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年

叶白榆与林与朔相识在2011年的9月，虽然立秋早过，但北方的夏天总是格外漫长，气温居高不下，蝉鸣向来到九月底。

        那时在上午自习，窗外蝉叫的人心浮气躁，她坐在教室里昏昏欲睡，却强撑着眼皮做数学题。

        吕田镇中学的基础设施很差劲，半旧的课桌上画着乱七八糟的涂鸦，也许还刻着不知名少女的心事，头顶不知道吹了多少届的老风扇吱吱呀呀地转着。

        班里的学生趴倒了一大片，偶尔还能听到低低的浅鼾声。

        班主任方桂枝引了个男生，风风火火进来，拿黑板擦撞了几下黑板，“醒一醒，都醒一醒，现在是午自习，不是午休时间！”

        刚醒过来还睡眼朦胧的同学，和根本没睡的同学包括叶白榆，都在这不小的响动中抬起头。

        方桂枝身边站了个看起来瘦高又羸弱的男生，他站的很直，稍显局促地盯着讲台桌，而眉峰处有股少年人独属的硬挺。他穿简单的白t，隐隐约约能看到肩骨轮廓，风一吹，余有空间的衣服便鼓起来，一种力量交织着纤弱的矛盾感在他身上展现出来。

        “你们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方桂枝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讲台下，“高中还想不想考了？不想上就和张闯一样辍学吧，不管是出去打工还是回家种地，我都再不管了！”

        她说这话虽然不大好听，却的确是现实。像吕田镇这种小地方，十几岁就辍学去打工的大有人在。

        就说叶白榆这一届，初一刚开学时他们还有六个班，到了初二，学生流失严重，学校只好重新进行分班，一个班六十个人左右，也只划了四个班。

        流失的学生可能转去了县城条件更好的中学，但大部分都是辍学打工的命运。

        在这样基础设施和教育资源都跟不上的学校，想要顺利考上高中，四分靠老师教导和管教，六分靠自己努力。

        班主任口中的张闯本来是叶白榆的同桌，前几天刚收拾了东西回家，说是不上了。

        看着讲台下稚嫩青涩的脸庞，方桂枝叹了口气，这个年纪的孩子，几个有决心要改变命运呢，她摆了摆手，“罢了罢了。”

        但是任何一个孩子，她都不想放弃。

        “同学们，只有好好学习，你们才能走出去，去更加广阔的天地。”

        她语气听起来像是劝慰，却明明无奈更多。

        张闯平时学习成绩还不错，老师们都说他只要继续保持，考上高中是没问题的，奈何家里不让他上了，校长和班主任方桂枝还跑去他家游说他父母，但没成功，据说张闯本人心思也不在学习上了，一心想跟着父母打工赚大钱。

        “老师，新同学在讲台上站半天了，您不介绍一下啊？”班长周淮举着手提醒。

        方桂枝下意识拍了下讲台桌，“瞧我，把正事都忘了。”

        话落，她指着旁边的少年介绍道：“同学们，这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以前在莲花镇读书，成绩好着呢。”

        “你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面向男生时，方桂枝毫不掩饰眼里的赞赏。

        少年微微颔首，缓缓抬起眸，简单自我介绍，“同学们好，我叫林与朔。”

        声如其人一样，他嗓音裹来了几丝难得的夏风。

        讲台下一片鼓掌声，叶白榆也跟着拍了几下手。

        方桂枝环视教室一圈，目光最后锁定在叶白榆旁边的空位置，“第三排中间有个同学走了，刚好空了个位，与朔，你就坐那儿吧。”

        叶白榆愣了下，下意识看向新同学，刚巧他的视线掠过她，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有短暂的交错，正是敏感的年纪，很快便默契地一同移开。

        林与朔从讲台上走下来，在她旁边的空位置坐下。

        他身上有股清淡好闻的味道，不像其他同龄男生一样，夏天总是有明显的汗臭味。

        “刚好与朔英语稍微薄弱，白榆数学不好，你们两个以后互相帮助，把成绩都搞上去。”方桂枝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好了，午自习马上结束了，同学们都清醒清醒，做好上课准备。”

        午自习结束后有二十分钟自由活动的时间才上课，叶白榆手撑着下巴，闭目养神。

        她是方桂枝最喜欢的那种学生，算不上多聪明，但学习很努力，午自习别人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时，她永远在做题，预习新课。只有午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她紧绷着的弦仿佛才松下来，给自己一点休息时间。

        她的成绩跟努力成正比，即使数学有点差，但排名向来是按照总成绩，她基本每次能拿班级前三名，年级前十名。

        其实也不是因为爱学习，只是想逃，她向往方桂枝所说的，好好学习能改变命运。

        脸蛋突然被捏了一下，叶白榆睁开眼，见蒋宁宁站在那儿，朝她挤眉弄眼，“榆榆，上厕所去啊。”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还似有若无地往林与朔身上瞟。

        男生头枕着右臂，只露出半张脸，能看到他闭着眼，像是在掩饰对新环境的局促不安。

        “我不去了吧。”

        蒋宁宁连忙使眼色，“走嘛走嘛，就当陪我一起。”

        “好吧。”

        叶白榆站起来，目光落在新同桌身上，她一向排斥跟人肢体接触，尤其是异性。手在半空中顿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叫醒他，如果他只是闭目养神还好，但如果他睡着了，这样叫醒好像不礼貌。

        最终她还是鼓起勇气，伸出一根手指，很轻地戳了戳他的背，夏□□料薄，温热的触感漫上指尖，让叶白榆胸口忍不住一跳。男生立马直起身子，头缓缓仰起来。从她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他纤长的睫毛。

        林与朔看她一眼，轻声问：“你要出去吗？”

        “嗯。”

        这是两个人说的第一句话。

        很多年后，叶白榆做梦经常是这一幕，少年微仰着头，安静的望着她，而她指尖好像残留着他的温度。

        男生连忙站起来让了位置，他瘦高的身影站在过道里，投下一道暗影，遮挡住窗外倾泻的烈阳。

        叶白榆道了声谢。

        吕田镇中学的教学楼里是没有厕所的，去厕所要穿过一条很长的黄土路，两旁有几棵梧桐树，枝繁叶茂，风一吹就凉快起来。

        蒋宁宁挽着叶白榆的胳膊，走在树荫之下，神神秘秘地说：“哎呀，憋死我了，终于能说了。榆榆，我这里有你新同桌的一手八卦。”

        “啊？”叶白榆有点懵，“他不是今天刚转过来，怎么会有八卦？”

        她以为蒋宁宁嘴里的八卦，应该是谁喜欢谁，谁跟谁在偷偷谈恋爱那种。

        情窦初开的年纪，班里有几对男女生打的火热，也有偷偷谈恋爱的少年少女，在学校那片长满杂草和野花的荒地牵手拥抱。

        叶白榆之前喜欢去那片安静的荒地，坐在古老的榆树下背书，但后来开始有小情侣发现那片地方，她有时候撞到都会羞赧半天，后来就去的很少。

        但蒋宁宁说起这些事时总是眉飞色舞的。

        蒋宁宁知道她误会了，看了一眼四周，悄悄说：“这次不是那种八卦啦，是林与朔家里的事儿。”

        “我后桌说她和林与朔住的近，他很可怜，爸爸很混账，经常出去喝酒，还在外面找女人，喝醉了就回家打人，他小时候经常挨打，这两年力气大了，才能反抗那个混账爸爸，护着妈妈和弟弟。”

        叶白榆沉默地听完，心里不知怎么生出点怜悯的情绪，明明她的生活也好不到哪去。她抓住蒋宁宁的手，认真地说：“宁宁，这事儿你别再跟别人说，不好。”

        “如果被林与朔听到，他一定会很难受吧。”

        这种不堪的家事，谁不希望烂在家里，一个字也别传出去。

        她太明白伤疤被人一遍遍地揭开的感受，这种事可能对别人来说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对当事人来说却是一种顽强的伤害。这种伤害无形却又致命，也许在不经意的时候就狠狠扼住人的喉咙。

        “榆榆你说的对。”蒋宁宁有点懊恼地垂下头，“我不会再跟别人说了。”

        她向来大大咧咧，很快抛开这个话题，目光落到操场上，“榆榆你看，是杨一铭在打篮球！”

        那时候学校的操场还没整修，说是操场，其实只是一大片黄土空地，每逢下雨总要踩一脚泥，所以每次下雨天的体育课都是教室上自习。

        但条件也没糟糕到极致，至少操场上还有两个破旧的篮球架，也有几个旧式的乒乓球台。

        “你写给他的情书他回你了吗？”叶白榆想起前几天蒋宁宁羞涩地跟她说，她给喜欢的男生写情书了，如果成功她可能就谈恋爱了。

        杨一铭是隔壁二班的，蒋宁宁在操场对他一见钟情，说是十几年来第一次心动。

        蒋宁宁有些丧气，“回了，他说他喜欢成熟一点的，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榆榆，你觉得我幼稚吗？”

        “……”

        “咱们还是好好学习吧。”两个人从厕所出来，在水池前洗手，叶白榆用湿透的手冰了冰脸，“现在年纪还小呢。”

        什么是喜欢，她不明白。蒋宁宁说看到一个人心就怦怦跳的心动就是喜欢，她好像没有过这种感觉。

        能让她心脏怦怦跳的只有问父母要钱时的局促不安，还有每次考试试卷刚发下来时的紧张心情。

        蒋宁宁挽着她往教室的方向走，“你就是个小书呆子，整天就是学习学习。”

        “榆榆，你就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啊？”她不死心，凑到叶白榆的耳边，“大家都说班长喜欢你，你对他有没有感觉？”

        叶白榆耳朵被她弄痒了，一边跳开一边说：“蒋宁宁你别乱说，我谁也不会喜欢。”

        在别的小女生情窦初开，开始关注哪个男生比较帅的年纪，她只想好好学习，以后能有个好的前途，还觉得那些男生都很幼稚。

        班长周淮因为留级其实比他们年长一岁，但叶白榆觉得他同样幼稚的很，总想尽办法引起女生注意，不学无术，她有一次还撞见他在小卖部后门抽烟。在那时候的她看来，这是对自己的人生不负责任的表现，人应该在适当的年纪做适宜的事情。

        至于他为什么能当班长，那是班主任看他能震住班里那几个不好管的刺头儿。

        俩人走到教室门口，蒋宁宁刚提到的周淮正跟一群男生在教室门口说笑打闹，他留了一级，所以认识初三的人，总有初三的男生过来找他。

        叶白榆经过，那些初三的男生开始起哄，吹口哨，甚至有人故意推了周淮一把，男生踉跄了一下，连着撞到叶白榆和蒋宁宁两个人。

        蒋宁宁扶着叶白榆，回头骂他们，“有病吧你们。”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周淮站直了身子，笑着望了叶白榆一眼，回头跟那几个男生闹成一团。

        刚才的肢体接触让叶白榆忍不住捏紧了手指，记忆里那双裹着老茧的手仿佛又朝她伸过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令人窒息的暗影之中。

        等她回到座位上，脸色已经有些惨白，她拿着水杯猛喝了一口水，才有点缓过劲儿来。

        一旁传来男生略显清淡的声音，“你没事吧？”

        “嗯？”

        叶白榆侧头，林与朔指了指她的脸，“你脸色很白。”

        “没事。”叶白榆抿着唇，随口找了个理由，“可能有点低血糖吧。”

        她话落，男生手插进裤兜里摸了几下，过了一会儿，他摊开掌心，上面是两颗彩色透明糖纸包装的小糖果。

        林与朔见她没伸手接，把两颗糖果放到她面前的桌上，“我弟弟给我的，吃了可能好受一点。”

        上课铃声响了。

        “谢谢。”叶白榆迟疑了几秒，把两颗糖果收起来放进桌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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