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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芙蓉城二


“薛公子,请。”从周示意,邀请一袭华服的谦谦贵公子入府。

        州官宅邸前停驻了一排马车,见是乌府的华盖自觉让路。

        薛珈沿途打量着占了整个城北的刺史府,灰质墙砖简朴,悬梁门户,涂的也是满州当地特产的黑漆;庭院轩榭,不见奇珍异宝装点其间。偌大的刺史府怎么可能只有这点门面。

        薛珈安然跟在从周身后。

        一道十尺高的离墙拔地而起,突兀地切断了花园景致,这离墙从中划开整个刺史府,中间只开了一扇院门,此刻还被上了锁。

        从周领着贵客绕路,回首观察了一瞬儿郎眼色,见他并不好奇之意,踱步跟上,平常从容。

        “让薛公子见笑了,想必公子已经知晓刺史府中有位二老爷。”从周主动揭开谜底。

        薛珈暗自发笑,装成提起一丝兴趣的意思追问:“倒是有所耳闻,听说不久前收了一个戏班,这戏班里有个美人。”

        “让公子笑话了。”从周不嫌僭越,大胆揭开内宅隐晦,“这离墙院门是家主特意吩咐的,怕二老爷搅了贵客们的兴致。”

        薛珈朗声发笑:“我倒是无妨。既是乌大人的弟弟,想必也是人中龙凤。见一见,一起饮酒作乐没什么大不了。”

        两人闲谈一番,前方石板路尽头已有飞阁入云,丝竹绕梁。宾客齐聚,灯火纷繁,有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举杯向月。薛珈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满月盈圆,银辉布地,如今竟是到了七月十六。

        不知不觉,自己已经离家半年有余。

        楼阁高耸,台阶漫长,一段回廊设了三五垂幔,侍女打帘,薛珈便穿过一个又一个屏障,直至站到最后一处帷幔前,阁内众人起身。为首之人身高八尺,仅看身形轮廓便知是个雄伟劲勇、武艺高超之人。

        “乌某恭迎薛公子大驾,请。”声落,乌哲亲自挑开帷幔,邀请薛珈入席。

        一番排场周到隆重至极,若不是薛珈时刻警醒,怕是要把此行目的抛诸脑后,任由眼前人牵着鼻子走了。

        “乌大人客气了,乌大人是三品刺史,陛下肱骨,国之栋梁。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律学博士,除了一本魏律,其他什么都不会了。”薛珈托辞,一直半躬着身以表谦卑。

        在场之人脸色一变,气氛渐渐下沉。世道崩溃,各州自行其是,哪里还尊奉国家律法。

        气氛彻底死寂之前,从周高声圆场:“诸位大人都别坐着了。奏乐摆酒,今日月色美如华,以此贺薛少郎尊驾最合适不过。嘉宾贤主,共享佳时,请入座吧!”

        众人连声赞叹。薛珈的席位在主人左侧之首,主座上的人目光垂落,可以将台下宾客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薛珈撩袍坐下,第一件事便是举杯冲高座上的乌哲致谢。

        乌哲回敬,男子气宇轩昂,眸光深沉,窥不见心中丘壑,反倒是盯着你看时,像是要望到你心里去。

        薛珈出使满州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众人拐着弯儿套出薛家家底,儿郎故作糊涂,连连举杯致歉。主座上的男人既不解围,也不逢迎,明明是宴会的主办者,独自饮着温酒,倒成了不发一言的局外人。

        薛珈执起夜光杯,踉跄着迎上高台,双颊呈酡颜之色,像是喝得尽兴以致酩酊大醉。一直侍候在侧的从周预备上前,乌哲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虽是醉态,儿郎眼底仍是清明自信:“乌大人是想试探我薛家的底气,还是想借我引出背后之人?”

        乌哲不紧不慢地抿着酒:“那薛公子呢?是想借满州之手扳倒司马氏,还是趁势要挟一把乌某。”

        司马沛操弄民生之事,如今只有满洲乌氏手里有铁证。

        “洛平不能答应的事,难道司马沛就一定能成全你吗。且不说满江河外便是支持皇室的张景玄,北方各州能不能膺服司马沛还得另说。”

        满州无非是想与洛平平起平坐。

        “乌大人此时明哲保身,不偏不倚才是生存之道。”薛珈指了指台下众人,宾客尽欢,畅意和睦,没有洛平城内的惊心动魄,波涛暗涌。

        薛珈晓得,这样的满州早就不是洛平能把控的满州了,他们并不强求。

        “同样地,这满州还是乌氏的满州。”薛珈将圣意委婉传达,一字一句,千金不换。

        悠哉看戏的人终于搁置酒杯,眉宇寒凉如夜色,迎上年轻人的蓬勃气势:“就算我有心,司马沛不会允许这证据离开芙蓉城。”

        “这是我的任务,不劳乌大人费心。”

        乌哲没有立刻松口。

        司马沛平白让他输了大半身家,满州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次同淮安联手。司马沛知道乌氏握有他的把柄,肯定会采取手段截获销毁。本来满州和淮安还有握手言和的可能,如今薛珈大摇大摆闯入芙蓉城,局面如绷紧之弦,三方势力相互猜忌忌惮,一旦力量失衡,这弦上的利箭便会瞄准输家。

        薛珈说得清楚明白,洛平一方给了最大让步,只要你满州本本分分不掺和进来,彼此相安无事,我不趁火打劫,你不强势逼人,任你割据,我且视而不见。

        乌哲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一旦交出证据,司马沛不会放过自己。他还需要引出背后之人。

        权衡一番,男人有了方略:“明日亥时,山阳久居。我的人已经掌握此地。”最后一句他说得明显有些惭愧。

        薛珈不恼不怒,反倒觉得这乌氏有些实力,举杯将温酒一饮而尽:“明日我坐庄,恭候大人尊驾。”

        ·

        “既是宴请贵客,怎少得了有歌舞美人助兴!”男声轻佻散漫,从回廊处遥遥传来。

        从周神色一变,乌哲示意,他快步走到入口试图将来人拦截。

        一时风动,淡淡的脂粉香穿越丝丝绕绕的缝隙萦绕在众人鼻尖。

        薛珈微微蹙眉,已经猜到来人便是大名鼎鼎的乌家二老爷,年过三十,尚未娶亲,平生最爱脂粉美人,好霓裳彩衣,喜涂脂抹粉。

        这事若是搁在洛平算不上什么,贵族公子的狂浪行迹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满州之地的民风习俗到底与中原迥异,洛平的放浪形骸、风流随性,在这男儿剽悍的芙蓉城便是低俗下流的异类。

        尤其此人还是乌家二老爷乌明宇。

        来人推搡着从周荒诞入场。乌哲与乌明宇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虽生母不同,兄弟二人的气质全然毫无共同之处。

        男人身量纤细窈窕,若不是比寻常妇人身量高些,真看不出是个男儿身。□□敷面,簪花佩环,霓裳轻拢,赤足踩在地上,神容迷离颓丧,像是被脂粉酒肉掏空了身子,只剩一二魂魄勉强支撑着骨肉皮囊。

        笑起来也如女儿家含羞掩面,眼波缠丝:“薛家少郎倒是好皮囊,叫我见了……羞愧万分。”中间插了一声酒嗝,声音明显染着酒后的沉溺昏迷,声线清朗,倒是男子腔调。

        “来人!”他迷迷糊糊间挥舞手势,“叫人来,给诸位大人,好好唱一曲!”

        薛珈神色淡淡,手指在袖内蜷缩不安,怔怔观那人胡闹做戏。在场众人歇声闭音,高座上的主人一脸阴郁,已有发怒前兆。

        “从周!还不将二爷送入西院小心看顾!”

        “是。”从周战战兢兢揽住醉意缭乱的荒唐男子,蹒跚托住他走下台阶。

        乌明宇一把推开钳制,酒壶掷地,碎片四溅,脆响催人清醒,男人一脚踩上渣滓,不痛不痒般盈盈发笑:“怎么,嫌我给你丢脸了?”

        “休要胡闹!”乌哲怒意滔滔,因压抑怒火,嘴角抽搐,脖处青筋已有发力征兆。

        片刻前荒诞迷离的男人已经劝人清醒,血色从他脚边渗出,瓷片变为刺目的朱红色。

        客人们开始圆场:“乌大人勿要动怒,乌二爷也是雅兴,听闻那戏班功底深厚,伶人也是美貌非常,今日花好月圆之夜,再有美人佳曲助兴也是一桩妙事。”

        “是啊!”

        “妙哉妙哉!”

        薛珈看着两兄弟间如同仇寇碰面,憎恶至极,若仅是因为彼此看不来对方行事风仪这么简单,不必在众人面前争执做闹,将家丑外扬。毕竟,代表洛平的薛家少郎正站在站在他们身前。

        薛珈思考不清兄弟二人间的恩怨,索性随波逐流,附和着让伶人登台献曲,正好合他心意,省了之后夜探乌府的功夫。

        ·

        丝竹管弦再次奏响曼妙音律,从周领着人搬来一面大鼓放置角落,众宾客翘首以盼。乌二爷金屋藏娇,养了一个戏子伶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芙蓉城。乌二爷好美色,被他相中的人肯定艳丽绝世,非天音坊的庸脂俗粉可比。

        楼板中央铺上大块狐狸皮,再垫上绵软精致的羊毛毯,不多时,回廊上的帷幕悉数拉开,伶人鱼贯而入,各自抱着琵琶一类的乐器,一共走进十二人,皆为男子。

        乌明宇坐在台下右侧坐席之首,正沉溺在美酒佳酿之中,貌似对自己珍贵收藏的美人花不甚在意。薛珈亦未盯住入口,平静悠闲地品着案上菜肴,不时抿上一口清酒。

        “薛公子倒是淡定非常,坐怀不乱。”乌明宇举杯致意,似醉非醉,不可捉摸。

        薛珈也懒得交际,台上乌哲正扫视着眼前诸人举动,儿郎回了一杯酒:“食色,性也。二爷爱美人,薛珈好美食,同道中人而已。”

        乌明宇听后开怀大笑,面容随笑意舒展,连带着那股浊气化开几分,有了些豪迈旷达之气:“有趣!有趣!”

        金铎玉珠叮当悦耳,铜铃清脆,玉石空灵,节律舒扬,步履蹁跹,红纱袅袅,发鬓容光。来人不染纤尘,似画中人。

        这一回,女子未簪金色牡丹,脂粉轻薄,身容更加真实可亲。鬓边只配了一根银钗,花样是两朵并蒂芙蓉,算是入乡随俗。

        美人乖顺地跪伏在男子脚侧,垂头等待主人示下。

        “去,唱一曲江南调。”

        出乎意料,乌二爷对美人恍若未见。说不清这句命令的语气,轻蔑,算不上,冷漠,好像也不是。男人喝了点酒,神态还算和缓,没有呵斥或是动气的迹象。

        “是。”美人这才起身。

        薛珈坐在正对面,美人虽有意避开贵人们,抬头看路的一瞬仍是扫到了那股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将手边空了的高足莲花盏向前推去,盏中只放了一颗黑色圆润的玉珠,同那人神色一般平淡安宁。

        她自然错开目光,只做寻常。

        玉足踏上同样纯洁莹白的毛毯,琵琶声起,将人带入温润缱绻的水乡。

        那人虽真实可亲了些,却不似雁回山上自在灵动。江南调比沉如故唱起来轻松拿手,薛珈听不出这曲中情意,故而收回视线,怔怔望着莲花盏间的玉珠。

        “唱得什么东西!”

        酒杯掷地,这次并未造成脆响。阁中音律声霎时停歇,场内噤声作哑,众人睁大了眼看着毛毯上的酒渍,以及那人突如其来的暴戾,不知这回是真发酒疯还是故意与台上的人作对。

        薛珈晃动酒盏,语气漫不经心地插入这场风暴:“听闻乌二爷收的戏班是从洛平而来。不知姑娘可听过风靡京师的一阙小调?”

        美人跪在软毯之上,膝盖应该不会感到疼痛:“公子请讲。”

        薛珈放下白瓷,回身抬眸,眼光清亮,终于光明正大地同她相见。

        他暗吸一口气,娓娓道来:“此曲名为沉如故,年前被下令禁止。我无意为难,你若知晓唱词,随意挑两句唱一唱即可。”

        美人俯身行礼,浅笑着回禀:“公子不知,这唱词改了,戏班不满意,这阙小调不再唱了。”

        在场众人暗地观察两人来往,心思沉浮不定。尤其是乌家二爷,眸光闪了闪,看向高台上端坐稳重的兄长,那人也是观戏。

        “既是薛公子的要求,你便唱。”这一句有了上位者的威压,乌明宇却是锁定对面镇定自若的儿郎,别有深意地冲他举杯示意。

        薛珈并未收下这杯酒,收好玉珠,朝台上台下的宾主拜别:“薛珈不胜酒力,也无心风月。乌大人的接风宴很是隆重,薛珈受礼,诸位尽欢。”

        话虽如此,宴会行至此时已经变味,众人顺势请辞,忙不迭赶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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