾起笑意。
无忧道观里住进了一位美貌的道姑，她自称阿青，总跪在神像边抄写经书，还有个梳着不伦不类的双髻的小道童端茶倒水。
从未见过这般场景，师父跪经，徒弟不老老实实侍候一旁，反而到处乱跑的。
“阿夜，你要学会静心。”阿青放下狼毫，将墨迹吹干。
不愧是从小修行，浑身沾染了慈悲的气息，连那臭墨味都带着草木清香。
道观祈福，本是流行于女子间的活动，可是阿青的到来，使得一帮男人也开始花香火钱，来道观进贡，只为瞧上道姑一眼。
修罗鬼，现在叫阿夜了，是阿青起的名字。
阿夜曾见过那样的画面，无忧道观旁的花树下，年轻的道姑，素裳青裙，跪在案桌前，花影重重，明明灭灭。
她就安静的跪在那里，好像世间万物都被她尽收眼底，直到天荒地老，所有一切都化为挥之即去的齑粉，她还可以端庄的等待着沧海桑田的变迁。
漂亮是一方面，阿青的娴静端庄，就像神仙那样清净，是另一方面。
阿夜把它归结为脸好看，能唬人。
“喂，我饿了！”阿夜乖了几天，发现阿青脾气好，便重拾了本性，若不是缚妖索还在身上，他肯定先把阿青打一顿，然后闯进村庄大吃大喝。
阿青没抬头，她将纸张整理成册，仔细收在一起：“你晚上不是才吃过吗？”
提起这个，阿夜马上就炸了：
“这几天爷吃的是什么？稀粥，咸菜，白菜，山药……连一点油水都没有，谁架得住啊！”
阿青手上一顿，转而抬头，定定看着对方。
与初见时不同，现在被收拾干净的修罗鬼，已经不像是那野兽般的状态了，反而看着彬彬有礼，清癯俊秀，像是圣人座下最矜持的学生，哪怕偶尔的顽劣，都带着优雅。
和记忆中的脸一模一样了。
“这是修行，你还想吃什么？”
“老子什么时候说要和你修行啦？”阿夜撇嘴不屑，“明明是你，土匪似的把我抢来了，逼我天天吃草，老子以前可是顿顿吃人的！”
“这对你有好处。”阿青耐心解释，“等你脱离修罗鬼身，就不会被口腹之欲所困，你不吃人的话，就不会有道士来收你了。”
“呵！”阿夜冷笑一声，“你还真是多管闲事啊。”
“老子是修罗，修罗吃人，天经地义，就跟人吃猪肉一样，你这是违背天伦。”
“有些界限就是用来被打破的。”阿青不为所动，“而且，你可以摆脱修罗之恶。”
不等修罗继续反驳，阿青已经抱着一摞书卷，走进藏经阁，开始了属于她的修行。
对于阿青的话，阿夜全当放屁，生命有限，自然是及时行乐的好，不然苦兮兮的压抑自己一辈子，那多不划算啊。
看着周围的经书，那是阿青要求他抄写的。
阿夜毕竟是非人之物，大字不识一个，第一个会写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阿青的“青”字。
看到这么多经书，他两眼一抹黑，差点倒下去。
一开始，他想着鬼画符似的随便抄抄，证明自己没有所谓的修行慧根，让阿青放弃自己。
结果想不到最后被逼疯的反而是他，阿青的定力超乎想象，看着经书上大片大片的墨渍，她一挥袖，转瞬就将书本还原模样。
至于那费尽想象力也看不出的经文，阿青更是只字未提，只让阿夜继续抄写下去。
也许是阿夜的抗议有用了，隔天早上，餐桌上多了一杯羊奶。
阿青坐在桌前，将杯子推到对方面前：“是我考虑不周，这个是你的。”
心弦猝不及防的颤了颤，阿夜抿起嘴，端起了那杯羊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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