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这是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天山还没有现在的盛名，梦里的自己只有十岁出头，身边常常跟着一个小豆丁，小豆丁的脸上脏兮兮的，他和自己一样的年纪，却因为内向寡言加上身体瘦小，经常被同门嫌弃，不愿意和他一起玩。

        那时的姜壹心还不叫姜壹心，就好像小豆子只能被叫小豆子，姜壹心也有一个名字，“小纸娃”。他们和几个其他的孩子一样，都是被捡来的、被抛弃的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江湖对于这些童稚未开的孩子们还太遥远，只是一眨眼，便被推到了这扇大门前，吃不饱、穿不暖，没人安慰你哭，没人陪着你笑。

        天山来的学子皆是有名有姓，身后不乏宫廷侯爵、将相帝王之家，这里不乏三教九流，但这里身份最卑贱的只有他们这些野孩子。学子们渴了饿了早有人备下珍肴佳宴，渴了有琼浆玉露，为了在冬天迟到夏季的水果，特意在天山高处建了冰阁，占十几亩地，一半放水果，一半饰以锦绣琳琅、上乘天丝，为的是让他们这群骄矜的少爷小姐们在炎炎夏日暑休时有个好去处。

        有人幸运，有人就没有那么幸运。

        这些孩子都在勤事坊的闵阁里，没有人会管他们的死活，不管当初把你捡进来的是什么人，只要没多说一句照顾的话，便被视为弃儿。有天赋的被带去修炼，面相姣好的可以被挑去当侍童，剩下的一部分能干些活的被分去做杂役，负责种田浇园、侍候花草，再次一点的，还能送去山下无儿无女的人家，送个人情。

        但还有一些孩子，因为没有饭吃，身体羸弱，看起来瘦弱又干瘪，既干不了活，又没有好看的皮囊，甚至于一部分人还有隐疾。这些孩子就像天山的流浪者一样，只是没被挑选的孩子连闵阁都不待见他们，只是等着什么时候方便再把他们像垃圾一样扔回去。

        姜壹心不记得是谁把自己捡回来的，只记得自己刚睁开眼，便看到自己身边有很多孩子，他们穿着粗布麻衣，有的在啃手里的粗粮饼，有的在铺了一层旧衣服的地上睡觉，见她醒了，大家都是一副警惕的样子。姜壹心感觉头麻麻的，整个人像是悬浮一样，醒了也没有实感，“咕噜”一声，肚子在叫。

        正在吃饭的孩子直接跑了出去，大家都离她远远的，怕新来的孩子抢了自己的饭。过了一会，外面响起更漏声，孩子们纷纷做鸟兽散，全都跑了出去，在地上睡觉的也都打了个滚，连滚带爬的往外跑。

        十岁的姜壹心呆呆地坐在那里，她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根本站不起来，她想干脆睡一觉好了，可能这么睡过去或者再起来，就没有这么饿了。

        她这么想着，忽然，边上伸出一只有些细嫩的小手，手里捏着半块风化的糕点，悄声说，“你，你吃了吧，我只能分给你一半。”声音怯怯的，听起来像小姑娘一样。姜壹心瞅瞅他，长得比自己要小一圈，但是她顾不了这么多了，再这么下去，她可能要吃人了。

        劈手夺过半块糕点，放嘴里一嚼，差不点把牙硌掉。

        姜壹心嘶了一口气，旁边的小豆丁急忙翻了一个小水壶给她，水凉得很，饼硬得很，可她顾不得这些，拿过来大嚼特嚼，卡着嗓子咽了下去，噎得半张脸直发青。小豆丁使劲拍了拍她后背，咳了两声勉强算吃进了第一顿饭。

        姜壹心很诚恳地跟他说谢谢，小豆丁却好像害羞般，脸色一红，说，“就是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干活。”

        之后她和那些孩子们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干着各种山门弟子不愿意干的活，一个人抬不动一整根木头，就四五个人一起抬，久而久之，大家混的熟了，也都清楚各自都是被剩下来的，处的反而越来越好，最起码比开始时熟络了很多。他们有时候会偷偷捡走王孙公子们饮宴的剩饭剩菜，有时候赶上夏天，宴会多了，三日里便能吃一顿好饭。这种日子过得久了，姜壹心倒不觉得苦了，反倒每次去偷吃偷喝的时候总是怀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心情。

        大概这个时期的孩子总是有些叛逆高傲的，即使他们是弃儿，遇到了那些公子哥们，也有一时失言，说小话不慎被听到的。

        他们中有一个孩子就是这样，因为长得高大，有希望被卖到山下的人家，走之前大概是想一吐心中怨气，在有一次和一个侯府公子擦肩而过时不仅没退后鞠躬，甚至直接擦过对方肩膀，直直撞了过去。那公子大概是没反应过来谁撞的自己，等到再回头，那人已经跑远了。

        等到这群纨绔找上门来时，这个孩子早就下了山，当时小豆丁正在洒扫院子，其他人都被带过去干别的活，姜壹心因为发着烧，简单做了些活，就躺到了屋子里。

        等到砰的一声，门被踹开时，姜壹心才反应过来，她看到小豆丁正被领头的公子哥一脚踹到地上，对方正要扇他巴掌时，姜壹心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手里的鸡毛掸子狠狠地给了对方一下。

        那侯府公子也是骄纵惯了，从没想过会有人敢违逆自己，等到站直时，刚要发怒，看了一眼面前的小姑娘，他愣了一下。

        虽然当时的姜壹心因为吃不饱长得不高，整个人也常年没什么光泽，只是比较爱干净，皮肤还是白净的。

        只是一眼，那侯府公子便清楚这一定是一个难得的美人坯子。

        那眼睛，横如秋水，即使绷着脸，神情倔强，眉目中的风情也丝毫不减。

        公子伸出手就要去摸她的脸，姜壹心自然是不让的，拿着鸡毛掸子颇有些立马横枪的意味。可很快，身后便传来了小豆丁的呜咽，那公子笑得阴恻恻，“你让我香一下，我便叫人放了他，不然，我就把他手脚筋挑了，扔到横断崖下喂老虎。”

        横断崖的老虎乃是天山奇凶，常年以活禽饲之。见过他们荒唐的姜壹心僵住了，她确实相信这事他是能做出来的，于是她没说话，手一松，鸡毛掸子落了地。那纨绔比她高出两头，见她妥协了，心花怒放，一只手捏住她的脸，带着汗的手指滑过肌肤，姜壹心心中一阵恶寒，纨绔心里欢喜俯身就要抱她，却突然惨叫一声。

        姜壹心微愣，转身看到小豆丁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他那些狐朋狗友的束缚，正恶狠狠地咬住纨绔的胳膊，任他怎么甩都不松口。姜壹心什么都来不及想，拉起他就跑，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怒吼声。

        两个人跑了很久，直到夕阳落下，无极天山彻底黑了，他们还躲在赤练峰，这地方又高又险通常没人来。

        两人连爬带走，到了峰顶，小豆丁看着崖下滚滚河水，咽了一口吐沫，“姐，这个地方，你一定不能待了。”

        姜壹心垂眸，她知道今天得罪了这些权贵，他们两个人必定吃不了兜着走，可是他们能去哪呢。

        小豆丁提议，“我听说最近又到了天山大选弟子的时候了，每年这个时候各个阁的长老们都会开宗收徒，你说我们俩要是能被选上，是不是就能离开闵阁了……”

        姜壹心的听觉只记下了河水的声音，听到他这么说，姜壹心心里一动，问道，“这要如何参加呢？”

        小豆丁眼里的光亮了又灭，“我，我只知道之前有人被选走过，但是但是我们好像没有人主动参加过，因为我们……没有这个资格。”

        “有资格和天赋的，都在进闵阁前就被挑走了。”

        小豆丁摇摇头，两人不敢回去，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睡了一觉。

        这么游荡了两天，他们不敢靠近人多的地方，有时候靠着和野狗抢食，勉强凑合一阵。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只要不下山，就永远不得安宁，也是那个时候，姜壹心想，不管怎样，她一定要带小豆丁下山。

        小豆丁跟她说，他有一个很可靠的朋友，能够约出来，帮他们打听打听那个人还有没有找事。姜壹心犹豫了一下，但在小豆丁再三的劝说保证下，还是同意了，他们把那个孩子约了出来，他告诉他们那个侯府公子并没有再来，闵阁管他们的人怕惹事，直接说他们摔死了，大约是贵人多忘事，之后也没有再来。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一个好消息——小豆丁要被收养了。

        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简直分外难得，毕竟在闵阁久了，大家都知道，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做杂役，至于被山门认走，当书童、剑童都是不可求的缘分。要说来领养的也不是没有，每年逢礼天盛会，总有些太太婆子们上山参拜，这期间也保不准看上哪个，可是这不年不节的，竟然也有人主动上山领养。

        来的孩子满脸堆欢，“小豆丁，你这下可是出息了，听说那户还是个富户，正缺个儿子呢。”

        小豆丁兴奋道，“真的？”

        “那当然，我们都可羡慕了。”

        姜壹心冷静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对方挠挠头，“额，好像是你们刚失踪的第二天吧，就有人上山了，好像是见哪位长老的，迷了路正好走到我们那。”

        “因为那商人膝下无子，说是他太太身体不好，不便生育什么的，看我们这孩子多，就管咱们主事的要了大家的生辰八字说回去算算，结果居然真算对了一个。”

        他拍了拍小豆丁肩膀，“咱们豆子这下可熬出头了。”

        小豆丁也很感动，“我，姐，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姜壹心仍觉得奇怪，这似乎过于巧了些，但是那个孩子看起来说的有理有据，他催促着，“不过主事说你们失踪了，那人听了之后还很遗憾，说要是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吧，当没这个缘分。”

        他说完，怕晚上查人，急匆匆地走了。

        姜壹心不知道为什么，直觉上告诉她这不太对，但是小豆丁一心只想下山，听了这话后，更是卯着劲要回去，姜壹心拗不过他，想着小豆丁人也聪明，总不会轻信于人，便和他一起回去了。

        等他们一回去，果真有一对夫妻等在那，主事见他们回来了，笑眯眯地迎上来，叫人带小豆丁换了身衣服，那夫妇看着慈眉善目，姜壹心暗自松了口气。临别时，小豆丁蹦起来拥抱她，红着眼眶，小声抽泣着说，“姐，等我去了就接你过去，你等我。”

        姜壹心拍拍他，让他稳重一点，但心里却也很为他高兴，果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小豆丁的苦吃到头了。

        孩子们一起看着他和那对夫妻一起离开，姜壹心用力地挥着手，她想，不久之后就可以见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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