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接近

燕如碧眉头紧蹙，目光凝着那方小小的院落，心中的不安几乎要溢出来。

        原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跑腿，现在却仿佛被未知的力量推动着，被迫窥探到了秘密的冰山一角。

        她看向王府后墙的方向，低声念叨了一句：“反正今天这顿饭也算送过去了，一会儿我就翻墙离开这里，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行，她牙根咬得死紧，又是熟悉的配方。

        院门处传来轻微的响动，她下意识回头看去，食盒孤零零地待在地上，边缘的红漆因磨损而尽数褪去，颇有些可怜的意味。

        提过食盒，提手上还残留着对方的余温，两者相触的瞬间，一道暖流汩汩上涌，抚慰着心口的痛意。

        燕如碧心中百感交集，莫名其妙丢了性命，幸好在异界又拥有了一线生机，可这样的“生”却是寄托在别人身上的。

        更令人苦恼的是，就目前种种来看，很有可能与对方进行更深入的接触，她才能活下来。一旦对方出了什么差池，她自己也无法独活。

        她沮丧地拖着步子回了厨房，将食盒交还给姜厨娘，却被对方出声叫住。

        “如碧，你见到小世子了吗？那位是不是果真如传言中一般，性子孤僻得很，见了谁都没有好脸色？”

        燕如碧敏锐地嗅到了什么不寻常，拉过小板凳坐下，俨然一副准备吃瓜的姿态：“姜姐姐怎么这样说？”

        这可算打开了话匣子，姜厨娘放下手中的锅铲，连锅中的菜也顾不上翻炒，一心想着分享八卦。

        “我来王府还不足一月，厨房的大师傅们便都跟着去了江南，说是怕夫人吃不惯那里的菜色。这不是，原本我只是个打下手的，现在却要负责剩下这十几口人的饭食……”

        顶着燕如碧催促的目光，她只得咽下自己的无限感慨，直接进入正题：“我头回接这份差事，没什么经验，怕惹了主子不满，就打算给世子准备和王妃一样的饭菜。谁知却被管家给说了一通，我这才知道其中玄机。”

        燕如碧眼睛一亮，双手提起小板凳往前挪了几步，“然后呢？”

        “然后？然后便是宿雨要我帮她去送饭了呗！我才不去呢，送去那样的饭菜，那不是触霉头吗？更何况府里下人都传世子脾性不好，喜怒无常的，万一把气撒到我身上怎么办？”

        终于发泄了一通，姜厨娘畅快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净了手继续做菜。

        “那样的饭菜”？

        燕如碧有些在意地看向食盒，看来那个少年的处境，也并非如书中所说一般：男主虽不喜这个孩子，但最多也只是无视，在物质上没有短了他去。

        她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悲天悯人一番，便被姜厨娘往手中塞了两个大包子。

        “快吃吧，你这一中午都只顾着去送饭了，现在还没吃饭吧，我特意给你留着呢！”

        面对这般殷切的注目，燕如碧只得生无可恋地一一吃完，直到小腹出现明显的凸起，她才借着灶台的力勉强站起身，扶着墙和姜厨娘告别。

        姜厨娘几步冲上去，又给她怀中塞了个油纸包，才遗憾道：“这就吃饱了啊，这是我刚蒸好的糕点，你带回去当个零嘴吃吧。”

        燕如碧小鸡啄米般点头应声，一溜烟出了门，往自己的院子跑去，生怕被抓住再吃一顿。

        夕阳西坠，落日的余辉映过窗缝，唤醒了床上睡得并不安稳的少女。

        燕如碧额头沁出冷汗，按住如蚂蚁在爬般躁动的心口，呼吸中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意味。

        不知为何，她梦到无数的虫子将自己淹没，直到最后一口空气被攫取殆尽，才得以从噩梦中逃离出来。

        简单梳洗过后，她才注意到天色已然不早，连忙去厨房吃过晚饭，拿着食盒急匆匆往少年的院子中去。

        这次可不能再慌慌张张的，一定要试出来，自己是不是真的寄生于他。

        她心里盘算着，全然没有发现天气的变化。

        越往前走，越是白雪飞花乱人目，到最后竟带了些遮天蔽地的气势。燕如碧顶着大如席的雪花，一时间慌不择路，竟直接闯进了院子里。

        这样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屋中人的注意。轮椅驶过的声音传来，门被轻轻拉开，一只细瘦的手臂伸出来。

        他的皮肤极白，却不是精心呵护保养的润泽，而是久不见天日的惨白，在这样天色昏黄的境况下，竟显得有些瘆人。

        燕如碧打了个冷战，直到少年抬眼看过来，才恍然惊醒，赶忙将食盒双手奉到对方手中。

        原本设想的借机进行接触，从而缓解痛苦的小心思，在这双黑沉沉的眸子的注视下，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个未长成的少年面前，可耻地怂了。

        门被阖上，燕如碧却没有走的意思，而是蹲坐在屋檐下，托腮看着院内的那株梅花。

        寒风裹挟着雪花袭来，分明是数九寒天，可奇妙的能量却自后心涌上来，温暖了她整个身躯。

        与其回去忍着痛，不如在这里受冷，她的心口还能舒服一些。

        或许是早已做好了心理铺垫，燕如碧竟破罐子破摔，自得其乐地掰着手指，算自己在这里待多久，才能维持一整天的正常活动。

        身后倚靠着的门倏然打开，她一时不备，竟后仰着栽了进去，对上了少年低头看过来的双眼。

        “对……对不起。”燕如碧打了个哆嗦，连忙爬起来退出门外，可一转身，便被翻涌的风雪扑面而来。

        身形瘦削的少女埋头站在原地，葱白的手指攥紧衣角，用力到几近泛白。虽未言语，可任谁都能看出来她的慌乱无措。

        秦桑屈指敲敲房门，发出沉闷而突兀的声响，试图将她从自闭状态中唤醒过来：“外面风雪甚大，你进来待一会儿吧。”

        说罢，他自顾自地转动轮椅，到了不知熄灭多久的炭盆前，拿过火钳加了几块木炭，重新点起微弱的火焰来。

        似是想起什么来，他看了一眼呆愣楞站在门前的燕如碧，又从一旁所剩无几的木炭堆中取出几块，火焰这才旺盛地燃起来。

        燕如碧懵然抬头，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语。直到确信自己的听觉并没有出问题，她才慢吞吞地关好门，挪着小碎步过来。

        每走一步都带着试探，谨慎地观察着秦桑的脸色，生怕惹了对方不快。姜厨娘的话还时刻萦绕在耳边，她可不能就这样轻易放松了警惕。

        最初她只敢站在门边，离少年最远的距离，可接收到对方示意她过来烤火的眼神后，百般纠结的燕如碧几乎将自己的衣角攥成了死结。

        算了，还是顺着他的意吧。

        不然把他气死了，自己的死期也得提到今天。

        她蹲到火盆旁，暖黄色的火光映照在脸上，冻僵的手指活动几下，伸到火焰边烤着，感受着这寒冷室内仅有的热源。

        这可比外面舒服多了，不仅能烤火，还可以近距离接触人形生命源泉，实在是惬意至极。

        人一旦放松下来，胆子也随之大了数倍。

        原本还战战兢兢的燕如碧，此时竟也敢上下打量着少年。

        看着对方要打开食盒，她也期待地看过去，毕竟今日姜厨娘屡屡提到，厨房供给少年的伙食并不如何，只是不知差到了何等地步。

        她设想过十分糟糕的情况，可再差也不过是清粥小菜，勉强果腹而已。

        哪里能想到，对方只端出一碗稀薄的米汤，并一个冻硬的馒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就……就只有这些吗？

        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向前挪动一小步，瞥了几眼被放置在一边的食盒，想要看看是否真的只有这两样。

        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小动作被少年抓个正着。

        秦桑轻轻摇晃几下那碗米汤，看着凝结的冰凌也随之泛出波荡，将小碗安置在火盆的架子上。见碎冰化尽，向上涌出热气来，他才慢吞吞地掰开那个馒头，挑出最软和的那一块。

        递给了燕如碧。

        见少女久久没有接过，他开口提醒道：“你不是饿了吗？”

        燕如碧懵然接过馒头，这才意识到方才的举动被人尽收眼底，甚至产生了误会。突如其来的善意，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口中呐呐许久却说不出话来。

        看着少年勉强吞下馒头块，又皱着眉将米汤一饮而尽后，捂着心口咳嗽几声。

        原本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此刻都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隐秘却难以忽视的酸涩。

        “何不食肉糜”的现实狠狠拍在她的脸上。

        少年却没有什么反应，仍是如白日里一般，嗓音清淡道。

        “雪停后就立刻离开这里。”

        她哦了一声，再次抱膝蹲下，小脸直面炭盆中跳动的火焰，余光却不自觉地瞟向对面，关注着少年的一举一动。

        他还是一身单衣，端坐在木质轮椅上，静静翻动着手中的书卷，整个人清瘦得可怜。

        燕如碧无意识地捏紧自己的袖口，她的衣服虽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但也是绣娘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厚实又保暖。

        明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吃不饱穿不暖。

        她将那块馒头一点点撕成小块，缓缓咀嚼咽下，又冷又干硬，可这已经是最好的一部分了。

        早知如此，来的时候就多带点吃的东西了。

        燕如碧暗自泄气，双手环抱着膝盖，却不慎摸到袖中的硬物。

        她一愣，摸出个油纸包，这才想起来是姜厨娘给她塞的糕点。

        中午吃得太多，把这茬都忘了。

        燕如碧当即振作起来，献宝般地双手递到少年面前：“世子殿下，您吃这个。”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纯挚的光芒。

        少年闻声看过来，却许久未有动作。

        燕如碧睁大了眼，似乎急着要自证清白，拿起一块囫囵吞下，连声解释道：“我没有其他意思，这个可以吃的。”

        双方僵持许久，最后还是以少年败下阵来而告终。

        他轻轻拿起一块送入口中，垂眸感受着梅花的清香在舌尖绽开。

        “是梅花糕。”

        他看向窗户边的小案。

        燕如碧随口嗯了几声，她哪知道这是什么花做的，尝都没尝出味儿来。

        随着少年转头的动作，她也看过去，小案上只摆放着一枚白色瓷瓶，里面是一枝已有凋谢之意的梅花。

        形状有些熟悉啊，她还没来得及联想一番，便被少年的声音打断。

        “我记得之前来送饭的，并不是你。”

        燕如碧收回目光，又拿出那套糊弄姜厨娘的说辞：“奴婢名叫如碧，是新来府里服侍的。宿雨姐姐去了江南，临走前嘱咐我接替她的活儿。”

        少年对此不置可否，淡淡应过声后，又冷不丁道：“我叫秦桑。”

        这是什么对话逻辑？

        燕如碧懵然看过去，对上少年正色的面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她互通姓名。

        果真是专属于少年人的仪式感，她也严肃起来，郑重地点了点头。

        此刻，她不知道秦桑在想什么，是把她当作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抑或是一个举止奇怪的婢女。

        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未来的人生，应当是无法离开这个少年的。

        秦桑哪里想得到，仅仅是一句礼貌性的回复，就让对方的思绪百转千回，甚至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他深吸一口气，转动轮椅后退几步，开口赶人：“雪已经停了，你快些离开吧。”

        被对方直言要求离开，燕如碧也不羞恼，今日她的收获可谓是盆满钵满，足够睡个安稳的好觉了。

        她拉开门，院中的积雪已有膝深，凛冽寒风迎着脸庞，吹得燕如碧打了个趔趄。再度站稳后，又继续艰难跋涉回自己的院落中。

        这不就像是深夜加班，却获得了丰厚报酬吗？

        她顶着风雪，自得其乐地哼着小调，丝毫不知在她出了门后，少年直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伸手按住剧痛的双腿。

        苍白削瘦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另一只手抓紧了轮椅的扶手，头深深地垂下去，几乎失去意识。

        炭盆蹿起的火焰灼烫了他的额头，才唤起少年最后一点清醒，逼迫着自己直起身。

        他的脊背重重磕在轮椅的后背上，咬紧的牙关没有泄出一丝痛苦来。

        秦桑仰着头，久久没有移开目光，瞳孔却失焦散开，整个人的破碎感更加明显。

        痛苦减轻些许后，他不敢浪费一点时间，双手颤抖着转动轮椅来到床前，将自己的身体移到上面，拉过单薄的被褥盖好。

        因为这并非结束，而是新一轮剧痛的开始。这三年都是如此度过，今日也不外如是。

        这漫漫长夜，得不到安眠的或许只有他。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竟比以往早发作几个时辰。秦桑的手缓慢移至心口处，那里的跳动是前所未有的飞快，似是在预示着——

        他离死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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