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曲

刚起步的火车车速不快，苏进借着尚未合闭的车门的光线在看书。

        “进儿啊，别在车门那坐着，小心吹感冒了。”母亲白云在车厢里提醒她。

        “锦绣河山美如画”，闻声而动的吴大宇，一边唱着新学的歌词，一边双臂运力关上车门。他和明远也一直站在车门边上，贪婪车外飞逝而过的白山黑水。

        出了山海站，一切的景象与京南大有不同，黑的是土、白的是雪，荒草染色的平原没有一丝绿意，你却能从苍劲的老树虬枝里体会到勃发的生机。

        “班长，你这本书哪来得，真古老。”明远老早就注意到苏进手上的一本硬壳书。

        火车怒吼一声开始爬坡，蒸汽机动力煤烧剩下的细屑黑灰，从机车烟囱冒出，顺着风力飘向后面的整挂列车。

        闻到阵阵新鲜煤灰的味道，苏进合上书搂在怀里，三个人习惯的闭上眼睛，任由四处缝隙飘进来的黑灰落在脸上、身上。

        本就黑一块白一块的脸，现在更加看不见原地是啥颜色。车上的水要留做饮用水和烧饭，尽管每次停车也会有人给送水，但是半个月以来他们就洗过一次脸。

        “是我外公的读书笔记，我给起名叫《千年地理志》。”火车爬完坡，煤灰渐渐少了，苏进就着明远刚才的问，给他俩讲了外公笔记的由来和上面的内容，想引导他俩一起学习。

        这本硬壳笔记本，是苏进外公通读个各个朝代《地理志》作的笔记，里面详尽的叙述了亿万年来大陆的地质构造极其变化，还有动植物的演变，化石的种类等等，很多都和地质有关。

        “外公一生都在研究地壳、地核，他说对地质构造了解的越多，对发现油田和勘探油井越有利。”

        苏进的话让吴大宇和明远汗颜，半个月来两人都在混吃昏睡，可苏进却在为将来的工作作准备。

        “班长，你能不能每天把你看的内容给我俩讲讲。”

        “班长，不用讲多，每天给我俩补习半个小时就行！”吴大宇生怕苏进不同意，尽量把明远的要求简单化。

        苏进愉快的答应，

        “这样吧，每天我爸爸和陈叔叔、方叔叔他们喝酒时，咱们一起学习一个小时。”

        明远和吴大宇连声说好，火车上这么枯燥，他们已经后悔没有带几本书上车。

        “还有，我不看的时候，你们也可以看这本笔记，但是……”在二人的雀跃声中，苏进提出要求：

        看书后要讨论，互相交流、共同进步，还有就是不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坚持。

        定好学习纪律，苏进先回了自己家那一方天地，坐到母亲身边，看她缝制衣服。

        苏进的母亲白云和女儿一样，典型的江南美人，坐在那不说话时，温婉娴静。

        十几年前，白云和丈夫苏泽明就坐着这样的火车进入东北，三年后再坐着同样的火车出东北，渡长江，一路南下到海岛。

        全国解//放后又参与西疆剿//匪，回到老家京南市，还没住上两年，再次接到命令、随部队集体转业，参加东北石油会战。

        “进儿，把大宇叫过来。”

        白云抖了抖缝制好的棉衣，是用苏泽明旧军装改的，添了两层新棉花，摸上去很厚实。

        过了山海站越往北天气越寒冷，大人孩子都要脱夹衣换棉衣。

        接到通知要去东北，白云抓紧时间去百货公司给女儿买了夹衣、棉衣，百货的成衣好看又厚实，她和苏泽明都有部队发的棉衣。

        现在赶着做的针线棉衣，是吴大宇和明远的，他们两个都没带行礼就跟着上了火车。

        白云不认识吴大宇的家人，看到吴大宇去东北工作还要带着五岁的妹妹，就知道那家人不但孩子多、日子应该也很拮据。

        明远的伯父伯娘她却是熟识的，心里不可避免的失望于他们对明远的态度：

        再不喜欢孩子也不能如此虐待，特特找路子要名额，给送来东北不说，连件厚衣服都不给带。

        还是两个文化人呢，都不如方大彪那粗糙汉子，没有婆娘、自己针线不济，可两个男娃子都穿的厚厚实实的。

        “吴大宇出列！”

        “到！”——“到”，“到”。

        前面的声音高亮、后面两声明显带着戏谑，苏进一听就知道是方大虎和方二虎在混淆视听。

        这次京南军//区转业军人奔赴东北都带着家属，就不能向以往出征，几十人挤在一起。于是军/区后勤想到办法，每一节车厢中间用破旧的床单作隔帘，隔成三户简易人家。

        苏泽明、陈满江、方大彪三个老战友碰巧分到一节车厢。

        刚一上车，方大彪就提议，吴大宇和明远都跟着他们父子一起住，苏泽明也不客气就同意了。

        方大彪妻子早逝，留下两个儿子今年也十五了，一直生活在农村老家，只上过小学。

        这次方大彪把他俩带在身边，就是为了找个机会，让两个孩子继续上学读书。

        “报告——！”隔帘外传来一个细声细气的童音，

        吴大宇牵着吴小妹，站在布隔帘子外。

        “小妹快进来。”

        吴小妹一进来就扯着身上的新衣服给苏进和白云看，

        “真好看，是陈婶子给小妹做的吗？”

        苏进揉了揉吴小妹稀松发黄的发顶，拉她坐下。陈婶子就是陈满江的妻子，俩人没孩子对吴小妹喜欢的不得了。

        “试试，看看哪不合适。”白云也把改制的军棉衣递给吴大宇，那人二话不说就往身上套。

        “不行，这棉衣必须贴身穿才暖和，你得把身上的夹衣脱了试。”白云拍了拍棉衣，让衣服里面的棉花更蓬散些。

        “白阿姨，我，我就这么试吧！”吴大宇红了脸。

        “这孩子，你里面不是还有汗衫吗？脱了试！”文静秀气的白云，说起话来和苏泽明一样，带着命令的语气。

        上车不久吴大宇就了解到，苏进的妈妈曾经是战时医院的院长，手下管着医生、护士几十号人，张嘴就是命令、不容违抗。

        不想当着苏进的面脱夹衣，他里面的汗衫又小又短，穿了五、六年，光洞洞不下十个。

        吴大宇的窘态苏进早就注意到了，借着哄吴小妹打掩护，心里乐颠颠的，好像终于报了三年学校里的仇。

        “苏姐姐、苏姐姐，你笑的真好看。”小孩子没有心机，那里想到她是在笑他大哥，只是觉得苏姐姐好美、一笑更美。

        白云从女儿的幸灾乐祸里好像悟出了什么，把棉衣塞给吴大宇，挥挥手，“去你方伯伯那里试，不合身回来告诉我。”

        像得了特赦令，吴大宇红着脸拿着棉衣走了，白云回头瞪了还在窃笑的女儿一眼，拉过吴小妹搂着说话。

        吴大宇家有七个孩子是苏进始料未及的，吴小妹自己说，哥哥不带她走，父母就要把她送人，这让苏进难以置信。

        那天放学后，楚老师带着苏进和吴大宇去了明家，想跟明远伯父商量把托人给明远弄到的去东北的名额给吴大宇。

        楚老师担心明远身子弱、性格软，到了陌生地方容易被欺负。学校下学期要建图书馆，他已经替明远申请了图书管理员的工作，问过明远他也同意。

        谁知，明远伯父还没表态，伯娘连推带搡把他们轰出门，还指着楚老师的鼻子，说着难听的话。

        刚才在学校，苏进已经暗自决定、把自己的名额给吴大宇；此时看不得楚老师被明远伯娘欺负的样子，想着也气气明远伯娘。

        在明家门口，当着好多人的面，苏进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的名额让给吴大宇。

        这让楚老师很为难，京华大学进修的名额都没给苏进争取到，现在还要抢走石油会战的名额，连连摆手说不行。

        吴大宇更是坚决不要，他听说了苏进父母也去，人家是一家人团员。

        苏进耐心的跟楚老师和吴大宇讲她的计划，名额给吴大宇，自己跟着父母去，到了那边分配工作也能跟着父母一起，岂不是一举两得。

        这样是挺好的，吴大宇很高兴，楚老师也高兴，明远也高兴。其实他是想去东北的，他一直想离开伯父伯母独立生活。

        就这样楚老师给学校做了名额改动申请，听说苏进父母他们三天后就启程，大着胆子让明远和吴大宇跟着苏进父母先走，弄成木已成舟，学校不答应也得答应。

        “老苏、老方，来，喝点！”随着陈满江的吆喝，一股清香的酒味在车厢中散开，当兵的没有不喜好酒的，又是慢长枯噪的旅程。

        苏泽明拿起上车前白云给准备的花生米，乐呵呵的去中间陈家“赴宴”。

        他前脚走，后脚陈满江的媳妇就来了苏家。

        听母亲讲过陈婶子的经历后，苏进转变了刚上车时对陈婶子的看法。

        陈婶子进来就把吴小妹搂过去，又亲又抱。陈婶子是喜欢小孩子的，可是她为啥不要孩子呢？

        母亲白云说，陈婶子一直在沪上潜伏，陈满江一直在部队上，两人从成亲第二年分开后，几年才能见一次面。

        再说，以陈婶子的工作性质，哪里舍得在虎口生子，那不是把自己的短处攥在敌人手里。

        直到陈满江随部队回到京南市，陈婶子才从沪上调回到京南市，夫妻团聚。多年的地下工作陈婶子身体不好，两口子谁都没提孩子的事情。

        吴小妹在陈婶子怀里睡着了，母亲压着声音和陈婶子说话。苏进拿起笔记想借着微光在看会，隔壁三个“酒鬼”的豪迈劝酒声又炸了开来。

        “大彪，你还别不信，我那同学可不是一般人。”陈满江打了个酒嗝继续说：

        二十年前他就独身一人去了西北找矿。前年回来一次，听说已经是西北那边玉门油田的队长。

        陈满江说的慷慨激昂，可见他的同学在他心里很不同凡响。

        “他家是不是很穷啊，需要钱他才去找矿。”

        “谁说的，我那同学家里早就有汽车洋楼，是数一数二的富户。

        可他就是喜欢野外溜达、喜欢那些矿石。家里不同意他找矿，他就一分不带家里的钱，兜兜转转搭便车去到的西北玉门。”

        不简单啊，不简单！

        苏泽明和方大彪也开始赞扬起陈满江的老同学，心有向往。

        “那小子苦是吃了不少，可他有厚福啊，在玉门娶了个漂亮老婆，他老婆还给他生了三个大胖小子。”

        去年回来带着老三叫乔小雨的那娃，嘿——那孩子长得，根本不像西北人，就和咱京南的少年一样，那身板、那眉眼说是当明星拍电影都太合格啦。”

        满车厢没有人接话，不管陈满江说的真假，都泄露了心里对孩子的渴望和遗憾。

        乔小雨，怎么男孩子起个这么不阳刚、没内涵的名字，苏进嘟囔一句，继续看书。

        无论如何苏进都不会想到，乔小雨是她下火车见到的第一人，也是她后半生岁月风雨参与、见证最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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