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篮球少年（四）

山路从隧道出口开始，沿着山崖围上了一道亮蓝色的栏杆，像闪电一般地延伸过去。骤雨白亮亮地笼罩着茂密的杉树林，从山麓向威尔迅猛地横扫过来。

        这是威尔第一次离开老家到意大利上学。他头戴一顶驼色的制帽，身穿藏蓝色的t恤，右手拉着一个大大的拉杆箱，肩上还挎着个有些沉重的书包。重叠的山峦、深邃的峡谷、响亮而悠长的汽笛实在让人目不暇接。

        可是，他的心房却在剧烈地跳动，因为他窥见了一抹倩影，他实在好奇，那抹伞下是怎样一张美丽的面庞。

        大颗大颗的雨点敲打着他，于是他急速向列车跑去，跑了不到五百米，就追上了前面的那个姑娘。但他不好意思突然放慢脚步，便佯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赶过了她一些。那个姑娘看见他匆匆的脚步，停住了步子，“你走得可真快，在我的伞下避一避吧，雨会把你的行李打湿的。”

        威尔如释重负，开始和这个姑娘一起在伞下并肩行走。“真是谢谢了！”他羞涩地挠了挠自己有些潮湿的金发，他的四肢僵硬极了，完全不敢往姑娘的脸上瞟一眼。好不容易走上了列车并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吁了一口气，却发现那个姑娘正好坐在他的对面。

        “嘿！我叫威尔。”他浅浅地笑了笑，脸上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你好，我叫墨莎。”姑娘笑着向他摆了摆手。

        “噢”威尔应了一声后就在座位上坐下。他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拭自己有些淋湿的衣服，墨莎见状也把自己包里的纸巾推到他的面前。他实在太紧张了，嘴唇颤抖着，连一句“谢谢”也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接过纸巾，他这才细细打量了姑娘一眼。她看上去约莫二十岁光景，一头浓密的黑发又长又亮，把她的脸庞衬得匀称且玲珑优美。一双黑色的眸子闪动着坚定的光，美得并不夺目，却别有一番韵味。

        车座的坐垫坐起来很软和，墨莎抱着自己的胳膊，像只猫一般慵懒地眯了眯眼睛，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威尔听到她的轻笑，有些好奇，他径直凝视着她，虽然表情并不明晰，但耳尖那一抹可疑的红晕让人感觉他在无声默念着一句话“跟我聊聊天。”

        墨莎可不忍心让他再等下去，她怀疑对面的男孩准备就要在地板上用脚趾抠出一整套芭比梦想豪宅。于是她坐直身子对上他的双眼，随便开始了一个话题：“我准备到威尼斯念书。”

        威尼斯是个非常美丽的城市，水波泛着青蓝色，天气总是那么的清朗。朵朵白云挂在天际，古老的建筑屹立在河边，半个底座早已在水中度过百年岁月。层层青苔围绕着蜿蜒的小巷缓缓生长，湿漉漉的，又透露出几分浪漫和可爱。

        “我很喜欢那里的威尼斯面具。”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顺口说道。

        在那个她生活了将近两年的城市，碰到的足以成为谈资的趣闻绝对不少，而这就是其中之一，“我还记得迎新舞会上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的威尼斯面具，说实话，有些真是把我吓了一大跳”想到那天她刚刚来到异国他乡，看到了个青面獠牙的巨兽头，仓仓皇皇地从大礼堂逃出门口的狼狈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知道她话里哪一点触动了威尔，他的眼眸里突然荡漾起涟漪，“迎新舞会吗？”他的手指开始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仿佛在心里考量着什么似的。

        列车匀速行进着，车窗时不时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墨莎很快就东倒西歪，撑着额头时刻准备和周公约会。就在即将合眼之时对面的威尔碰了碰她的小手臂，她勉强支撑起摇摇欲坠的睡眼抬头，只见男孩歪着头看她说：“墨莎，你能当我迎新舞会的舞伴吗？”

        “你知道的，我刚刚来这里，还没有认识过其他姑娘，所以”威尔看着她犹豫不决的模样，急忙补充道。

        短短一分钟，威尔那张青涩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不安、疑惑、焦虑、期待的表情最终归于失落的麻木，指节不自觉地颤抖了两下，然后最后一点点透露心情的动作也被压了下去。“如果你不方便也不要紧”

        墨莎头脑霎时清醒，“当然，如果你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我很愿意帮忙。”

        他闻言唇边绽开了灿烂的笑意，可他拼命想忍住，于是低低垂下头，细碎的几根浅金色的刘海落到他的额头上，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那双满是笑意的眼睛。

        噢，他笑起来可真像白克。墨莎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思绪飘到很远很远的东方

        她和白克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刚刚来到威尼斯念书的那一年，他们和所有热恋的情侣一样，每天都会发信息直到深夜。由于时差问题，他们作息总是不同频。但即使两人忙得抽不开身，也会忙里偷闲地互道早晚安。

        白克的篮球事业风生水起，他年轻、有野心，更有一股子狠劲和实力。在最新赛季带领塞疆队成为总冠军后，更是成功当选为塞疆队的队长，时刻准备着向着中国男篮的最高峰发起冲击。最近正忙着国家队的集训，更是连手机都很少碰到。

        离开了“机不离手”的异地恋生存状态，墨莎觉得自己仿佛没有预告地失恋了，他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参与彼此的生活，她有时甚至只能通过国内的体育新闻得知他的近况。

        爱情的形象一旦被抽象的词语或者冰冷的机器固定下来就很容易会消失，也许她不愿意回想起心爱的恋人是害怕会失去他，又或许，在和其他人讲述别的生活经历的时候，她正在点点滴滴地失去他，就仿佛是一个遥远的美梦。

        列车有规律地颠簸着，在四面八方齿轴运转和人声嘈杂的影响下，她从思绪里抽离出来。她长久地沉默着，来自心底的疲惫和无奈笼罩着她，未知的未来和爱恋像海底疯长的海草把她的心紧紧缠绕，透不出一丝气息。

        对面座位上的一对中年夫妻因为一件小事起了争执。妻子压抑着声音语速飞快地控诉着丈夫的种种错误，面部神经因为主人的愤怒应激性地抽跳着，手还在半空中一下又一下地挥舞着。丈夫则麻木且默默地聆听着扑面而来的一切指责，仿佛习以为常。

        她的睫羽扇动着，在昏黄的灯光下紧闭双眼，脑海里仍能清晰回忆起彼时。最初，最初，那充满纯粹爱恋的吻印下的时刻，如今她的泪却旖旎不至尽头，她把心灵的高墙围筑，甚至牢牢挡住了她的爱人。

        她好像越来越习惯一个人面对生活中新的人、新的事物、新的挑战和挫折她依恋着过去的回忆，却担心着残酷的时间和距离会把美好的回忆磨蚀，就像对面的那对夫妻，当初的爱情只剩下对彼此的埋怨，噪音在耳边充斥，多么聒噪。最终在人生的交叉口支吾无言，却还沉湎在第一次彼此抚摸的瞬间。

        爱的渴望是否终有一日消逝？她忽然想起那年夏天她在草原上听鸟儿歌唱，闻植物根茎的芬芳，感受漫天璀璨在温暖的日子和虫鸣里从脚下升起，敏锐的感官总是不由自主地全部涌向他。

        也许隔着手机屏幕他们拥抱，彼此的灵魂跨洋相依。但她在意大利，他在中国。冰冷的未接提示和忙音永远不如认识的盛夏美丽。

        斑驳的光影在她眼前晃动，她起身随手拉下遮光板，仿佛也挡住了对面座位妻子无休止的指责，闭上眼，昏昏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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