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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衡山


古色古香、华贵非常的马车在一众侍卫的护送下,咕噜咕噜地滚过青石板路,缓缓地朝城外驶去。

        风流经,扬起一阵香风,亦将一则消息传至建康城诸座耳中——太守府里的女公子在探亲归途中患了病,今移至吴陵山休养。

        “究竟将要发生何事,怎得这般突然,一点预兆也没有,刚归了家又要离开?”公玉煦蹙起了黛眉,尤存疑惑。也不知昨夜她歇下后,他寻阿耶密谈了何事,以致于今日晨间便要收拾行李行踏城外吴陵山。

        “我要从军了。”经过一个晚上的酝酿,慕容珏终是开了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惊愣了端坐在马车上的公玉煦,“你说什么?”她的语调升高了,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意味。

        “我要从军了。”他定神望向她,又说了一遍,眼睛一眨不眨,好让她看清他眼底的孤注一掷。

        “怎,你怎么突然间想要……”她看懂了他眼底的情绪,遥想起当初在徽州南下的口岸上听闻乐山王造反了时他不意间微露的神色,“你不是要守建康,而是要带兵出征两湖之地,击退乐山王!”

        她原以为他说的从军是指入建康军,抵御东侵的蜀军。可看着他的眼神,蓦地,她明白了过来,他是打算迎着敌军,征讨两湖之地。

        “我确实打算西上荆州,入军退敌,”慕容珏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却不是领兵出征。”

        “眼下局势敌明我暗,过早暴露身份恐于大计不利。”昨夜,他与公玉太守深谋未来,得出了一致的意见——隐于暗处,韬光养晦,一鸣惊人。

        人行过,便会留下踪迹。若是在建康扬起清河王世子讨伐乐山王的旗帜,西上迎击叛军,确实会吸引众多有志报国之士。但,一旦征战失败或是被慕容渡暗中谋算,将步入万劫不复之地。到那时,不仅他要饮恨而终,与他有姻亲的公玉氏也将受之牵连。

        他思虑,此计不妥,唯有掩盖他与她真实的关系,才能一劳永逸。

        他是个妥帖的人,想得自是比她长远,她无须忧虑他的法子是否可行,只是担心他的安危。可他背负着血海深仇,注定了这一路砥砺难行。

        很久之前,她在悦仙阁内对他说,她不会不自量力去阻止他报仇雪恨。此时,就算是再不舍、再担忧,她也会应诺。哪怕是咬着牙,她也会笑着支持他。

        “既然你不打算暴露身份,那你准备以什么身份入军呢?”她极力压制心头涌上的酸楚,努力装作大方的样子。反正,自阿娘去世后,凡是诸家宴请,她都表现得很好。装落落大大嘛,这有何难,她最拿手了。

        “在我这里,何须故作坚强。”她的脸上堆着柔顺的假笑,他看不惯。不过,他看不惯得不是她的假意,而是己心之狠。

        何须故作坚强……只这么一句话,就让她破了防,隐忍的泪水像开闸的河水一般,无声地倾泻滚落。故作坚强嘛,生在这样的年代里,故作坚强的,又何止是她一人……遥远的记忆涌现脑海,每每祖父带兵讨流匪,祖母明明忧心却弯起嘴角,替祖父披上战袍……

        隔着泪帘望向他,她仿佛看见了已经仙逝的祖父,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即便有私欲,也是家国天下当先。

        儿郎自有儿郎的路要走,怎可因儿女情长、哭哭啼啼而软了心肠、动摇心志?她抬手擦了泪,耸动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哽咽道,“不是我要哭的,是这个孩子,他太娇气了,一听到他阿耶要打仗的消息,就担心地掉金疙瘩。”

        “不过我已经和他好好地说道说道过了。”她重又扬起笑脸,这一次,他看得出,她的笑意不假。

        他也跟着笑了,“哦,那你是怎样说道他的呢?”

        “我是这样同他说的:蜀地藩王造反,举兵侵略乐土,致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而你阿耶是皇孙,肩上有担子,征讨叛军责无旁贷。小孩儿呀,你是英雄的后代,将来也会成为一名英雄,自然不能动不动就落泪。”

        言落于此,她停顿了一下,垂首摸着肚子,轻轻说道,“小孩儿呀,你要快快长大,日后替你阿耶分忧,还天下一个真正的太平。”

        “世子,你看我脸上还有泪意吗?没了吧,我这样对他说了以后,他就不哭了,他日后必定是个懂事明理的好孩子。”

        哪里是孩子想替他分忧,分明是她借着孩子的由头在告诉他,她永远支持他。心中翻起波涛骇浪,面上却平稳不显,他将她搂在怀里,笑趣言及,“前些日子,在衡山脚下,晚间赏雨时,你不是还说日后不拘束着孩子,任凭他高兴吗,怎么今日就要他做英雄了?”

        “你……”还不是希望你能走得安心、仗打得安心吗?公玉煦扭着身子,想要挣脱他的怀抱。这人真是不识好歹,还拆起她的台来了。

        就她那点劲道,慕容珏哪里会让她挣开?他将她搂得更紧,点了点她的鼻子,“听你方才的话语,希望这个孩子是个男孩?”

        一番剖心剖肺,却只感动了自己,公玉煦牢记自己还在气头上,不想轻易搭理他,最后扭过头,留了个后脑勺子给他。

        慕容珏只笑了笑,却不恼。他蹲下身子,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轻轻问道,“你希望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见他贴着自己的肚子,流露出幸福的神采,她那本就不多的气也散了,“我希望,是个男孩吧。”沉吟了片刻,她吐出了心里的想法。男孩好,男孩快些长大,便可以分担他肩上的重担,为他解忧。

        “正好,我也希望他是个男孩。”隔着衣服,他落下一吻。其实,生男生女都一样,只要是她生的孩子,他都爱。只是,从世俗的角度来说,头胎生得若是个男孩,她所需承受的世俗压力也会变小变轻。

        “为什么呀?若是个女孩,你会对她不好吗?”虽然她希望可以生个男孩来替他分忧,却不太乐意听到他说出重男轻女的话语,即使她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当然不会。”慕容珏笃定道,“若是个女孩,我便奉她为掌上明珠。”若是生个同她相似的女孩,他必定疼之重之,要月亮不给摘星星。

        “那你为什么希望他是个男孩呀?”就算听到满意的答案,也要听他说出缘由,孕中的女子容易情绪激动,喜欢剖根挖底。

        “嗯……”他沉吟了瞬息,颔首回道,“先生个哥哥,再生个妹妹。哥哥照顾妹妹,这样子,妹妹的日子更滋润些。”

        这一胎才怀上,就打上下一胎的主意了,公玉煦含羞带怯地剜了他一眼,转了个话题,“哎呀,之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呢?”

        “既然你不打算暴露身份,那你准备以什么身份入军呢?”

        “公玉氏的家奴。”他直起身子,坐回原位,“雁过留痕,我既已在太守府露了面,恐难防有心之人以此大做文章,惹慕容渡迁怒公玉氏。不若先下定论,我曾委身公玉氏为奴为仆。”

        “留下这般线索,即使我日后……败了,慕容渡查到这段渊源,也只会以为我隐瞒身份留待江南以窥机会,不会牵连公玉氏。若我胜了,这虚假之象自然不攻自破。”

        即便到了这般地步,他也在为她打算。福至心灵,她顿然明悟了,送她去城外吴陵山上的汤泉庄子名为养病实则养胎,也是他在为她谋算后路。他们成亲的消息外人不知,她怀孕的消息外人也不知……若真有那么一日,他,他回不来了,她在世人眼中也是待字闺中。

        他一直都在为她考虑。

        心口泛着甜,泪意却止不住,公玉煦蓦地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既为家奴,肯定不能再称呼他的名号,她缩在他怀里问道,“那日后,我该怎么称呼你呀?”

        “衡山。”他回抱她,在她的耳边窃窃私语,“家奴不需要姓氏。日后,你直接唤我衡山便可。”我乐意听你这么喊我。

        衡山……她在心口细细地咀嚼这个名字,嘴角渐渐弯起上扬的弧度。他们是在衡山脚下定情的、成亲的,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在衡山脚下有的,故而,他的名字择了衡山二字……

        “衡山。”

        “嗯。”

        “衡山。”

        “嗯。”

        “衡山。”

        “嗯。”

        “这个名字真好听。”不同于扬声呼唤他的名字,她几不可闻地呢喃道,“真好听!”

        嗯,确实好听。慕容珏亲了亲她的发顶,也觉得这个名字极为好听。

        于他而言,衡山是他人生中重要的转折点。在这里,他发现了一个掩藏在王府长达二十年的秘密;在这里,他知道了灭门惨案的幕后凶手是谁;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他与她成了亲;在这里,他们孕育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衡山,不仅代表了他复仇的信念,更代表了他与她此生与共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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