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丧事纪录（下）

听得舅哥询问，石进终于是回过了神，不等大哥石召说话，努力稳住声音向陈文华讲述了事情的详细经过。

        陈文华以为妹子定是在婆家受了气，才寻了短见，他如今是恨透了石家人。他们本次前来其实怀着两个目的：一是吊丧；二是想要石家给一个说法——妹子不可能大好的年华在婆家白死了。

        下午石召带着海娃跪门报丧时，陈文华感觉如五雷轰顶，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且爹娘听得女儿没了，哭得昏死过去几回，陈文华忙着抢救，也没时间多想什么。还是多亏媳妇操持着，带领着石家人走访了河西村的几家本家报丧，一直到把他们送回。

        待到傍晚几家人在他家聚集，准备起身赶来石梁村时，陈文华才如梦初醒般突然疯了似的寻刀觅斧，准备活劈了石家人。关键时刻还是陈文华媳妇控制住了局面，一巴掌把他扇得愣在当场。

        文华媳妇儿叮嘱陈秀荣的哥哥陈文定务必看好了自己男人，别干出出格的事儿来。一来文定的妹子也嫁在石梁村，先得问清楚实际情况，二来文定虽比文华小几岁，但在同辈中处事算是最成熟老练的，他来稳住局面最为合适。

        于是一行十几人在来到石梁村后并未立马通知石家人，而是由陈文定先找梁见义询问。奈何见义当时已在石进院内，文定找了半天也并未寻见，好在寻到了见义的本家兄弟，二人也算得上相识，了解到情况之后回来告诉了众人。

        此时陈文华听了石进的话，与陈文定所转述的并无出入，心里对石家的怨恨才慢慢舒缓过来。但随即更加地心疼：原来妹子是因为给自己儿子送避灾碗才出了意外，自己怎能不内疚。

        “傻妹子，为了这寻摸不到的传言，白白送了自己的命，哪里值当的呀。”陈文华如是在心里默默责备着翠荣，无限感伤。

        ……

        第二天一早吃罢了饭，石家三弟兄带着海娃就来请陈家人了。海娃磕罢了头，一行十几人去了阎王庙买棺材。石家人出手算是阔绰，挑选了最好的柏木棺材，由五块整板拼合而成，非常厚实，花了整整两块大洋，陈文华对此相当满意。

        找人拉回了家，又拿上好的黑漆刷了一遍，在内部沾上了白纸、黄纸，才把上午的活忙完。海娃又对着众人磕了一圈的头。事实上其中每一步都要花钱请人的，石召详细计算了一下，此番折腾额外又花了五毛钱，那也没办法，谁让这是老规矩呢。

        中午唢呐班和厨子终于来了，但除却陈文华、海娃、石进等与陈翠荣最亲最近的一些人，其他人都是欢声笑语。难得的有戏听，有肉吃，有酒喝，无关的人等谁能不高兴呢？

        门外爽朗的笑声与屋内压抑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给人无限感慨。长明灯升起的黑烟、丧盆内纸钱的灰烬、空中摇曳的挽联和扎纸，无不在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终止的悲哀。

        下午时分，在阴阳先生再三确认好时辰之后，石家人请来了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妇人。当然，又少不得海娃的一圈磕头。

        俗话说：孝子的头，满处留。无论是比孝子年长的还是年幼的、辈分高的还是辈分低的人，此时都可承受得他的一拜。崇尚孝道的中国人将此刻的男儿刻画成了世间最无助、最卑微的存在。是的，世间哪有比失去父母还痛心的呢。

        随着唢呐的一声哀鸣，成殓仪式正式开始。老妇人在棺材内铺上了层层纸钱，又垫上厚厚的被褥，才着人将翠荣的遗体抬来轻轻放入。然后嘟嘟囔囔着拿被褥盖上，在里面按照北斗七星位置放上七枚铜钱、又放上翠荣生前的贴身、心爱之物，才将盖棺布蒙上。男人们抬起厚重的棺材板，在众晚辈的一阵哭声中重重盖上。自此，成殓仪式结束。

        老妇人在做每一步骤之前都要经得陈文华和山娃的同意。山娃瞪着双眼吓得木然，陈文华含泪指点着每一步。指点不指点还有什么用呢？

        老妇人只是按照老一辈传下的规矩机械地重复着这道程序，而这道程序也只是在告诉娘家人：看，每一步都是按照你们的指示办的，以后可不能来亲家家翻找后账。

        石进起先还扒着棺材哭喊着，不多时又哭死过去，被人七手八脚抬回了房间。海娃依旧是在不住地磕头，他脑中已经空白了，只是木讷地被石召拉到这边跪下，又拉到那边跪下，一次次按下脑袋。

        原本中堂内停放翠荣遗体的木床已被人抬出家门扔入河中，任由它腐烂。成殓结束后，众男人抬起棺木停放在中堂正中。一切结束之后，众人才一哄而散。

        晚上又是一派欢天喜地的场景：戏台已经搭起，半路出家的演员们在唢呐、锣鼓声中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枯燥古老的戏。被男人们骂了一通之后才终于豁出去，唱起了荒诞的淫词浪曲。锣鼓声、嬉笑声、划拳声、撞杯声，道不尽人间纸醉金迷、天堂地狱。

        ……

        第三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出殡的日子如期而至。还未进早饭，海娃又被石召拉来给陈文华父子磕头。本就因守灵而一夜未睡的海娃被拉拽得踉踉跄跄，让人好不心疼。

        陈文华收拾心情，轻声道：“走吧。”

        这是要去破土的，按照规矩，墓坑的第一锨土必须要由娘家人来挖。

        一行人来到山坡石家祖坟，石召指出了翠荣阴宅之地，陈文华沉思半晌，说道：“行。”在受过海娃一拜之后，山娃乖巧地拿起铁锨，轻轻铲了一锨泥土。

        上午所有被告知的亲友都来吊唁了。因翠荣比较年轻，行礼烧纸的人并没很多。不过仍不缺乏诚如梁见礼、梁见义这样的晚辈，在唢呐响亮的哀曲中行了“三揖九叩”之礼，算是对死者进行了道别。

        秀荣这几天一直在哭，但因月子里受不得风，没法前来相送，便特意嘱咐见义把花妮儿带了去，给姨娘重重磕了个头。

        吃罢了午席，众人突然忙慌了起来，把院内、院外收拾了干净，留出了大片空地。

        随着阴阳先生响亮悠长的一声“发引嘞……”，石召领着海娃走进了棺屋，磕头请来了山娃。山娃也在阴阳先生的指导下，一声又一声念叨着：“姑娘，躲钉。姑娘，躲钉……”拿起斧头把棺木楔子深深砸入，棺材终于合上了。

        门外已用木棒扎起了棺架，陈家、石家的亲人们托起沉重的棺材走到了门外，稳稳放在了棺架上。棺前摆好牌位、香炉、丧盆之后，山娃、海娃先后分别给翠荣最后上了一炷香、烧了一把纸，在阴阳先生的指点下行了“二十四拜”礼，随后将桌子、牌位、香炉撤下。

        随着阴阳先生一声“起活……”，海娃从地上起身、上前，举起哀棍狠狠将丧盆砸碎，十六名壮汉吆喝一声将棺材抬起，哭声立马传出了很远很远……

        坟地中的墓坑上午着人早已挖好，众男人走入坟地，在一片紧张有序中将棺木下入坑底。

        山娃在陈文华授意下指挥人挪了挪棺木位置，以正方位，先生将众人的哀棍、丧绳扔入了墓坑，随着山娃拿铁锨铲下一锨土扔在棺材之上后，众人纷纷填埋起了墓坑。不多时，一座新坟出现在了山坡之上。

        自此，陈翠荣彻底告别了这个世界，永眠于地下。河西村陈家少了一位亲戚，石梁村石家少了一位家人，陈秀荣少了一位挚友，花妮儿则少了一位永远护着她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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