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011：学院路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方曼若敲响方成的房门，领着他去片场。做完造型出来碰到魏晓，方成微微鞠躬，“魏晓，早上好。”

        魏晓也是新人，这是她第一次演戏，严格说起来，方成还算得上是个“前辈”。但魏晓是李亚明从几百个人中选出来的女主角，长相自不必说，演技也有一种不经矫饰的生动。因为自己总是达不到李亚明的要求，连累魏晓和他一起磨，方成每一天都感到很抱歉，跟她说话时觉得理不直气不壮，就显得很自惭。

        一开始，魏晓对方成的态度有些惶恐，只好把腰弯得比他更低。可随着拍摄进行，她渐渐明白方成不是谦卑，而是愧疚。不可避免地，她开始瞧不上方成的烂演技，在一次又一次的ng中磨尽了耐心，面对他的问候，只礼貌性地假笑一下就走开了。

        目送魏晓走进化妆间，方成才去找李亚明。方曼若看他出来，拥抱他一下，“小成，妈妈中午过来，有事打电话。”

        方成应了一声，跟她挥挥手。

        李亚明看见他，高声喊了一声，“方成！”

        方成小跑着过去，鞠躬问好，“李导早。”

        “脸抬起来我看看。”

        闻言，方成直起身子。

        李亚明打量他两眼，“今天状态不错，挺放松。一会儿好好演。”

        方成点头。虽然每一场戏他都游离在外，但今天不会出现猫，也没有需要特写的内心戏，就算僵硬一点，李亚明也不会太计较，他有自己的一套，可以把演员拍成他想要的样子。

        今天要拍的，是杨捷自己买了机票，悄悄跟着琦琦所在的游学团来到德林，却在帮琦琦追回被抢走的包的过程中，偶然拿到她的日记的情节。这几场戏对他的情感传达要求不高，拍得比较顺利。再加上他今天脸色比较好，拍追逐戏时镜头里呈现出来很帅气，李亚明心情颇好。他让方成跑了好几次，又拍了几个特写，神色满意，突发奇想让化妆师给他画个颧骨擦伤的妆，在戏里让杨捷摔了一下，用他的原话说，“主要是为了展示小少爷也能痞帅，别浪费今天的脸”。

        一天的戏下来，方成累得够呛，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喝水，神色恹恹的。方曼若下午一直守在片场，看到方成拍戏的状态不错，她的情绪挺高涨，眼睛都比平日亮了几分。

        李亚明走过来，鼓励性地拍拍方成的肩膀，“今天很不错，保持啊！明天阳光好，咱们一鼓作气把告白戏拍好。”

        “嗯，谢谢李导。”方成小声说。

        李亚明在他肩膀上揉了揉，再次轻轻拍了一下，“小成，你要相信自己。”

        酸痛的肌肉得到舒缓，方成沉默了两秒才略微点头，“好。”

        第三天清晨，仍是方曼若开车送方成去片场。她用余光看方成，他缩在座椅上，兜帽拉得很低，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小成，加油，很快就拍好了。今天导演一定会让你过。……那只猫只租到今天，你别怕，放心演……”

        方成平静地打断她，“您想假装不知情的话，就不要再提。”

        方曼若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方成。

        方成假装没有注意到，略微转身背朝着她，“我再眯一会儿。”

        方曼若没再说话，很快到达片场，汽车停下来。

        方成睁开眼起身，撞上方曼若的手臂，她正侧身帮他解安全带。方成避开她的目光，“我自己来吧。”

        方曼若收回手，无措地看着他解开安全带要下车，咬了咬嘴唇，开口道，“小成，你恨我？”

        “没有，你别多想。”说完，方成就离开了。

        方曼若没有跟上去，独自在车里坐了很久。大约半小时后，车窗被敲了几下，她回过神来，发现是做完造型的方成。

        她降下车窗，方成冲她笑，“妈妈，你别多想。”

        方曼若心如乱麻，胡乱嗯了两声，“去拍戏吧。”

        方成把手里抓着的黑色外套递给她，“衣服，帮我收好吧。”

        “好。”方曼若接过，“新买的？”

        “我走啦，导演在催。”方成跟她打了声招呼，转头跑远了。

        -

        虽然收到了鼓励，今天的戏仍然进展不顺，方成无法克服对那只猫的恐惧，递给魏晓时显得战战兢兢，不像是迷恋她到可以赴汤蹈火的模样。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看你的日记……”

        方成尽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只希望这一场能快点拍完。现在已经是第四遍，几个月来导演对他的不满已经积攒到爆发的边缘，而这场戏他的状态只会越来越差。

        怀里的猫挣扎了一下，方成整个上半身都僵住了。蹭的那一下让它的体温更加令人无法忽视，曾经夜夜在他脑海里盘旋的尖利叫声再次响起，即将放出更隐秘的记忆。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小心地深呼吸，导演没有发现。

        他努力念出台词，“我会忘掉，我现在就忘掉！”接下来是紧张地上前两步，凑到魏晓面前睁大眼睛，用令人信服的语气说，“琦琦，我们把它留在德林的海底，你还是那个最耀眼的、最快乐的女孩，好不好？”

        魏晓的眼眶里蓄起水汽，朝他伸出双手，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猫。

        方成必须承认，导演选角选得太好了，魏晓一做出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受了世界上最大的伤害，每一个人都想安慰她、想听她的话。

        方成也应该这样演，杨捷就是愿意为了可怜的琦琦做任何事情，他现在应该像着魔了一样把怀里的猫送进琦琦怀里，那是他们美丽初恋的祭品。

        杨捷可以做到，可方成再也做不到。

        那只猫竖起了毛，喉咙里发出警惕的低吼。他迟迟没有把胳膊伸出去，目光开始不受控制地涣散。

        魏晓的泪水消散了，终于对方成皱起了眉头。

        “cut！”李亚明再也受不了，气急败坏地吼，“方成，你怎么回事？今天没有内心戏了吧，把猫递给魏晓就那么难吗？”

        方成蹲下来，小心地把猫放下，待它走远几步才松了一口气。

        他站起来面向导演，熟练地鞠躬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

        魏晓习以为常，退到旁边去休息了。

        “你到底怎么回事！？”李亚明瞪了他几秒，又挫败地说，“你拍《双焰》的时候可不是这个状态。怎么，我导得太差了？都两个月了你还不入戏？”

        方成把头埋得更低，“李导，对不起，我太差了。”

        “你说怎么办？我没想到这场戏你也卡”，李亚明恨铁不成钢地瞪他，“要不是你这张脸，老子早把你换了！”

        方成又道了歉，恭顺地站在旁边。

        过了几分钟，李亚明压住怒火，知道他越逼越僵硬，没有再骂他，只是不停地说“再来”。

        方成自我说服了好几天，头上的太阳又困人，他努力深呼吸，想到了那天的乐器行，渐渐放松下来。

        他们不是故意的，方成对自己说。

        眼神要充满倾慕，决然地把怀里的猫塞进魏晓怀里，任她处置。“琦琦，我喜欢你。”

        魏晓眼含泪光，温柔地抚摸着猫的背脊，“杨捷，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对吧？”

        方成用力点头。

        魏晓吸了吸鼻子，“明天这只猫死在街上，被汽车压烂，你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对吗？”

        方成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声音颤抖，“不会。”

        “明晚你睡不着觉，脑子里全是这只猫的惨叫声，到时候你会怪我吗？”魏晓盯着他。

        方成觉得有点胸闷，他忘记了自己给杨捷设计的反应，魏晓的眼神太逼真，他要分不清自己是杨捷还是方成了。

        他狠狠掐住左手食指，勉强地笑了笑，“当然不会。”

        魏晓仍是盯着他，过了许久，她咧开嘴笑了，天空都更加明媚。

        “杨捷，抱抱我。”她放轻声音。

        方成下意识舔舔嘴唇，又吞咽了一下，该走近两步，伸出手去抱住她。

        魏晓怀里的猫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的脚动不了。

        僵持了几秒后，李亚明叫了cut。

        魏晓不自然地抬眼看方成，又飞快转开头。

        “方成，这条不错！颤声和笑都很到位，加油，把拥抱拍完，剩下的都不难。”李亚明对方成鼓掌。

        方成终于感受到自己的脚，微微活动两下，抱歉地对魏晓说，“对不起，又麻烦你陪我重拍了。”

        魏晓摇摇头，示意没关系，“再来一遍吧。”

        这一次方成抽离了些，按照自己提前设计的动作表演，只看着魏晓的脸，巧妙地让猫从视野里消失。

        他慢慢把手放在魏晓腰上，然后收紧手臂，把她紧紧圈在怀里。他的肚子能感受到猫的体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没有松手，直到李亚明喊cut。

        猫被抱走了，接着要拍的是杨捷倚着桥读琦琦的日记的场景。这一场也不轻松，因为要拍方成的脸部神态，好几个角度的特写。

        他需要演出那种分享喜欢的人的秘密的愧疚的快乐，读到她的生活与心事的甜蜜，以及发现她内心阴暗面的震惊，最后发现自己无意间做了帮凶的害怕，和最后翻到琦琦照片仍然心动不已的痛苦。

        完成这一切后，他要把日记本小心地收回包里，焦虑不安地砸栏杆，继而痛哭流涕。

        无论是哪一步，对现在的方成来说都不容易。他已经很久没办法表现这么外放的情绪。不过李亚明现在也不指望他能贡献出多么精彩的演技，几个月来的不如人意已经让他降低了标准，只要方成演得不要太离谱，不要是个木头，能看出是什么情绪，也勉强能用。这个场景来来回回折腾了两个多小时，经历了熟悉的几次发火和道歉，好歹是过了关。

        方成心里的大石头落下了。接下来的戏要轻松很多，虽然也ng了不少，至少不会无法自控。方成按部就班地拍完，收工时还是黄昏。第二天只剩清晨的一场戏，再补拍两三个镜头就能结束，李亚明心情不错，让大家好好休息，明天早点收工去聚餐。

        方曼若下午不在，李亚明让方成坐他的车一起回酒店，方成想了想，拒绝了，“谢谢李导，我想去散散步，你们先回吧。”

        李亚明挥挥手，“好，注意安全，跟你妈说一声。”

        道别后，方成背着包离开，沿着安东街的余晖，再次走向乐器行。虽然知道大概率无功而返，他还是想去碰碰运气。其实方成自己也不知道想得到什么，只是顺应了心中那一点冲动。

        卷帘门伫立在他面前，大胡子不在。

        方成抬起右脚踢了踢门沿，觉得有点懊恼，干脆在门边坐下来，远远望着街对面的海岸线。他掏出手机，给方曼若发了个短信，然后就盘着腿坐在那里发呆。

        不知道坐了多久，天色完全暗下来，掠过皮肤的晚风凉凉的。方成搓搓手，他只穿了一件衬衫，有点冷。还要等一会儿吗，方成转了转脖子，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幽默，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两个萍水相逢的人，也不会有人在意他的行动。不知怎的，方成被自己逗笑了，他小声用话剧腔说，“爱斯特拉贡，咱们明天再来！”

        “嘿，你是谁？”

        突然，一道洪亮的声音闯进方成的耳朵。他抬头，看见一个大约三十来岁、穿着讲究的棕发男子向他走近。

        方成站起来，退到旁边。

        棕发男子走到门前站定，狐疑地看了方成一眼，然后从兜里拿出一把钥匙，弯腰开锁。

        方成反应过来，急忙上前一步，“您是这家店的新主人吗？”

        卷帘门哐拉哐拉地升起来，棕发男子擦擦手，回答道，“对。你是顾客？”

        “是的，我的琴还在他那里修理。”方成垂下眼睛，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可怜一点，“请问你有paul的电话号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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