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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精神病人:第四章


孟晓菲最终还是被要求住进精神病院观察一段时间,她想到过这种结果。即便她每一个字都是实话,医生也不会相信她,旁人更不会。

        几个月前,老妈还四处请人张罗给她介绍对象,几个有意向的都表示非常愿意,就等着她回去。这会儿听说她住院,以为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都暗自庆幸这烫手山芋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她担心父母为此背负巨大的精神压力,他们都上了年纪,又是那么好面子的人,这样的打击太让人难以接受。两人回去没多久,她妈妈就病倒了。家族亲友众多,每天一群人来探望打听情况。真心假意暂且不论,她是她们家族中唯一一个年近三十还未婚的姑娘,所以很自然的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父母绝口不提她住进精神病院的事,从此深入简出,话也少了许多。

        精神病疗养院坐落在s区一个非常僻静的所在,周围绿林环绕,郁郁葱葱,离这里八百米外有一个老工业区,看房子老化的程度应该有三十余年了,围墙上写着两个大大“拆”字。紧挨着的东南方向是一个家具城,不过看外面的公告,下个月就要搬迁了。这里远离闹市,连公交车站牌都没有。马路对面有一个花卉种植基地,他们送货的大卡车偶尔会从门口经过。

        孟晓菲进来前还真的想过逃跑计划,如今看到这情形,顿时觉得自己太天真,只能认命了。虽然她早有心里准备,一旦进来,想出去没那么容易,但没想过是这么偏僻的地方。这个地方与繁华的市区简直是两个世界,没有网络,不能用手机,连看电视听音乐都是固定的时间,像坐牢一样难受,虽然她从来没有坐过牢。

        刚走进医院大门,就听到一阵鬼哭狼嚎的叫声,听得人心惊肉跳。寻着叫声看去,正对面的一栋楼里,大厅一角簇拥着一群人,一个穿着灰白衬衫的年轻男人正被几个医生护士摁在病床上,左手臂上鲜血染红了袖口,男人死命挣扎嚎叫着,最终还是被五花大绑反手扣住,他嘴里不停的漫骂,叫声尖锐刺耳,听着让人头皮发麻。眼看他们推着他进了电梯,两个家属模样的男女站在门口,一脸怅然的表情看着电梯门慢慢合上,他们谁也没也说话,就那样一言不发的看着,表情麻木,听到后面有人走过来,才转身看了一眼孟晓菲一行人。大约这样的情形他们看过很多次,早就见怪不怪了。

        办好登记手续,工作人员带着他们上了二楼,倒数第二间就是她的房间。走道上三三两两站着好些人,有驴唇不对马嘴的聊天的,有高声朗诵的诗歌的,有讲单口相声且自己给自己鼓掌的,也有蹲在地上画圈的,还有坐在角落里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

        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蜷缩在角落呆滞的看着对面的,嘴里喃喃自语:

        我以前是个坏人,干过很多坏事,很多……后来被如来佛祖抓去,如来佛你知道不……

        孟晓菲看了看他周围,空无一人,顿时觉得心里发毛。心中暗暗叫苦:以后的每一天都要跟这些人呆一处么?真真苦煞我也……她后悔自己的愚蠢,若是当时什么都不说,当成一切如常,也不会被送到这个鬼地方。自己样貌变了又怎样,反正又没人看得出来呀,干嘛非要作死的说出来?可惜时光不能倒流,世间也没有后悔药,都已经进来了多想无益。先看看再说,乐观的想想,精神病院也不是谁都能想来就来的,就当成是这辈子不同寻常的人生阅历,给自己平庸的生命长河里添加一段不一样的体验,说不定还有奇遇呢。父母看到这情形一路抹眼泪,不敢哭出声,默默的陪着她走进病房,刚放下东西,就被孟晓菲催着回去。她特地给父母买了中午十一点的火车票,就是希望他们早些回家,毕竟呆在这里也无能为力,只会令她更焦心。

        “你们早点回家吧,我没事,医生说了只是观察一段时间,又不是绝症”。见老妈淌眼抹泪的,她哭笑不得,老妈这一哭感觉自己都要完了。

        病房里,有三个床位,其中一个正躺着一个女孩子,看上去斯文秀气,年龄二十岁左右,听到有人进来,她立刻坐起来,露出浅浅的微笑。

        “你好,我叫孟晓菲”,孟晓菲连忙打招呼。

        “你好,我叫付秋”,女孩子的声音异常动听,干净清丽而有磁性,就是情绪有些低落,打完招呼就不再搭理人。

        孟晓菲找了一个空床位,收拾干净了也坐下来,这里没有网络,不能玩手机,好在人手一个笔记本可以写写画画。她来的时候也征得同意带了一本很厚的书,不然真的要无聊死。这个房间只有她们两个,另一个床铺是空着的,听付秋说,那位病友前天刚出院。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孟晓菲没话找话随便问了几句,她本就不善长与人打交道,遇到一位比她还冷若冰霜的人,只好使出终极技能——装睡。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悉悉嗖嗖的声音,翻身起来看时,只见付秋正拿着易拉罐的拉环划自己的手臂。她三两步冲上前去抢时,被付秋一把甩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朝门外大叫:来人!快来人!有人自杀!边叫边抱住付秋的腿,离地两公分,对方没有防备,一下子使不上劲儿被孟晓菲甩到旁边的病床上,她趁机反扣住付秋的手,将拉环扣出来。边扣边骂:要死到别处去死,我今天一来你就寻死是几个意思?!医院里那么多得绝症的人都拼命想活着,你年纪轻轻为什么要寻死?你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你就是个懦夫!懦夫!动不动寻死的人都是懦夫!

        正骂得起劲,医生护士才开门进来。看到趴在床上,双手被孟晓菲用塑料袋反绑着的付秋,惊愕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忙给她解开,扶她坐在床上替她包扎伤口,细声细语的问她怎么样。孟晓菲继续躺回自己的床上,反正自己现在是个疯子,做出多么匪夷所思的举动,尴尬的也是别人,她才不在乎呢。

        她发现付秋实际上是个很开朗的女孩子,熟络起来非常的健谈,亲切的称呼孟晓菲为菲姐。今年刚满21岁,大三在读,正常情况下该大学毕业了,她因为生病不得不休学一年。

        “菲姐,能问一下你为什么进来吗?”付秋问得很直接,对上次的事倒也不计较。而且经过那一闹,她态度明显好了很多。

        “医生说我精神病,唉,事实上根本不是,他们压根儿不信我。”孟晓菲丝毫不在意,她自认为自己是个正常人。

        “医生说,有病的人通常都觉得自己没病。”付秋摆弄着垂在胸前的头发说道。

        “你也这么觉得?”

        “我,我也不知道,不过仔细想想,我觉得自己真的有点问题。”付秋看了看她说道。

        “什么问题?动不动就自虐?”

        “嗯,就是控制不了情绪,火气上来了就特暴躁,情绪低落的时候又特想死”,她说这话时下意识摸了摸左手臂的刀痕,那些刀痕有的深有的浅,其中一条看着像刚刚愈合不久,伤疤很新,颜色很明显的不同,还有一条就是刚刚划上去的,不过因为孟晓菲的阻挠划得不深。

        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大概是这一层楼里来得最多次的人了”,说完对着孟晓菲调皮的笑了笑,这样平和的态度完全不像个有病的女孩。

        “你,是说你之前出院了,后来又被送进来了?”

        “嗯,第一次进来还是上初一的时候,暑假来这里住了两个月,这里像我这么大年纪的不多。第二次是大一的时候,我爸妈离婚,这是第三次了。”付秋轻描淡写的说着,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她不愿提及更详尽的内容,孟晓菲也不便多问。

        “我听说这里的医生挺专业,一定很快就能出院的。”孟晓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出院?我不想出院,我没地方可去,出院能去哪儿,去那个除了我妈全是外人的家?还是去那个整天说话阴阳怪气只会使唤我干活的家。他们都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去做什么?”付秋长叹了一口气,眼泪又止不住的掉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孟晓菲看了看窗外,这里的窗户都装了结实的防盗窗,付秋吃饭的餐具也由木质的换成了纸的,原因是一个月前,她将吃饭的叉子扎进了手腕,医生费了老半天劲儿才□□。孟晓菲看了看她手腕上的伤疤,不知道该拿什么话安慰,她生平最不擅长安慰人,连自己都安慰不了怎么安慰别人呢。住在这里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也不是随便几句话就安慰得了的。

        “那你有想过以后干什么吗?我看你有金融方面的书,你学的专业是金融?”

        “嗯,可是有什么用?四年本科我有两年因病休学,而且像我这样的人即便是毕了业也没有单位会收吧。我又不想去那个男人的公司,她老婆防我跟防贼似的,生怕我夺家产,真是可笑死了。明明她自己才是冲着那男人的钱,以为别人都跟她一样。”付秋从头到尾都没叫一声爸,提到自己的父亲,就像是一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甚至比普通的陌生人都不如。

        “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孟晓菲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坚定,她心疼这个姑娘,或许是她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缘故。

        “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一点意思都没有,每天都是煎熬,我真的不想再熬下去了,偏偏医生不让安乐死……”。付秋的泪水倾刻间就下来了,她双手扶着面颊,抽泣着。

        沉默了许久之后。

        “不为别人,为了自己也要好好活下去。说难听点,你是你爸的女儿,他的家产有你的一份,你甘心拱手让人?你继母那么讨厌你,你若死了岂不是称了她的意?你甘心么?不要想着怎么死,你死了没有人关心,你得活着,活到让讨厌你的人难受!”孟晓菲不知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连自己都诧异。

        付秋抬起头一愣一愣的看着她,窗外一缕阳光照在她脸上,有几分乱蓬蓬的头发,线条流畅的瓜子脸,肤色略显苍白,微微发红的眼睛,带着一丝忧郁的气质,看着像油画里的女模特。孟晓菲见她不再自怨自艾,朝她点头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晚饭的时间到了,两人都去餐厅排队用餐,一路上,孟晓菲打听了很多关于这里的作息规定和禁忌,虽然笔记本的前几页都写得清清楚楚,但晓菲还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找她聊。

        从楼上下来,前往食堂的路上,孟晓菲看到后面的房子便问道:“那后面也是病房?我看着那后面貌似有好几栋楼。”

        付秋看了一眼说道:“后面还有三个病区,a区收治的都是一些特殊病人,比如非常危险的精分患者,据说有些手上沾过人命的,不过我呆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住在那里的病人。c和d分别是男病区和女病区,都是前些年才建的,咱们这b区是男女混合区,属于轻症区,那些快要痊愈的病友有的也会转到这边来。”

        “你怎么这么清楚?你去过后面?”

        付秋叹了口气道:“两年前的一次我差点把自己送走,然后就住在后面最右边的那栋。”

        “……”

        二人领好饭菜找了个空位坐下,付秋又继续说道:“有一个人你一定要小心,医生和护士都不让我们接近他,据说以前有个常跟他聊天的病人没多久就死了,撞墙自杀,还有几个与他聊天后疯得更厉害了。”付秋咽下半个狮子头,压低声音说道。

        “谁呀?这么神奇?”孟晓菲半信半疑。

        “他是咱们院的镇院之宝,据说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年啦,我今年来还以为见不到呢,没想到他还在。”付秋见她一脸不信的样子,继续说道。

        孟晓菲立刻转身环视四周,企图找到她说的那位奇人,她这人就这毛病,从小就热衷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或事,越怪诞越离奇,她就越感兴趣,一有兴趣就会忘记自己的烦恼。

        “他不在这儿,医生不让他在公共餐厅吃饭,每到饭点,护工都会把饭送到他房间里,要么他的主治医生会邀他一起用餐。”付秋看着孟晓菲终于来了兴致,神秘的笑了笑,她俏皮的表情令孟晓菲忍俊不禁,这小姑娘正常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医生会跟他一起吃饭?”

        “是呀,据我观察每次医生找他谈话后,到了饭点就会邀他一起,咱们院里的吉祥物嘛,得宠着。”

        “你刚刚不是说跟他聊天的死的死,疯的更疯,哪里吉祥?”

        “但是也有痊愈的,据说是同他聊过几次天之后,没多久就出院了,当然啦,也只是传言,我没亲眼见过不知道真假,但是大家都这么说”。付秋眉飞色舞道,孟晓菲终于松了口气,刚刚的阴霾和担忧烟消云散。

        “还有这种事?”孟晓菲听得心里痒痒。

        “是呀,你说奇不奇”。

        “听你这么说,我倒更想见见他了。”孟晓菲咬着筷子,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见到这位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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