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龙女

小龙女还记得在绝情谷的最后一夜，也是上辈子她生命的最后一天。

        和黄夫人谈过话后，她瞧见杨过远远地站在山坳里等她。

        他来到她身边，不消说更多的话，两人就携着手，顺着山腰的幽径走去，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世人说，时间过得越久，记忆就越模糊。

        但是对于那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小龙女反而记得十分清楚，而且越来越清楚。像是一块被不断地翻看的石头，所有微小的细节都暴露无疑。

        她还记得，那天他们遇到了武家两兄弟和他们各自的新伴侣。

        记得那天，黄昏时分布满晚霞的天空，像仙女在浣纱时搅起的溪水。

        记得那天，关于幽冥生死之事的讨论。

        尤其记得那朵绽放在隆冬的深红龙女花。

        包括，杨过将龙女花戴在她头上的那一抹温柔触觉，也同样让她难以忘怀。

        那时，她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但对杨过仍是不太放心，于是问杨过道：“你还记得那日拜我为师的情景吗？”

        “当然记得。”他回答问题时并没有多想。

        但她却是注意着杨过的神情。“你发过誓，说这一生永远听我的话，不管我说什么，你总是不会违拗，现在我做了你妻子，你说我应该‘出嫁从夫’呢，还是你应该‘不违师命’呢？”

        杨过看她笑道：“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师命不敢违，妻命更不敢违。”

        小龙女对他这个答案很是满意，“嗯，你可要记得才好。”

        她对他最后一个要求就是好好活下去，幽冥之事，终究渺茫，能够不死，还是不死的话，她已经是药石无医，性命在旦夕之间，可是杨过不一样，他服食了断肠草，还有一线生机。

        何必陪着她死呢，他还这样年轻，陆姑娘和程姑娘都是真心实意爱慕着他，也许有朝一日，杨过会像大小武一样，发现身边其他人的好……

        她这样想着，心里不免为自己悲伤，但又为杨过感到由衷的开心。

        至少他以后不必孤苦地活在这世上……

        小龙女抚着杨过的脸庞，此时他正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眼神比晚霞更加好看。

        此生，他对她的恩情她是永远报答不了。

        真希望有来生啊，如果不能有的话，今生就是所有了，她收敛自己的悲伤，静静地靠在杨过的怀里，希望时间能过得再慢一些。

        待杨过睡熟之后，小龙女睁开眼，又看了他一些时日，才催促自己离开。

        此时，已经冷月当空，空山寂寂，方才所见的晚霞盛景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她见过了，她会记得的，喝了孟婆汤也会记得。

        刚刚眯眼之际，她已经想好法子了，一旦她自尽，杨过冲动之下断然不会独活，但是拖上三五七年，也许事情能有转机，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为杨过争取这么一个机会。

        小龙女拿出怀中的断肠草，无比郑重地用手帕包好，又怕杨过看不到，特将深红色的龙女花放在上面。

        随即起身用剑尖在断肠崖的崖壁上刻下两行大字：

        “十六年后，在此相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

        因担心杨过疑心重，特刻下一行小字：

        “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

        真气用尽，小龙女有些力竭，全凭剑支撑才勉强不倒，另一只手捂着嘴，血不停地从指尖流出，只觉得生命也在不断从身体里流逝。

        可是她还不能死在这里，她至少要给杨过造一个幻象，让他再疲于奔命些许年，也许当他醒悟时，他会怨自己……

        想到这里，小龙女凄然一笑，踉跄地走向她的归宿。

        别了，过儿。

        ……

        过往种种，一一浮现在脑海里，如同走马观花。

        在古墓的时候，她曾经对他说：

        “有一件事，你去想想明白。若是你当真拜我为师呢，一生一世就得听我的话。”

        孩子气的他信誓旦旦地回道：

        “弟子杨过今日拜小龙女姑姑为师，自今而后，杨过永远听姑姑的话，若是姑姑有甚危难凶险，杨过要舍了自己性命保护姑姑，若是有坏人欺侮姑姑的话，杨过一定将他杀了。”

        ……

        后来他们因误会分开，等英雄宴两人再相遇，她终于听到了她梦寐以求的话。

        “我做了甚么事碍着你们了？我又害了谁啦？姑姑教过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她做妻子。姑姑全心全意的爱我，我对她也是这般。郭伯伯，你要杀我便下手，我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

        ……

        可谁知他们的缘分是这么短呢。

        杨过感叹道：“阴世便有刀山油锅诸般苦刑，也还是有阴世的好。否则，渺渺茫茫，咱俩可永不能相见聚会了。”

        她也点点头，“是啊，但愿得真有个阴世才好。听说黄泉路上有个孟婆，她让你喝一碗汤，阳世种种你便尽都忘了。这碗汤啊，我可不喝。过儿，我要永远永远记着你的恩情。”

        ……

        永永远远记得杨过对她的恩情。

        这就是小龙女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念头。

        ……

        等她睁开眼，世界已经全然不同。

        她在一个名叫“医院”的地方醒来，有人称是她的家属，她却完全不认识他们。

        镜子里的那个人，虽然有着和她一样相似的面容，但又好像不是她。

        这里就是阴世吗？

        她曾经茫然地在这个世界行走，并未遇到鬼差阎罗王一类的，孟婆也没有出现。一切事物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只有她是这个世界的异类。

        很多医生找她对话，甚至判定她有臆想症。

        但是她从历史书里找到了真相，她所生活的时代已经是七百多年的事情。

        她真正切切来到了七百年后，以新的身份转世，并且诚如她向上天祈求的那样，她保留了过往的记忆。

        可是杨过呢？杨过在哪里呢？他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保留了记忆呢。

        世界之大，杨过无处可寻。

        直到她遇到了黄药师，准确地说是一个酷似她听闻过的黄药师，并且也叫黄药师的人，并且他也有个女儿叫黄蓉。

        一切都联系起来了。

        七百多年前的人和物，齐齐来到七百年后，有着近乎相似的轨迹。

        这个惊喜的发现，令小龙女开始燃起希望，相信未来某一天会与杨过重逢。

        经黄药师的介绍，她进入丽花一中，主教数学。

        经过三年的等待后，她终于在新学期的开始，见到了杨过。

        他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杨过，穿着带有校标的蓝色制服，披着过耳的长发，眉宇都显得稚嫩，但是神情又是如此地相似。

        小龙女凝视着他，可是他却没有看到自己，和郭芙说说笑笑地经过。

        一时，天昏地暗，她最害怕的那件事终于发生了。

        只有她带着记忆来了，但杨过却没有，他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人了，或许会拥有一个崭新的，截然不同的人生。

        这一次她不会是他的姑姑，更不会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个陌路人，他路过也不会看一眼的人。

        小龙女再也握不住课本，失手滑落在地，她流着眼泪仓皇地去捡。

        有人伸出手帮她捡。

        她抬起头，希望是杨过，可却是她最不想看到那个人。

        “你是这里的老师吧？我是新转来这里的老师，尹志平，教英语的……”那人彬彬有礼地说着，却因看见了她晶莹的泪珠而停止了呼吸。

        “……”小龙女没有理睬他，自顾自地收拾东西，便匆匆离去。

        她心里隐约隐约地想到：或许上天让她带着记忆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满足她的祈愿，而是对她的惩罚。

        或许是惩罚她的自尽，或许是惩罚她对杨过的屡次离弃（尽管是因为误会）。

        但无论如何，这一世她都与杨过无缘，尤其是在师生界限如此分明，强调道德伦理的现代。就让自己好好偿还杨过对她的好吧，让他如鱼得水地生活在花花世界，而非站在自己身边遭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小龙女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她再没有在书上找到一种名为龙女花的植物，但是她从花店里买回了一种名为满天星的花。

        它的花语是：

        愿做他生命中的配角，不为人知的爱。

        日子一天天毫无波澜地过去。

        小龙女也以为它就会这样过去，直到有一天在办公室，她见到杨过向她走来。

        像是盛满的星光，绽放在她的面前。

        叫她忍不住热泪盈眶，不断地想起从前。

        他说：“你好，龙老师，我叫杨过。”

        小龙女从梦里惊醒，他不是他。

        她低下头，掩盖住所有的表情，快步从他身边走过。

        不是已经决定了吗？这一世，两人不再有瓜葛。她不会再逼他，甚至不会再靠近他。

        然而此刻，命运像是戏耍她一样。

        让杨过来到她所教的班级，并在她的数学课上躁动不安，时时刻刻企图引起她的注意，。

        她知道他的，即使她的眼睛没有看他，但是她的心总是在看着他。

        因他上课走神而生气。

        因他表现落寞而伤心。

        为什么呢？明明父母在旁，青梅在伴，为什么杨过还是那么落寞地自嘲呢？

        笑像哭一样。当年初见他时，也是这样，孙婆婆越劝慰，他显得越委屈。

        何事惹他不痛快了？

        小龙女百思不得其解，未料下午放学时，竟然会被杨过拉到后楼梯角去。

        她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还是觉得杨过做事太过冲动激进。

        “放开我。”

        但是他只是笑，“老师对我可真冷淡啊，明明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在提那个以前？小龙女感觉到诧异，可恢复记忆的过儿不可能这样对她说话。

        杨过有意靠在她耳边说：“从我进入这所学校没多久，就有人每天早上给我买早餐放在我的抽屉，一袋面包，一杯蜂蜜柚子茶，永远不变……”

        对于他查到过去的事情，她并不吃惊，小龙女倒想听听他后面要说什么。

        “我倒不是不能接受师生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啊，挺想和你玩玩的，才来到一班找你。”他的笑声有十足轻佻的味道。

        “可是我好伤心……龙老师好像有新欢了……龙老师很喜欢和男学生玩是不是？可我不觉得霍都比我好啊，龙老师你说是不是？”他依然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可小龙女早就看穿他心里的慌张。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说

        “什么不是我想的那样？”

        她能说什么呢，说她不喜欢霍都，却是真的关心杨过吗？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

        杨过是不可能对这个答案满意的：“……这就是你最后给我的答案吗？”

        不等她回答，他就自顾自地答道，“可我没把你当我老师！”

        他冲过亲她，践踏所有的师生、道德、伦理的界限，小龙女无比惊愕，她未曾见过这样的杨过，像是一受伤的小兽一样，拼了命要找一个自己的栖息地，哪怕遍体鳞伤也不管。

        她觉得不忍，摸着他的肩膀，轻喊了一声：“过儿。”

        正是这一声同样出格的亲昵，无限刺激了有些疯狂的杨过，让他扶着头退后了几步，跌坐在地。

        小龙女此时也忘了之前的顾虑，一心关怀杨过：“过儿，你还好吗？”

        杨过气喘吁吁，有些勉强地抬眼看她，最后选择有些慌乱地夺门而出。

        “过儿……”她一喊来，又觉自己失言。

        追上去，更是荒唐。

        就这样空站着，无所依靠，若失魂魄。

        但这一次没有留下杨过，杨过就接连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每日让小龙女对着他的空座位发呆，再心事重重地回到办公室。

        正听到尹志平说：“如果杨过再旷课，让他换班校长应该会同意吧。”

        “杨过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小龙女不觉问出了自己心里话。

        得到小龙女的问话，尹志平也感觉到受宠若惊，脸上再也藏不住喜悦：“没什么事情，他这种学生，不想学很正常。”

        他见小龙女脸色发白，过去扶她。

        小龙女有意拒绝，但身体实在有些虚弱，推开尹志平的目的没有达到，倒是让尹志平牵了她的手，握住她的肩。

        “小心……”尹志平关心的话还没有出口。

        就听到砰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办公室的门上，两人回过头，正看到杨过把书包丢在地上，然后神色阴沉地看着他们，“老师，有学生在呢，你们是不是太不知道检点了！”

        尹志平这才放下手，但仍不忘口头上教训杨过：“杨过，你胡说什么！”

        “我胡没胡说，你们自己清楚。”话毕，他转身就走，书包也不要了。

        “杨过，你去哪里！”任凭尹志平怎么喊他名字，他也不回，他只能气愤地打在一旁的课桌上，“这种学生，不来也罢！”

        他以为小龙女会说些什么，她却率先一步离开了办公室。

        小龙女自然不能像尹志平那样大喊杨过的名字，可是她的寻找就是无声的呼唤，她相信自己总能找到杨过的。

        她走遍了五楼、四楼、三楼，才从走廊的窗子发现他正在教学楼不远处一棵槐树下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龙女的心安定不少，本想就这么退场，但是又想确认杨过是不是一切都好。

        于是，她下楼找他。

        “……杨过。”小龙女克制地喊他的名字。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不和尹老师亲亲我我了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喜欢他吗？”杨过问，像是怕她说谎似的看着她。

        小龙女一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她多想告诉他，无论如何，她只会喜欢一个人，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但是她能做的只是摇摇头。

        杨过眼睛，凛如寒星，他单刀直入地问：“那你喜欢我吗？”

        “……”小龙女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我是你……”的老师。

        “好了，不必说了。”杨过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喃喃自语。

        “我做了一个梦。”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这样开头。

        “不是一个梦，是很多很多个梦。”

        “它们总是缠着我，”他求救似的看向小龙女。

        “……什么梦……”小龙女没有走近他，只是听他说，希望以此缓解他的不安。

        “我梦到……”杨过难以启齿，“我梦到上一辈子，我们是一对，是师徒关系，就像今生你是我的老师，我是你的学生一样，可是我还是喜欢上了你……”

        小龙女每听一句，都要心惊一下，她自然知道杨过在说什么，可是她给不出任何表情，她要克制所有的表情，“梦的结局是什么……”

        杨过流露无比悲伤的表情，“你死了，但是你骗了我，让我等你……”

        小龙女不忍再停下来，侧过脸来，让泪水滑落。

        可杨过依然沉浸在痛苦的梦魇里，“十六年，他等了你十六年，最后他还是跳下去了，你知道吗？”

        “！”小龙女握紧自己的胸口，觉得今日所听到的事比上辈子所受的所有苦还要让她痛上万分，“为什么……”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为什么要这么傻……”

        杨过抬起一双泪眼看她，原来他也早就被泪模糊了双眼，“傻，可是我觉得那个女人更傻，为什么她会觉得十六年后，他就不会跳下去呢？”

        他走到她的面前，“老师，现在的我，是不是很滑稽，在一场梦里走不出来，我能感觉到梦里那个断臂男子所有的情绪，我甚至觉得他就是我，是不是很可笑……”

        “……不是……”小龙女泣不成声，泪眼对望，仿佛穿越了千百个光年，“因为我也活在那个梦里，一直……一直……没有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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