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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长分(chang分)


司马郴按照约定,领了五千轻骑绕到隆山之南配合孙志忠截断北戎援军,而后幽州军攻克朔方,他们可在隆山守株待兔,将北撤残军一网打尽。

        隆山是通形之地,我可以往,彼可以来,四面有江河,山中多隘口。北戎将隆城经营为南都,便是看重隆山地形,物资辎重多经由隆山输入前线,南都隆城成为重要储备地,城内宝物无数,多粮草。若能顺利收复,旧土重归的意义之外,还能打击北戎士气、补充我军后备。

        司马郴负责军中后勤粮草多年,更加明白此行价值。

        一队人马披星戴月、昼夜不息,终于在大战前三日抵达约定地点,若援军脱离孙将军的包围圈,他以逸待劳,从隆山南围截;若援军没有南下,说明朔方可取,这五千人马可相机调度。

        随行的司令官郑溪良见年轻人脸色深沉,情绪不高,以为是他担心作战之事,连连宽慰着少年将军的忧心。

        “将军勿要担心,隆山各关口都已设好埋伏,我部只需突袭,拖延戎兵,为孙将军争取时机即可。”

        郑溪良知晓眼前人是会稽王世子,他倒是不在意这个身份对眼前人镀上的金光。司马郴与其父会稽王不同,行事低调严明,体恤将士,入军三年从未出错。

        他们坐在隆山地势最高处,为隐蔽行踪并未生火,山中凄静一片,山外隆城灯火如点点繁星。他们一眼便能锁定那座繁华之城,虽然如今因为战事已经没有什么普通百姓在此生活了。

        司马郴的声线如同山间难以触及的凉风,清浅淡漠:“有劳郑大人了。”

        “臣分内之事。”

        年轻将军没有继续交谈的迹象,郑溪良自觉为他腾出一片清净地,不再打扰。

        “郑大人可知,隆城还有一个别名。”一直沉默忧虑的人骤然出声,郑溪良及时收住脚步回身,神思没能跟上发问之人的心意,一时支吾,不知答案。

        “隆城,又名长分城。”这几个字他念得格外缱绻动人,“国人一直以为隆城便是魏国北境之端,不想隆城之外还有千里之地皆为魏国旧时山河。”

        郑溪良不知年轻人在此时此地提及这种严肃哀痛的话题是为何意,他心神转动得飞快,木讷接上一句,表示自己在认真倾听。

        “臣只知道,洛平城西阊阖门出,有一座长分桥,故人送别多在此处,折杨柳,奏箫瑟。大军出征也多在长分桥前整队开拔。”

        将军声线缓和几分,变得温润柔和。

        “长分桥,是为了纪念五十年前战死在长分城的魏国将士,二十万魏国大军因战情泄露,被戎兵坑杀在长分城外的山野之地,幽州十二城失陷由此开始。”

        司马郴突然回身,一双美目冷冷直视着僵硬无言的下属:“郑大人可知,你我脚下之地,埋着二十余万先烈英魂。”

        每日每夜,不得不直面着被外寇吞并的河山故地,屈辱着任世间人评说,眼前恢弘坚固的隆城是北戎南都。

        世间再无长分城,只有桥上长分人,山河长分,故人长分,可怜世事无情。

        郑溪良不敢出声,更不必说迎上那双积压摄人的亮眸,他小心摒气,此时山风过境,于山石草木间呼啸狂怒,真像是冤魂叫嚣,怒斥不甘的呐喊。

        “臣……属下先告退了。”他仓皇转身,一路奔向山下。

        司马郴深深凝视着他匆忙逃窜,胸膛起伏,眸光冷冽渗人。他再次注视着远处的点点亮光,安静平常,毫无兵临城下的慌乱喧嚣。

        三日一晃而过,未有戎兵逃窜至隆山,朔方城战役亦未打响。

        山中辛苦埋伏了数日的将士逐渐骚动不安,明白有些事暗暗发生变化,这五千人像是被人抛弃了,并未派上用场。

        司马郴叫人打起幽州北境的舆图。

        正在凝神观望之际,郑溪良一脸喜色,捧着一根竹简快步上前:“将军!将军!捷报!孙将军全歼戎兵,现下隆城已经攻克,孙将军来信让我部一同入城!”

        司马郴眉头一紧:“朔方城呢。”

        郑溪良为难:“尚未有军情通知。”

        将军冷笑一声,握紧腰间剑鞘:“传我军令,死守隆山各个隘口,备火石,遇敌火攻。”

        郑溪良错愕不已,没有接过军令。

        剑气轰鸣,长剑不紧不慢地将他身量压下,像是有意折磨他一般,细碎的山石磕破他的膝盖带来痛楚,一步步深入骨髓,郑溪良死咬牙关,不敢出声,眸光只能仰视着护心镜的幽光。

        “他真以为这点把戏能瞒过我吗?”鹤翅振飞,寒松孤傲,司马郴眉宇间不复低沉谦顺,绰约风神,张扬狂悖。

        郑溪良正欲出声解释,长剑微微侧转,血线扬上天空,复归土地,那人没了气息。长剑入鞘,司马郴面无表情地捂住鼻翼,目光落在另一方向的朔方城。

        ·

        朔方城内,州官府邸,明灯高照,士兵戒严。一方为玄甲黑袍,持长戟;一方为皮甲绯袍,惯配弯刀。

        大堂开敞,室内设了酒案,一左一右,酒盏温热,案侧之人,皆是重甲在身,华光耀目,器度威严,劲武不凡。

        “赵将军,请——”司马沛亲自斟了一杯江跃春,这是苏吴春水酿成的旖旎风光,绵绵细腻,回味悠长,“同北地烈酒不同,此酒温润,赵将军不妨一品。”

        闻声,对面男子横眉轻挑,眼色颇有深意地看向眼前这杯难以推拒的酒盏:“此情此景,这杯江跃春倒适合你我。”

        羁縻合作。舍弃了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拼杀场,变成了互利互惠、你迎我往的生意场。

        “还请赵将军替本王带个口信。”

        “会稽王殿下请讲。”

        “请转告吉成殿下,隆城过后,幽州军不会再进一步,本王回京后亦会建言议和。也请吉成殿下遵守合约,不再踏入幽州半步。”司马沛扬了扬手中的酒盏。

        四目相对,你来我往,千般较量瞬间交锋,赵子康看清了司马沛的狠辣多疑。

        “赵将军放心,隆城只是一座空城,未损一分一毫。蓟水河畔,吉成殿下已经等着迎接赵将军了。本王要的,只是朔方和隆城。”

        赵子康终于明白对方如此大方的原因。

        蓟水是双方的底线。北戎汗国继承权未明,吉成殿下有意保全兵力退守中都锦丰;司马沛需要成全名望,收复幽州十二城。两个人不谋而合地急于解决内部权力之争。

        赵子康松快一笑,接过酒盏冲司马沛举杯致意:“赵某冒犯会稽王了,此酒算是赔罪,赵某再自罚三杯。”

        “请!”

        朔方城中数万将士打起火把,从官府一直蔓延至城墙烽火台,火势映红朔方城上空百里之地。

        司马沛亲自送行:“本王不便出城,赵将军率部从隆山过,走水路去同吉成殿下汇合。”

        赵子康只是颔首,这笔交易不算什么光彩之事,他心底明朗,此一去日后只能效忠于吉成麾下,这种站队未必是他的本意。

        朔方城的残余戎兵约有八千,城墙上的旗手打起旗号,朔方城城门大开,赵子康快马扬鞭,戎兵倾巢而出。

        而后城墙上的烽火台点起狼烟,击鼓鸣金,城中将士整齐划一,将火把投掷一处,摞起数人高的火堆。

        司马沛在火势晕染的燥热中孑然前行,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意味,耳边鼓声嘈杂,锣鼓喧天,除了没有血腥气和厮杀声,一切都是如此喧嚣热烈,让人心血沸腾。

        “将军!”夏炳荃是幽州军的前锋统帅,又是司马沛随行司令郎将。

        见来人眼色慌张,司马沛已猜到结果,他抬手阻止了夏炳荃出声,自顾自阖上眼开始权衡思考。

        “先前是不是截获过一批戎族箭弩。”司马沛沉声询问。

        北戎汗国由诸部落联盟组成,各个部落有相对独立的军事行政权,各部武器会烙下部落徽记。

        “是。是北戎东部的胡族,不属于吉成势力范围。”夏炳荃瞬间明白司马沛的计划,“属下愿领兵营救世子殿下。”

        司马沛用目光无声肯定了他的计划:“既然如此,将赵子康击杀,留几个活口逃回去通禀消息就是了。”

        “末将明白!”

        司马沛不得不折返,登上城墙楼阁的最高处,聚精会神地盯住夜色掩映间的地势最高点,那是隆山,夜幕之下只有黑色蜿蜒的起伏山势落下线条印记。

        约莫半个时辰,黑色线条化开,山间拢起袅袅雾态暧昧,渐渐火光起,朔方城的鼓声号角暂时停止。夜风这才送来飘飘渺渺的厮杀搏斗之声,在这混沌含糊的稀碎声中隆山终于有了亮色,除了天边渐明的红色日光,同样显眼温暖的火光席卷隆山上下。

        司马沛的手指关节被捏得青筋泛起。

        ·

        男人手握宝剑,背影像是一座难以撼动的大山。

        司马沛正专心浏览三十三州天下舆图。

        未过多久,身后有脚步声缓缓落地,踩得木板吱呀作响。司马郴逆光站定,手握长戟,不卑不亢地屈膝跪地。

        “司马郴参见会稽王殿下。”

        不是军中的称呼。

        男人回身,他一时看不清台下之人的面容。直到帷帘合上的一瞬,亮光散去,余下那人本真相貌,发丝凌乱,面部污秽,血痕从鬓边蔓延至下颌处,一条流畅瞩目的徽章就此烙印在儿郎身上。

        司马沛想,两人都不曾对昨晚的事后悔,有些恼怒倒是真的。

        司马沛矗立高台,下一瞬年轻将军脚步生风,长戟挥舞划破空气,带起一阵颤抖清脆的低吟,寒光所指,意图鲜明地锁定他心口那块护心镜。

        司马沛知道他会来。

        威武持重的大将军不避不闪,儿郎踩上高台,长戟的利刃点在护心镜边缘,不再发力。

        “会稽王殿下无意继续北上,臣自请免除龙骧将军一职。”儿郎无恨无怨,语气惯常般清冷无波,偏偏手中利刃锋利无情,动作不忠不敬。

        “有劳会稽王殿下费心,只是这样的功名,我司马郴不敢要。”儿郎淡漠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眼神与那人相接对峙,面容渐渐涌起一股狠厉之色。

        司马郴从不相信眼前人会无私给予自己什么。

        “赢固然重要。此举不仅可以赢,对魏国损耗最小,不是吗?”司马沛蹙着眉眼,厉声反问。

        司马郴逼视着眼前面无波澜、神容坦然的大将军,四目相对,那双犀利深沉的眸子不躲不让,无声宣告着他心中毫无惭愧之意。

        这种僵持对峙持续的时间很短。

        司马郴收回攻势,却是将长戟用力掷向身后,刃边入地,将木板一分为二。

        “回京后我会向陛下请旨,自愿免去会稽王世子之位。”这一句,司马郴是带着浅淡的笑意说的,像是如释重负一般,他的肩膀向下松弛,背脊也不再挺拔如青松。

        他十年前本该随母亲福仪长公主一起死在明光殿上。

        若不是母亲说,自己还可以活着,替她杀几个戎兵扬一扬魏国国威,替她穿上一生不能穿上的甲胄踏上故土,替她将生命延续下去。她说了那么多的希望,未有一言一句提到过眼前这位,将她亲手斩杀的丈夫,孩子的父亲。

        她只是看清了自己的命运而已。

        这种命运同样降临在自己身上。

        司马郴想,青丝泄下,他解下甲胄。

        从始至终,威严如山的大将军一言不发,静静目送着他出门,看着这个单薄骄傲的背影远去。

        这一瞬,司马沛有点后悔让陆夔南下了。但这一点后悔微末浅薄。

        “来人,将这些衣物焚烧干净!”司马沛唤人收拾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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