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128章：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网上曾有一个投票，选出心目中国内的传奇导演，令人惊讶的是沈白秋这个名字以绝对的优势高居榜首。
沈白秋是个传奇人物。
他是大器晚成的年纪，早年间是个京剧演员，后来出国读了导演专业，在好莱坞闯荡多年，抱着一堆奖项衣锦还乡。
人有特点：爱听相声，爱吃甜点，只拍喜剧电影。
早年间沈导的电影总爱反应深刻的内涵，往往催泪或引人深思。谁知人到中年，反而专注喜剧，那些文艺片一概不做了。
网友说，这么多年，喜剧行业起起伏伏，有过人才辈出，也有过滥竽充数，只有沈导的电影，自始至终都能让人欢乐。
沈白秋面对采访置之一笑，不予理会。
虽然功成名就，但这么多年了，沈白秋没有想过再婚。
他说：一个人习惯了。
习惯了。
习惯面对冷冷清清的家，习惯面对显示屏和摄像机。
习惯买一盒红豆馅儿的点心，在累的时候泡一壶茶。
他活了很久，比所有人都久。
他送走了师哥嫂子们，送走了大嫂和隋喻，甚至连师哥的徒弟们都走在他的前头，可他仍然熬着，吃住在片场，要找出最好的镜头，要拍到最美的景色。
他答应过他闺女的。
最后一部电影，是沈白秋的封山之作。
那不是一部喜剧电影。
有媒体问他，这部电影是讲什么的。他对着镜头沉默了许久，说那是我的女儿。
众人都知道，沈白秋的女儿不姓沈，姓隋，是沈白秋母亲的姓氏。
那位传奇的钢琴家。
隋迩有着令人羡慕的一切，美貌，才华，金钱，地位，还有自由。
可她偏偏英年早逝，令人扼腕叹息。
沈白秋点了根烟，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可没人对一个这样身份的老者提出抗议。
隋迩是在分手三年后回到了祖国。
她就站在沈家门口，那天下着雪。
沈白秋沉默了许久，给她打开了门。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向晚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酒液落入腹中。
隋迩说：“爸，我要移民去欧洲了。”
他说：“好！”
隋迩说：“爸，我不回来了。”
他说：“好！”
当年断了联系的何止李鹤东。
沈白秋费尽心思联系上隋迩的时候，才得知隋迩要和他断绝关系。
股份还回来，钱打到了账户上，下一个项目的合约也终止，公司乱成了一团。
在美国留下的人说放弃隋迩吧，她没心的。
实际上也由不得他。
他闺女想做什么事，没人能拦。
等公司稳定下来，他亲自去美国，看到了隋迩正和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散步。
刚到美国的时候，他无力照顾迩迩，又因为身份问题处处受限，最后他选择和一个本地女人结婚，为了拿到绿卡。
那个女人带来的儿子，他的继子，隋迩的弟弟，挽着她的男人。
隋迩扬着讥诮的笑，说：“爸，我们要订婚了，来参加婚礼吗？”
沈白秋什么都明白了，打了她一巴掌后当天就回了国。
就这样，一直到了他那位继子被送进监狱，他才意识到了太多的不对劲。
真相伴随着巴掌的清脆声。
他没有救回迩迩，还打了她。
沈白秋彻头彻尾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多蠢啊！
他的女儿受到了如此的凌／辱，他安然在国内风花雪月。
隋迩手指间夹着香烟，瑰艳至极的脸上有着凉薄的笑，她问：“要我说一说细节吗？”
其实不是无迹可寻，她那位好弟弟曾经在半夜摸到她的房间对她表白，被她打了一顿，随后她就和父亲说了转学，去了一所寄宿学校。在那里，她考上了最好的音乐学院。
乔治掩饰的太好，隋迩虽然早熟，但也以为这只是少年人荷尔蒙过剩的产物。在大学，她有了男朋友，乔治有了女朋友，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那件事。
后来呢？
后来隋迩投稿的谱子被换，她陷入学术造假的漩涡，最后不得不离开学校，她的男朋友在和她分手的第二年也因为一场意外离开美国，她则跟随着父亲回国。
再后来，她回美国去参加继母的生日宴会。父母结婚的目的不纯，可他们都给了两个孩子毫无保留的爱，沈白秋忙于工作的时候，是玛琳娜夫人照顾她，保护她，所以她也愿意将玛琳娜夫人当成自己的母亲一样尊敬。
宴会结束后，她喝了一杯果汁，再醒来，发现和自己那继弟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恶心，恶心至极的那种恶心。
躺在浴缸中，她才恍然明白那位弟弟已经成长到什么地步了。
沈白秋没问她为什么不报警，他们都知道美国的社会规则。
乔治成长速度太快，他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去脱困，隋迩则会陷入深渊。
所以隋迩那几刀划下去的毫不犹豫，她心知肚明，自己不会死。
虽然不是演员，可她是在导演身边长大的，她知道该怎么演戏，该怎么虚与委蛇。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或许真的存在，但隋迩绝不会爱上一个强／奸犯。
订婚那天，乔治锒铛入狱。
这真是完美的订婚礼物。
只有这样，她才能放下心，才能安然活着。
沈白秋问她：“为什么不回国？”但凡她说一句话，沈白秋绝对不会不管她。
隋迩答非所问：“我以为学校里的谱子被换是个意外，我以为汉斯也是意外。其实哪来那么多的意外？”
杯子落在了地上。
沈白秋有些恍惚。
他和玛琳娜结婚是各取所需，但就算没有爱情，也是很好的朋友。玛琳娜是一所中学的钢琴教师，温柔善良，对迩迩也好，迩迩甚至会叫她妈妈。乔治虽然不爱说话，但也是一个温和的小绅士，对待姐姐尤其的好。
这么多年，他养了个什么东西出来啊？
隋迩问：“他还好吗？”
沈白秋知道她问的是谁。
沉默了许久，沈白秋说：“快结婚了。”
曾经的李鹤东找隋迩快找疯了，他始终不相信隋迩会这么狠心。但事实证明，隋迩就有这么狠心。
终于，他放弃了。
现在的女朋友是相亲对象，清秀温婉，两个人也开始谈婚论嫁了。
隋迩愣了很久，她说：“那就好。”
她说：“我不去参加婚礼了，您帮我带个红包吧，也别说是我送的，心意到了就好。”
沈导站起来，去推开窗子，说：“还没结婚，你可以去见他。”
话里的深意两人都知道。
这样不好，但沈白秋不忍孩子这么苦。
隋迩有些醉了，抬起头，对父亲笑：“爸，爱情我不知道有没有先来后到，但是人要有是非廉耻。”
她说：“我明天就走了。”
隋迩拒绝了留宿的要求，带着一身的酒意去了酒店。
其实两个人确定关系的那天晚上，隋迩可以回到家，可她偏偏打了电话。
她不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可她有着戒备之心，最基本的清醒是有的。
再清醒又怎么样？
还不是落到了这种地步？
隋迩看着月亮，觉得眼睛有些疼。
她捂着眼睛，泪水就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为什么是她呢？
子夜无人，她才敢让自己放肆片刻。
随后她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坐在离开的航班上，她最后看了自己的祖国一眼。
我看了你的节目，说的很好，你和谢老师站在一起很有cp感。
我认识了一个背包客，是个会弹琵琶的女孩子，她说去过南京的鹤局酒馆，可以唱歌，饭菜也很好吃，要是有机会，我去给你弹钢琴，不收钱。
美国的饭菜实在是太难吃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再给我做顿饭，那时候我就不减肥了，反正我弹钢琴，不用那么注意体型。
听说你要结婚了，我在微博超话里看到了照片，有点模糊，看不清楚，但应当是个很好的人。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我好看，但你会和她结婚，生儿育女，过的平淡而幸福。
我承认我的卑劣，我不甘心，你的幸福不是我给的，你们百年好合，我只能飘零海外。这样一想，我就很难受。
所以婚礼我不参加了，你别怪我！
现在想来，我还差你一句对不起。过去的三年，我恨天怨地，毁神谤佛，可乔治被带走后，我才觉得自作自受。我自诩聪明，却被他骗过；我自认凉薄，无视那些黑暗腐朽。如今活该落到这个结局。
你好好过，我也好好过。
隋迩闭上了眼，她再也不回来了。
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回来啊！
隋迩定居在欧洲一个小镇。
说来可笑，乔治想要摧毁她，将她变成他的金丝雀，甚至不惜折断她的羽翼。可后来为了讨她欢心，却又不惜代价查清了那场学术事件，恢复她的名誉。
蠢货！
一开始她就不该救他。如果她没有从那些人手里保护他，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惜没有如果了。
她自嘲一笑，收拾起乐谱。
隋迩过得很好。
她进入了顶尖的乐团，她举办了独奏会，她甚至还有世界巡演。粉丝们爱她，羡慕她，也从她的乐曲中得到了力量和方向。
当她休假的时候，会去爬山，或者和邻居家的华人阿姨喝下午茶。
邻居家有茂盛的蔷薇花，风吹过，送来阵阵冷香。
偶尔，她也会想起那个人。
只是不再浓烈，很轻很淡，如夏日的风，温柔的了无痕迹。
她喝一口红茶，轻轻哼唱起《点四香》，觉得这样也挺好。
隋迩没熬过那个春天。
是在巡演的途中，下了台后就觉得不对劲，回到酒店后躺在床上，她恍惚间看到了爸爸冲她张开手。
她问：“您来接我回家吗？”
爸爸说：“迩迩，辛苦了！”
她扑到了爸爸的怀里，看着爷爷正慈爱地看着她。
隋迩躺在床上笑了。
沈白秋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片场。
他拿过保温杯，喝了口茶水，抹了一把脸，水泽浸了满手。
爸，我不回来了。
爸，您多拍点喜剧电影吧，热热闹闹的，多好啊！
爸，这里的花都开了。
爸，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国啊？
师父，我爸爸让我来找您。
沈白秋将她火化，葬在了师父和大哥的身边。
他说：“闺女，爸爸这辈子没护住你，下辈子爸爸还你。”
他说：“哥，舅舅，我对不住你们。我没照顾好迩迩。我也没脸见你们，将来九泉之下，你们要打要罚，我没二话。”
汽车开出一段路，他看到了一辆车开到了这里。
李鹤东站在了坟前。
沈白秋回去，站在他的身后。
李鹤东也知道迩迩的事情，他找到沈白秋，希望能见她最后一面，被拒绝了。
也不知这个人是怎么打听到的。
沈白秋问：“你恨她吗？”
李鹤东不语。
沈白秋说：“你别恨她了。我姑娘这辈子没过过好日子，疼她的都躺在这里了，连你也恨她，她就太可悲了。”
沈白秋回了家。
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沈白秋活了很久。
大家都说他有福气，长寿。
他也觉得自己有福气，幼时失去了父母，师父带他回家，大哥护他长大。长大后在北京受了委屈，大哥连夜开车给他主持公道，供他上学。出国后倒是艰难了一段时间，可有迩迩陪着，多苦也不觉得苦。后来迩迩更是成了他的左膀右臂，让他可以继续他的事业。
是他过的太幸福了，抢走了所有人的福气，他才能这么好。
老爷子人老心不老，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亲自上阵拍电影。
郭麒麟拿着剧本笑话他：“沈叔，故事这么狗血啊！”
他笑呵呵的，什么也没说。
郭麒麟的女儿主演了这部电影。
诸葛姑娘充分改良了郭家的基因，小姑娘生的很好看，凑巧的是也学了钢琴。
李鹤东也老了，偶尔过来看看，找郭麒麟下下棋，给沈叔带些点心。
这部电影杀青后，沈白秋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重担。
郭思语笑嘻嘻地走过来，说：“师爷，我演的好不好？”
沈白秋笑着说：“演得好，很像你隋姑姑。”
郭思语知道隋迩，学钢琴的没有不知道隋迩的。她小时候还得到过隋姑姑从国外寄回来的带签名的乐谱，让她高兴了很久。
可惜隋姑姑年纪太轻就去世了。
她知道这部电影是沈师爷给隋姑姑拍的，她为了电影准备了很多，甚至还特意飞到了欧洲去拜访隋姑姑当年的同事。她不希望自己的表演破坏了姑姑的形象。
郭思语问：“可是师爷，您为什么现在才拍呢？”
沈白秋说：“因为到时候了！”
我想让更多人记得迩迩，别让这个孩子就这么在众人的印象里变淡，变没。
用电影的形式保留下来，是不是会更好点？
“师爷，师爷”
“师爷？”
沈白秋导演于杀青日去世，享年八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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