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待他们重新回到秋霜巷时，已是傍晚了。马车在杂货铺前缓缓停下，两人随即下了马车。阿芙回身对车夫致谢，车夫微一低头，扬起马鞭，驾车驶出了秋霜巷。

        二人还未进门，就听见竹帘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参参的声音由远及近：“我就说了你做事太过温柔。这下可好，好不容易有个好人选，你竟然把人放……跑了。”掀帘而出的参参见到门口二人，声音越来越小，随即气呼呼地转过脸去，不看阿芙，“你不是走了吗，现在又回来做什么？”

        “参参，真没礼貌。”吴月上前一步，捏着参参白嫩的小脸，略带责备的说，“阿芙姑娘的爷爷出门去了。我不放心她一人在家，先让她在我们这待一阵子。”

        参参的小脸被这一捏，顿时红了一片，但他的眼睛还是瞥向一边，撅着小嘴，不服气道：“你有什么不放心她的。她都可以照顾爷爷，还照顾不好她自己吗!反正，我不同意这个出尔反尔的家伙住到店里。没准哪天爷爷来了，她就搬着店里的宝贝跑了呢！”

        阿芙见到参参泪水在眼眶打转的委屈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她蹲下身子，想去牵参参的手，被甩开好几次。她眼珠一转，叹了口气，说道：“我本来想，为了报答你们收留我，今晚，我给你们做好吃的呢。唉，看来我还是回去吧。”

        听到“好吃的”，参参的耳朵动了动。他微微转过小脸，试探地问：“你可以做之前卖的糕点吗？”

        “当然啦，今天我要做的，可不只是一点糕点而已。不管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做。”

        参参眼里顿时充满了喜色，一双眼睛又是笑盈盈的。他主动拉起阿芙的手，接过她手里不大的包裹，急切切地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说：“快快，可别在这里耽误时间。昨天的屋子还给你留着呐，你赶紧把东西放下，时间不等人呐。”

        阿芙被拖着，转身看向吴月。吴月背着手看着这一场闹剧，微笑对她点头示意。于是，阿芙跟着参参，又一次踏入了“吴氏杂货铺”。

        “今晚既然你要做好吃的，那我把秋霜巷的大伙都叫来，给你接风吧。”待帮阿芙安顿好后，参参灵机一动道，“正好，也让你认识认识大家。”

        “可以是可以，但你不是不会做饭吗？这个时辰了，我们到哪里去买蔬菜和肉呢？”由被接风的人亲自下厨，这么稀奇的事情，亏他想的出来。但参参还是个孩子，阿芙也不在意。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大家知道你要做好吃的，会让童子们把爱吃的食材都送过来。你看着材料随便做。我先去告诉大伙这个好消息啦。秋霜巷可好久没有热闹热闹了。”说着，参参蹦蹦跳跳地忙去了。

        秋霜巷要举办接风宴席的事不一会儿便在各个铺子之间传开了。阿芙下楼时，已经有童子们收拾好了庭院。原本杂草丛生的庭院里放上了一张红木长桌，底下铺着一张百花图案的针织地毯，其上放置着柔软的坐垫。每个宾客的位置上都摆着精致的丝绸餐布和彩釉碗碟，座位周边还布置着素色花纹的纸灯。这个阵仗不免让阿芙有些紧张，这还是她第一次给这么多人做饭，也是第一次和这么多人一起吃饭。

        参参从门口走了过来，牵着她走进厨房。原本空空如也的厨房里，此刻整整齐齐放着各色厨具、餐具、调料。新鲜的瓜果蔬菜、鸡鸭鱼肉在灶边码放着，等待着阿芙的发落。

        “果然，我就说，大家只要听到你要做饭，肯定都开心的不行。”参参得意地昂起脑袋，头上仅有的一点头发束起的小揪揪一晃一晃的，“做饭我不行，我来帮你烧火吧。”说着，他走到灶台边，生起火来。

        看着参参被灶火映得红扑扑的脸蛋，阿芙也没有再去费神担忧自己的手艺是否能被喜欢。一来自己做的糕点次次都能卖光，二来这也是对于吴月收留自己的一份谢意。她清点了一下送来的材料，在心里盘算好菜色，便撸起袖子，麻利地干起活来。

        当她端着最后一道菜上桌时，长桌边已经围满了人。吴月对她招了招手，指着他和参参中间的一个空位，薄唇轻启：“阿芙姑娘，辛苦了，快来坐下吧。”

        被众人的目光盯着，阿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匆匆走到吴月身旁坐下。刚刚她虽然只看了几眼，便能瞧见大家的衣着比起吴月，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本来嘛，秋霜巷里做生意的掌柜们，各个都非富即贵。阿芙本就是山野长大，风吹雨淋，粗布旧衣，枯瘦枯瘦的。她虽不觉得贫穷有什么可自卑的，但此情此景仍然浑身都不自在。

        最开始她是在春桃街上卖糕点的，这个打扮受过不少路人的奚落。她一退再退，最终来到了偏僻无人的秋霜巷口。

        “这一桌子好菜，可都是你做的？”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

        阿芙抬起头，看见斜对面坐着的一位美丽妇人正微笑地看着自己。这妇人看装束应有三十出头，但皮肤雪白吹弹可破，完全没有岁月的痕迹。她梳着高高的峨髻，簮着一套朱色琉璃镶金牡丹头饰，双耳坠着红玛瑙耳坠，身着胭脂色金纹绸缎制成的齐胸襦裙。她的眉梢上挑，眼角却略微低垂，鼻梁直挺鼻头小巧精致，却又配上了张饱满的厚唇，恰是集凌厉与可怜，精致与娇憨于这一张俏脸之上。她一颦一笑间角度微转，便是风情万千。阿芙不由得看呆了。

        见眼前的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妇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把阿芙在美人五官中神游的思绪牵了回来。她脸红红地点点头，羞涩极了。

        “那你可否与我们介绍一下，这些都是什么菜呀？”另一个温柔的男声问道。声音的主人是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五六，面色青白，黑发用一根白色发带束于脑后。他的长相虽不及那妇人惊艳，却也是俊美非凡。

        “好…好的。这些都是山野人家的家常菜，有蒜泥白肉、清蒸鲈鱼、鱼香肉丝、凉拌黄瓜、三杯鸡、水煮牛肉和红烧豆腐……。”阿芙指着桌上的菜，一一为大家介绍着。

        “小姑娘年纪不大，却是烧的一手好菜呢。想必你的娘亲，应该十分贤惠，才能教出你这样能干的女儿吧。”这次说话的是个六十左右的老叟。他的头发都掉光了，留着长长的眉毛和胡须，背上背着一顶大斗笠。

        阿芙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轻声回应道：“我没有父母，只有一个爷爷和我生活在一起。”

        桌上顿时安静下来，参参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老头儿。老头儿缩缩脖子，垂头丧气，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我叫青芸，是街口香铺的调香师。老玄头最笨，不会说话，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长桌尽头一袭青衣的姑娘开口了。她的声音如她的人那般清丽雅致，面容如雪中绽放的雪莲花一般美丽，却又冷清至极。

        “芸丫头可别乱说，吾可是咱秋霜巷最博学的。吾走过的路，可比你吃过的盐都多。”老头瘪着嘴，神情像极了一个小孩子，忽而又笑嘻嘻对着阿芙说道，“吾乃许太玄，大家都叫吾老玄头。刚刚多有得罪，还请小姑娘见谅。吾最擅长酿酒，呵呵，当然也最是能喝。今日，大家尽管尽兴，所有酒水吾老玄头包了。”

        老玄头说着，拍了两下手，两名小童子托着两大坛果酒应声而入。顿时，饭菜的香气中流窜着醇厚的酒香。他们依次将众人面前的茶盏满上，几杯酒水下肚，饭桌上的气氛又重新热烈起来。

        阿芙第一次喝酒，不敢多饮，就着小菜小口小口酌着。众人对着各色菜式赞不绝口，不断感叹。酒过三巡，最初让阿芙惊艳不已的美妇人停下手中的筷子，面色微醺。她此时眼中更带迷离，极尽媚态，一手托腮，柔声说道：“小姑娘，谢谢你今天的招待。我早知你有着做糕点的好手艺，却不知你的饭菜也做的如此可口。我叫艳娘，是胭脂铺的掌柜。以后，也请你多多指教了。”

        身着长衫的男子也放下了手中的碗碟，举起一杯酒，对着阿芙一敬，然后一饮而尽。“我先干为敬了。欢迎你来帮衬吴月，他这人非常挑剔，能让他满意的人可不多见。我是周记医馆的大夫，周允。”

        面对众人的热情，阿芙站起身，微一颔首：“各位掌柜有礼了，我是阿芙。我原本和爷爷在镇外的山上居住。吴公子很器重我，希望我能够协助他管理店铺。但我思来想去，不放心爷爷一人在山上生活，所以放弃了这个提议。现在，我的爷爷出了远门，吴公子不放心我一人在家，收留我在此暂住。以后一段时间，多有叨扰。”

        一番介绍完，大家谈天说地，敬酒吃菜，打打闹闹。不多会儿，每个人都有了醉意。老玄头趴在桌上，呼噜声震天；青芸仍旧冷清清地坐着，但双眼微微眯起，身子有些摇摆；周允双手托腮，直勾勾盯着前方；艳娘显然越醉越热烈，和参参一起在院中跳起奇怪的舞来。阿芙的头晕晕的，但还算清醒。吴月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把玩着手中茶盏，动作比起之前放松不少，却没有丝毫醉意。

        阿芙有些疑惑，也许是酒精的作用，问出了心中所想：“吴公子可是不喜欢我做的菜？这一桌子菜，你一筷子也没有动。”

        吴月眼神动了动，转过头来，看着目光澄澈又迷离的小姑娘，微微笑道：“秘密。”

        “你不止不吃我做的菜，参参准备的饭食，你也没有动过。”阿芙继续道，“吴老板，你是不是很难相信别人？”

        吴月心神一动，并没有搭腔，他仍旧是淡淡地笑着，看着眼前越来越迷糊的小姑娘。

        “我理解你，毕竟你在这里开店。”阿芙突然靠近了吴月，她的眼睛虽然不大，却有着极深的瞳仁，清澈而纯净。她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悄悄话，“爷爷说，秋霜巷很可怕的，来这里做生意的人，都不能善终。而且镇上的人，很少靠近这里。”

        随即，她又坐回位子，字正腔圆地说：“可是，我觉得，大家都是好人。”

        这一次，吴月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也同样靠近阿芙，在她耳边轻声说：“那可不见得呢？”

        他的身上有着淡淡的酒气，混合着一种好闻的香味。阿芙再一次细细端详这位年轻公子。与初识时一样，他仍旧一身白衣，头发半束起。与那时不同的是，他的五官虽未改变，却在这烛火映照之下变得精致起来。阿芙曾用平平无奇来评价吴月的长相，显然是过于草率了。现在的吴月，像是水面平静后现出的倒影，混沌过后展露了本来的容颜——剑眉入鬓，目若星辰，鼻梁挺直，唇若桃花。艳娘是风情万种的美，吴月却也不输半分，只是多了一些刚毅硬朗。

        一定是我醉了，吴公子怎会变得如此好看。阿芙心想

        吴月对着阿芙轻挑嘴角，一丝戏谑的坏笑后侧头示意她看向众人。阿芙换了一只手撑着越来越沉的脑袋，差点被眼前的景象惊掉了下巴——艳娘的宽大裙摆变成了鸟类美丽的尾羽，随着她舞动的身姿不断摇曳；老玄头背上的大斗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绿色的巨大龟壳；周允托腮的手变成了两只毛茸茸的动物前爪，粉色的肉垫看起来柔软又温暖，身后还有一条不断摇动的，带有黑色条纹的蓬松尾巴；青芸已经合上了双眼，低着头沉沉睡去，一对肉桂色的小犄角出现在光洁的额头。

        我真的，醉的有些厉害呢。阿芙有些慌了。

        吴月瞧见她吃惊的模样，很是受用。他给脑袋越来越沉的小阿芙披上一件外衣，看着她吃惊却又瞌睡的模样。

        以后的日子，看起来会更加有趣呢。

        他离开吵闹的院子，走到月光照耀下的秋霜巷里。巷口的灯笼下，站着看不清面容的一个男人。

        “最终，你还是想通了？”那男子率先打破沉默。

        吴月只是看着月亮，并不作答。

        “阿月，对待一些事情，你不能那么温柔。”男人似乎和吴月很熟。

        吴月低下头，看着被月光照的惨白的手心，面无表情：“好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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