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雅书

“怀之，怀之，日上三竿了，你怎地还在睡觉？”

        叶不归被一阵叫声惊醒，睁眼便是明晃晃的太阳，穿过窗，刺着他的眼，暗道不好，连忙一个咕噜的翻起身来，拍了拍自己脑袋——都怪前些日子从天上掉下来的那本书！

        屋外正大声喊叫的是叶不归的玩伴，名叫周慕云，一起上私塾的，家里挺富有，性格也很豪爽，就是喜欢一直念念叨叨什么仙，鬼的，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修仙，得道长生。

        得道长生，别说是周慕云了，就是连叶不归也是极其想的，如果不是几日前有本书从天而降，恐怕叶不归是绝对不会有这种念头，并且还会大笑着让周慕云也打消这种想法。

        叶不归很快就收拾好了文房四宝和青衿，放到笈囊里，至于束脩，那个便宜父亲很是大方的替他付了。

        他看到书案上的那本奇怪的书，书面上写着两个字“雅书”。

        说是奇怪，是因为书里面完全是一片空白，但往后翻一页，又出现几个淡痕的字体——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奇门遁甲、兵法韬略、医毒蛊术、医卜星相。

        和周慕云一样，叶不归也是个富甲一方的大族弟子，只不过相比起周慕云的金贵，叶不归却只是个青楼女子生出的孩子，就算是青楼女子，那也是诗才名享天下，美貌冠绝八方的青楼女子，只是不知怎么让他那父亲骗到手的。

        幸亏他那个便宜父亲还有点良心，让他上了私塾，所以这二十四个字，叶不归大多都学过，但当他看到这些的时候，还是纳闷到底是什么东西。

        叶不归走出房屋的时候还是很留恋地回头望了一看，虽然那间小屋子破破烂烂，只有几个珍贵的物品，但就这么走了，还是颇为不舍。

        屋外的周慕云等了好半天了，和叶不归不一样，他虽然上了私塾，但总是游手好闲，也算的是个纨绔子弟，但由于有个酷爱读书的好友，所以至今也没去过一些烟花之地，至多是在外面溜了一圈又回来了。

        所以当他发现今日叶不归还没喊他去私塾的时候，才觉得奇了怪了——这小子怎么今天不准时了。

        叶不归磨蹭了好一会儿，走到周慕云眼前时还是垂着头，丧着气的，“景行，今日迟到了，夫子会不会罚我们。”

        周慕云笑着看他，一双桃花眼总是带着钩子，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小姑娘，“怀之，你挨不挨罚不知道，不过我肯定是惨咯。”

        他们上的私塾是城内最有名望的一家，据说那个夫子是京城里来的一个大儒，至于为什么到他们这个小破烂的地方来教书，这就不是他们所能知道的了。

        而夫子的这些学生里面，叶不归是最能讨他欢心的，连带着周慕云三番几次调皮捣蛋，他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是叶不归第一次迟到，所以他现在非常担心夫子会不会放过他。

        他们走了大半个扶柳城，终于走不动了，随意找了个茶馆歇着。

        叶不归也不是不想去，只是既然都已经迟到了，那么迟到多久就无所谓了，所以说周慕云有时候说他比自己还离经叛道。

        “哎，那有个小乞丐。”叶不归眼尖，他刚坐在茶馆外面棚子里的木板凳上，就看到角落里有个小乞丐，脏兮兮的，但意外的身上没有什么异味，看那个眼神还挺灵动，就知道还没沦落乞丐多久，于是他就从怀里掏出几钱铜板，准备扔过去。

        他旁边坐着的周慕云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经常的善意举动，用他的话说就是万一哪天他帮助的人日后成就极高，那他不就不用拼死拼活的去行商了。

        对于他这话，周慕云当然是嗤之以鼻，虽然是个不受宠的庶出弟子，但一个大族还能缺了他的不成。

        那小乞丐靠在那，其实也没蹲下多久，眼前就来了一片阴影，他看过去，见到那穿着就知道，原来是个贵人。

        那贵人长得白白净净，端的是一股写意风流，看着他身后背着的笈囊，就知道这是个文弱书生，连说出来的话也透着一股子书生气。

        “拿去买点吃的吧。”

        小乞丐慢吞吞地接过去，他那双手和露出来的臂膀满是污浊，但偶有几点没被溅到的，则是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

        于是叶不归脸上的笑意就更真切了点，等他接过后，还不嫌弃的揉了揉他的脑袋。

        周慕云看着他回来，那脸上的笑意还没消散，青衫的下摆上还沾上了几点泥土，应当是刚才不注意时弄上的，就觉得刺眼极了，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们的叶大少爷，什么时候等我落魄了，也接济接济我？”

        叶不归听他这话就知道又在开玩笑，这种玩笑话，在相识的十几年来早就已经司空见惯了，所以就也跟着调笑回去：“哪儿能呢，怕是等我成仙了，周大少爷也不可能落魄。”

        他这话听着顺心，周慕云的心情就即刻转晴了，而那小乞丐在心底冷笑一声，抛着手里的几钱铜板，便一溜烟跑远了。

        不过，听到“仙”这个字，周慕云就又兴奋了，他一直想着能够求仙问道，但苦于找不到门道，只好无奈叹道：“成仙，哪儿那么容易，我曾听闻凡人成仙，必定要磨炼千难，且也有可能中途陨落。”

        “景行何必丧气。古人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不准哪一天就有仙人觉得你天资聪颖，带你飞升。”叶不归嘴上安慰着，心里却想的是书案上的那本书，那本书一看就不是凡物，说不准也是某个仙人掉落的宝物。

        周慕云听了他这话，只觉胸中豪情万丈，拍了拍胸脯，说道：“怀之，若我真有这么一天，到时我一定求仙人也带上你。”

        恰时，茶馆小二走上来添了壶茶中断了交谈，原来是二人不知不觉中，已经将那壶茶喝完了。

        “怀之！我们已经在这坐了三盏茶了，再不走，怕是今日不用去私塾了。”

        叶不归还在想那本“雅书”，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放在那书案上会不会被别人偷走，越想越担忧，听到周慕云的声音才反应过来——又多迟到几盏茶了！

        叶不归当即拽着周慕云匆匆离开，随手掏出个小钱袋往那桌上一扔，连茶钱也不等着找了。

        又横跨了半个扶柳城，他们才赶到私塾门口，叶不归喘着气，那白皙的脸上晕了一团红，在心里抱怨，他们住在东门，而私塾建在西门，这每日岂不累死。

        他身后的周慕云倒面色如常，从小跟着族里舞刀弄枪，闲暇时还约上几个世交去野外骑射，一副强健的身体早就被锻炼出来了，此刻周慕云看他那样，嘴里不着调地说道：“怀之，你瞧你这样，怕是那闺中女子都比你好上几分，早先让你不要读那死呆子书，现在知道亏了吧。”

        叶不归斜了他一眼，周慕云就被那一瞬间的风情给闪到了，晕乎乎地跟着他进了私塾，又晕乎乎地连行踪都不避一下，直接走向院内，心里还想着怀之今日竟比往常好看了许多。

        那院落中书声琅琅，两边的窗口敞开，从外面便能清晰的看见内部的情形。

        叶不归站在夫子看不到的视角，从窗中偷瞄，看到夫子不在，敛衽了一下，正准备推开木门，就听见一道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怀之啊，今日怎么晚来这么久？”

        叶不归的脚已经踏出去一半了，听到这个熟悉的苍老声音，他伸出去的手抖了一下，余光瞥到周慕云低着头站在旁边，额头上还有一个大大的红肿包，当即收回两只手，转身、低头、作揖，一气呵成。

        “夫子，弟子来晚了。”

        熟悉元夫子的人都知道，无论有什么理由，在他眼里，错了就是错了，迟到了就是迟到了，所以叶不归很了解地没说一大堆搪塞的借口。

        站在一旁的周慕云偷偷摸摸地移动脚步向叶不归那边，他现在额头上还疼着，都怪怀之美色误人，让他失了警惕之心，才被夫子偷摸到身前还不自知。

        于是他借着宽大的广袖，在身后偷偷地揪着叶不归的衣衫，示意他说些好话，让他们逃过一劫。

        叶不归感受到周慕云的触碰，他不动声色地直了直腰，腰间是他的敏感点之一，这可苦了他了，既要忍受前面来自夫子的眼神压力，又要装作没接收到身后周慕云的干扰。

        元夫子笑呵呵地摸了摸那一把大约有一尺长的白胡子，然后轻描淡写地就说出一句残忍的话，“怀之啊，我一向看重你，不过既然是迟到了，那自然不能不罚，就罚你们站在门外两个时辰吧。”

        叶不归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门内，却不敢有任何抗议，相比起之前被打罚的弟子，只是站在门外已经是一种仁慈了。

        但是，他看了看天空，那明晃晃的日光还是那么毒辣，两个时辰……怕是连晚食都不用吃了。

        两个人竹竿似的笔直的挺在窗外，窗内后排的自然是有几位看到了，但碍于元夫子的威严，只得在心中偷笑。

        周慕云不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他站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嘀嘀咕咕地说道：“你说这夫子连你都罚，是不是心底扭曲了。”

        叶不归这人，可以说他不好，但不能说教他书的人不好，所以他很受元夫子，甚至是整个城内所有夫子的欢喜，自然而然地他就反驳了：“景行，你难道想被打罚吗？”

        周慕云见他面上不高兴，就住了嘴。现下无聊之际，他正看着那花，那柳，忽觉后背一阵痛，然后一个硬物就掉在了他脚边，眼光向下一瞥，一团纸正光明正大的躺在地上。

        “瑾宣，你来将我刚才说的话复读一遍。”

        周慕云只听见一个熟悉声音咳嗽了几声，然后就被点起来，却又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暗道坏了！于是一寸一寸地挪着脚步，将那团纸压在脚下。

        正好，一阵“嘎吱”的推门声传来，元夫子似笑非笑地站在两人面前，看了眼周慕云，和颜悦色地对叶不归说道：“怀之啊，你表现不错，进去吧。”半点不提周慕云。

        得了允许，叶不归自然是欢喜不得，拖着两条麻木的腿一迈一迈地向门那边走去，临近要进门时，才恍然想起来周慕云这个好友，便给了一个疑问的眼神，然后徒留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外，承受着日光的火热。

        那花，那柳还是那么好看，但此刻一缕风吹过，周慕云便觉得它们像是在嘲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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