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花神庙中
每年的夏末秋初，大夏皇室都会去苍灵草原，进行秋狝。
这场秋狝也跟祭地大典一样，是皇室的一项重要活动。大皇子玄望鸿提前一个月就启程奔赴苍灵，筹备苍灵祭礼。
至于其他人，凡是年满十二岁的皇子与未出嫁的公主，皆需同行。而星儿作为风玉竹的养女，也得参加。
星儿得到消息，顿感开心：“这样我就能帮叶子姐姐带绣片了！”
不过，从帝都到苍灵有千里之遥，算上来回路程，要足足一个月才能回来。叶子姐姐也托人带信给她：“路途遥远，轻装简从。带东西适量勿贪多。”
赶在夏季的尾巴上，大夏皇室浩浩荡荡地出行了。
风南星活了两辈子，还没出过帝都地界儿。这是她头一次出远门，别提多兴奋了！
她兴致高昂地一路骑马，忽而急速飞驰，忽而被路边的美景吸引驻足，一刻都舍不得错过，活泼得像一只刚冲出樊笼的小鸟儿。
倒是玄望舒，对于骑马撒野不感兴趣，而且又嫌天热，经常躲进马车里看书。
宫人们都在私下议论说：别人家的娃，大多是男孩好动、女孩喜静，风婕妤的娃却反过来了！
皇室出行，食宿依然要保持极高的规格，建造行宫是免不了的。从大夏帝都向着西北苍灵方向，每120里建造一座行宫，用于过夜，每30里设置一处驿站，用于歇脚。这一路上，光是行宫就建了十座。
行宫虽然比不上皇城那样巍峨华美，却也各具特色。就像他们今天落脚的碧叶宫，是一处完全由青石建造的宫殿。
由于这座宫坐落于群山之中，山中又产青石，工匠们干脆就地取材。青色的石墻石砖，青色的石柱石础，连成一片青绿，远看犹如碧叶。
今日脚程较快，抵达碧叶宫的时候刚过申时，太阳偏西，却还未落山。
层峦叠嶂，满山苍翠，无边的林海如波涛起伏。林间还有一层云雾，让人恍然错觉自己进了仙境。星儿极目远眺，被这无边的美景勾起了野游的兴致。趁着太阳还足，她拉起流苏，一起出去赏山景。
但是主仆二人都缺乏出门的经验，哪里知道山区的天气瞬息万变？还没玩到半个时辰，天空中竟然毫无预兆的下起了雨！雨势瓢泼，俩人又没带雨具，被浇了个透心凉，狼狈至极！
隔着厚厚的雨幕，流苏看到半山腰处有座庙宇，连忙拉起星儿朝那座庙宇冲去。
庙门虚掩着，里头也是空荡荡的。冷清又偏僻，但起码能避雨。
一进了大殿，流苏就蹲下身子，用力拧起了星儿的裙角，把雨水从她的衣服里挤出来。但即使如此，星儿还是冷得直打颤。
恰在这时，大殿里响起了一个柔和动听的男子声音：“陵光郡主？”
星儿吓了一跳。循声望去，才发现大殿里居然还有一个人！
这人的个头很高，模样极俊，唇红齿白，简直比女子的容貌还要昳丽。倘若不是他身穿宦官服饰，星儿简直错觉自己遇到了山中仙女。
她又确认了一遍，对方的确是穿着宦官服饰，这才开口问：“公公是在哪一宫当差？你怎么认得我？”
俊美的宦官愣在原地：“郡主，您…您不认识我啦？”
星儿也一愣，心说我应该认识你吗？
她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年轻宦官，细看之下确实有点儿面熟，但又想不起来……
宦官苦笑一下：“…贵人多忘事。奴本来也是个低贱的人，不值得郡主刻意去记。”
“敢问公公大名？”星儿心说：你倒是给点儿提示啊！
“奴在甘露殿当差。奴叫……宁紫阳。”
一提起这个名字，风南星顿时激动得跳起来，照着他的胸口捶了一拳：“原来是你啊！宁紫阳！”
也许因为这名字是她取的，因此她呼唤起来，显得分外亲切。
星儿走近了，仰头看他：“哇，你站起来有这么高啊？之前在采莲宫，你都是趴在地上的！你别介意呀，我并不是把你给忘了，而是视角变了。我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看过你，所以才认不出。”
宁紫阳早就习惯了被人轻视，如果星儿把他忘了，他一点也不会意外。反倒是她说“视角变化”才让他真的意外。他没想到，除开“贵人多忘事”，竟然还有这么一个因素。
星儿踮起脚，拍拍他的头：“你稍微蹲蹲身子，我再看一眼？”
宁紫阳自然照办。单腿跪地，身子矮下来一大截。
当她俯视他的时候，宁紫阳的眼睛向上看，眼皮挑起了一个圆圆的弧度，这让他的眼神看起来纯良无辜，是十足乖顺的模样。
星儿一看就笑了：“这就对上了！刚刚若是这个视角，我一定能认出你来！”
“那么今后，奴每次见郡主，都对郡主行跪礼，这样郡主就能认出奴了。”
“不用不用！你是皇上的人，不好每次都对我行大礼的！”星儿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扶起来，又仰视着看他。
仰视他的时候，会发现他的鼻子很挺，下颌线的线条像刀锋一般锐利，是个不好惹的犀利美人。
恰好在这时，他的眼睛向下扫，那双原本无辜又纯良的眼神，也具有了某种睥睨的味道。
星儿看呆了：“你知道吗？俯视着看你、仰视着看你，感觉完全不一样哎！简直像是两个人！不过，两种样子都很好看！”
宁紫阳第一次听到这说法，有点惊讶。
星儿一本正经：“是真的！你回家去照照镜子就知道啦！”
她仰着一张粉嘟嘟的脸，用弯弯的笑眼看着他：“我记住你的样子啦！以后你见到我，要站直哦！”
宁紫阳点头，牢牢记下了。
他又想起了方才，侍女拎着她的裙子用力挤水的景象，就走到一张供桌的旁边，把自己放在那里的外袍拿了过来：“郡主若不嫌弃，可以披上这件衣服，挡一挡寒气。”
星儿欣然穿上。她发现这件外袍十分干爽，完全没有沾过水，可见宁紫阳是在下雨之前就已经在庙里了。
“你来这里，是来拜佛的吗？”
“不是拜佛，是拜花神。”宁紫阳笑笑，“这是一座花神庙。在奴的老家，也有一座花神庙。所以每年的秋狝，一到了碧叶宫，奴就会抽空来这里拜一拜。”
星儿环顾起来，发现这座大殿中央是一尊女神的雕塑。在女神的两侧，还分列着十几座姿态各异的仙女雕塑。这个布局，她觉得眼熟，略微回想了一下，便忆起帝都的花神庙也是这样排布的。
她随口说：“帝都也有个花神庙。”
宁紫阳答道：“奴晓得的。奴婢老家那边很信花神的。所以奴刚来帝都时，也去过那座花神庙，还在那儿许过愿呢！”
“哦？你许的是什么愿？”星儿的笑容有些促狭的意味。因为帝都的花神庙，求姻缘最灵。
宁紫阳犹豫了：“呃……”
“你去求姻缘了？”
“不是！”宁紫阳一口否定，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奴向花神许的愿，是能活下来。”
星儿的心一沉，关切地问：“你当时遇到难处了？”
“嗯，奴当时在逃难，一连几天没吃东西，饿得头晕眼花，还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啊？怎么会这样？”星儿大吃一惊。她活了两世，竟不知道大夏境内发生过这么惨的事。
作为当事人的宁紫阳，神情反而很平静：“老天爷从不怜悯穷人。什么洪水、地震、蝗虫，这类天灾是经常发生的。倘若救助不力，再添点儿人祸，老百姓的日子就会变成这样。那一年，我家乡遭了暴雨。一场雨，就把我们整个村子都毁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门外的雨，似乎在把眼前这场雨跟当年的暴雨做对比似的。
星儿觉得难以置信：“一场雨就能毁掉一个村庄？”
这位小郡主的天真和无知，让宁紫阳有些无奈，他只得挤出一丝苦笑：“在郡主看来只是芝麻大的事，可落到我们的头上，就是灭顶之灾了。”
星儿听他这样讲，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她突然回想起了祭地大典那天，玄望舒对她说：“你连家门都没出去过，怎么知道咱们这儿挺好的？”如今结合着宁紫阳的遭遇来看，果然只有她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门贵女，才会对民间疾苦一无所知。
她是善良的，但这份善良的基础是无知。
而这也让她对宁紫阳的宽慰，显得特别无力：“花神也算是保佑你了。你看，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
“是啊，一切都好。”宁紫阳微笑着，在心里无声地补齐了后半句：只是成了一个宦官。
“所以，奴每到一处花神庙，都会来拜祭，感谢花神的护佑。”宁紫阳说着，又对着殿中央的花神像拜了几拜。
这倒是提醒了星儿，帮她找到了一个新话题：“你知道吗，这花神庙，跟我们风家还有些渊源呢！”
一百多年前，风家先祖还只是工部的普通官员。当时，一位受宠的宫妃热衷花卉。皇帝为了满足宠妃的爱好，便命令这位风家先祖去遍寻天下名匠，于帝都城郊建造皇家花苑，培植珍卉。
这个皇家花苑，就是帝都花神庙的前身。
风家先祖尽心竭力，把花苑建得纷华靡丽，一时间名动四方。风家先祖因此受到赏识，获得提拔，在工部站稳了脚跟。
而这座皇家花苑，也逐渐成了帝都的名胜。此后的百年间，大夏各地均有效仿，建造了多处花神庙。
宁紫阳听了这段渊源，竟有些不敢相信。他挠挠头说：“可是奴老家的花神庙，跟帝都的花神庙可没法比！”
村里的花神庙，规模很小，也没什么香火。只有一个平坦的广场，可供附近的村民们摆地摊，庙门前逐渐成了附近几个村落最热闹的地方。
庙里有几个尼姑，平时攒不到香火，不得不自己动手，做些花糕、素饼出来卖，用以补贴开销。像宁紫阳一样的小孩子，就会趁着姑子们外出，庙里没人管，在雕塑之间跑来跑去……
不知不觉间，宁紫阳说了很多老家的事，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跟星儿这样的贵人，说这些乡野间的事，似乎不大妥当：“抱歉，郡主。奴说了这么久，杂七杂八的，扰了您的清静。”
可是星儿听着，却觉得十分新鲜有趣，如同接触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她摆着手说：“不会呀，我很爱听！你接着说！你们那儿的花神庙，还有什么好玩的？”
宁紫阳见她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便继续说了下去。
乡野之间，处处透着简陋寒酸，那间小小的花神庙，就成了村民心目中最美好的存在。
庙里供奉的十二尊仙女雕塑，正是十二个月令花神。每到当月初一，人们就会把当月的月令花神打扮起来。大人们为雕像裹上彩色布条，孩子们采集鲜花，点缀其间。
星儿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你的意思是，这些仙女雕塑，是按月排布的月令花神？”
宁紫阳点点头，给星儿逐个的介绍起来：一月是梅花，二月是杏花，三月是桃花……
星儿注意到，这些雕塑的脚下，均配有一块石板，石板上刻有一句诗。比如在六月的荷花女神脚下，石板上就刻着：苎萝山下女如花，至今溪边尚浣纱。
星儿惊喜地说：“六月花神竟然是西施？”苎萝山、浣纱溪，这些词汇都是西施所独有。
但是宁紫阳却不知道。
他只知道每一尊雕像是什么花神，却不知道每一位花神都有原型。
星儿饱读诗书，对这些故事早已烂熟于心。她对照着石板上的词句，把每一尊花神的故事娓娓道来。比如代表着水仙花的甄夫人，代表着玉簪花的李夫人……
宁紫阳听得入了迷。原来，自己打小儿就看的花神，竟然各个都有出处，各个都有故事！
他由衷地感慨：“小时候，奴只会比较哪尊雕像更漂亮，哪里晓得这些故事？你们读书人，果然就是不一样啊！”
这种发自肺腑的羡慕语气，跟曾经的流苏一模一样。
流苏在年幼时并不识字，她是等星儿上学之后才蹭了几堂课听。星儿知道她向往读书，就在闲暇时教她识字。如今的流苏，在侍女当中颇受尊敬，就是因为她能识文断字。
一想到流苏的经历，星儿心中有了主意。她对宁紫阳说：“你若是想读书，今后可以到翠琅轩找我，我教你识字……”话刚说到一半，流苏突然发出了“咳咳”的声音。
星儿好奇地看向流苏，不理解她为何打断自己。
但是宁紫阳作为一个在宫中历练多年的奴婢，完全理解流苏在忧虑什么。他对星儿施了一礼：“郡主的美意，奴担待不起。奴是个宦官，若是没来由的总往翠琅轩跑，会给郡主惹来非议。”
星儿明白了，不禁流露出失望的表情：“你若是能读书，定然是个人才！如今被埋没于宫中琐事，这就像明珠蒙尘，令人惋惜！”
宁紫阳听得一愣：人才？明珠蒙尘？这些词儿，能跟自己扯上关系？
这时，庙门外由远及近的传来一阵马蹄声，“哒哒哒”的十分密集。
又听见哐当一声，这是庙门被撞开了。
庙里的几个人纷纷走到门廊，好奇地朝外看去。只见雨幕后面，几条人影正翻身下马。
这些人的身上披着白玉草编成的玉针蓑，戴着藤皮细条编成的金藤笠。看这装扮，身份不凡。
等这几人进了殿门，把斗笠一摘，露出脸来，星儿才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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