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人间烟火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论起懒，没有人比元贞神女更懂。她拜了一位一睡几十年的师父，还养出了一只每天只有两个时辰清醒着的猫。

        若不是亲见天道无情，恐怕她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废寝忘食地勤奋修炼数千年。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师父走了，父亲和母亲亦追随而去。神仙自有神仙的命数，岂是一人之力可以挽回的。如今连她自己也在劫难逃。

        眼前君子翩翩如玉，偏偏聪明得讨厌。一碗鱼汤没见底，就开始钓鱼了。

        她才懒得解释，“本神就是喜欢阿朏这副皮囊。润玉仙如此介意，可是喜欢这副皮囊的主人吗？”不孝逆徒无所畏惧。

        润玉被大言不惭的厚脸皮反将一军，喉间一哽，继而平静道：“本座自问于友人二字，问心无愧。”

        是了，他从无半分逾矩，倒是踏雪为恩义牵绊，对他念念不忘。

        这样也好。

        不过是神女未尽劫数的一段记忆。既无来处，何谈归宿。

        “如此甚好，请天帝陛下牢记今日所言。踏雪承陛下故人恩泽，天理循环，为陛下解忧，是她分内之事。她浪迹红尘浊世百年，情志不坚，被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迷了眼，胆大包天，叨扰陛下清净。友人尚可，绝非良配，陛下切记。”

        故人？润玉有些好笑，他那些故人连提起他的名字都嫌弃，踏雪却要替他们来报偿，这算哪一道的天理循环。

        绝非良配。许多年前他便听过这句话。长芳主为了维护锦觅，对他说过许多的谎话，只有这一句最为真切。

        天色将明，神力殆尽，她的元神已不能再维持。元贞看着毫无声息的小白猫长叹一声，挥袖驱散了秘境。

        白芒闪耀，转瞬即逝。

        寅时初刻，东方泛出熹微的晨光。

        润玉伸手探踏雪额间，与从前并无不同，轻声唤道：“踏雪仙子，踏雪仙子。”

        踏雪正在树下睡着，耳边有人叫她的名字，声音很是悦耳，但昨夜的酒有些上头，这会儿还疼得很，被人叫醒实在不是件欢喜的事。

        不情不愿地起身，迎面就是润玉仙清隽提神的脸，宿醉后昏昏沉沉的灵台瞬间清醒大半。

        昨夜，她要试探润玉，然后……然后进行到哪一步，实在有些记不得。不过，不管后来做了什么，目的都已经达到了，不是么？

        于是，她无比自然地问道：“润玉仙，你为何会在这里？”

        润玉清咳一声，缓缓道：“晨起无事，在这园中信步，偶遇仙子幕天席地，在此安歇，恐朝露清寒，打湿仙子衣裙。”

        说辞十分风雅，将将掩过心中慌乱。

        她的神情不似作伪，竟是真的没有星潭下的记忆。由此推论，他还是月柳下的润玉仙。

        无波的古井悄然荡开一朵小小的涟漪。

        “嗯，”仿佛是在说服自己，踏雪频频点头，“晨露着实清冷，多谢润玉仙。”

        诡计得逞，她满心欢喜，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伶牙俐齿无处施展。

        润玉恰到好处地开了口：“相请不如偶遇。踏雪仙子可愿至寒舍做客，尝一尝璇玑宫的早膳。”

        踏雪闻言，摆弄柳枝的手一顿。太阳分明是打东边出来的，没错啊。

        润玉顺着踏雪的视线，金乌冉冉升起，映亮了天边的朝云，一如昨日，“可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没有，”踏雪回头，看着认真望天的润玉仙不禁失笑，强忍笑意道：“深感荣幸，请润玉仙带路吧。”

        润玉不喜欢人伺候，璇玑宫里只留了几个洒扫备膳的仙侍，平日里做完分内的事，无需听差，很少来回走动。是以，十分清静。

        这份清静落在踏雪眼中，分外地凄凉。宫殿古朴清雅，不见一点纹饰，更无花草点缀，素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她水红的衣裙比桃花还浅些，却是这院中最鲜艳的颜色，而这已经是姻缘府最低调的衣裳了。

        她与月下仙人据理力争数日，月下仙人才勉为其难放弃了比嫁衣还红的落霞锦。

        姻缘府何等热闹，简直像个正当红的戏园子，整日里仙子仙君往来不断。哪怕是前些日子她无端被疑，也有缘机仙子、彦佑之流与月下仙人打发时光。

        难怪他一直不肯透露洞府，原来神仙也有穷困潦倒的。

        踏雪默默掬了一把同情的泪水，暗暗发誓，不管一会儿吃什么，都不可失礼，绝不能让润玉仙难堪。

        果然不出所料，润玉仙竟亲自去端了几碟小菜和两碗白粥。

        对比一下姻缘府仙侍仙娥忙进忙出的景象，踏雪悲从中来，面上不肯露出一点，随和地伸手接过来，笑呵呵地跟润玉一起用膳。

        味道还蛮好的，不过一块儿肉都没有。真是太穷了。

        被踏雪嫌弃的青菜乃是渚方圣境进贡的灵草，食之可得十年灵力。百年只得千余株，倒有一半要进老君的丹炉，拿来入菜可谓奢侈。

        小白猫不识货，但是很懂礼数。饭菜是主人亲自端的，她便自觉地要去洗碗，却被反应过来的润玉匆忙拦住。

        “踏雪仙子是客，怎么好劳动客人。仙子只管自便，小仙侍会来打理的。”他只来得及交代前院不留人，膳房的仙侍还在。

        润玉仙就是太要面子。踏雪很体贴地找了个半真半假的说辞：“在姻缘府的膳房，诸位师兄轮番当值，我也是要帮厨的。”

        为照顾那条赖皮蛇，她的猫爪沾过阳春水，这种小事情难不倒她。

        这样再寻常不过的场景，润玉却有些向往。若他当年能如愿做个逍遥散仙，远离天家是非，是不是每日也可以和母亲、爱侣一起，只关心这些温馨的琐事。

        “也好，润玉陪仙子一起。”温润得体的笑容里多了些由衷的欢喜，比初夏的朝阳还要明亮。

        踏雪被这明亮的笑容晃了眼，连忙俯身去拿托盘碗筷。偷偷瞥了一眼，幸好润玉仙并未留意。

        确实无心留意，因为润玉仙正忙着密语传音，吩咐璇玑宫为数不多的仙侍速速退下。

        璇玑宫的膳房小小一间，约莫只有姻缘府的一半，墙壁清清白白，如雪洞一般。若不是纤尘不染的灶上，摆着几只玲珑小巧的锅具，踏雪绝不相信这里是膳房。

        难怪润玉仙仙气飘飘，厨房里食材少得可怜，当真是靠餐芳饮露长生的。

        踏雪努力专注手里的碗碟，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餐芳饮露的润玉仙接过她手中的碗碟，不甚娴熟地擦干，然后拿着碗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看来璇玑宫也是有仙侍的，只是还未起身吧。

        好眼熟的一幕。踏雪在凡间的第一个主人——瑛娘，刚成婚的日子常常这样。小银匠心灵手巧，在家里却总是愣头愣脑，事事都要过问瑛娘。聒噪得瑛娘发了脾气，他还一头雾水。老老实实挨完骂，就去织坊，捡瑛娘丢弃的线头，搓成细绳，编些小玩意儿再回来哄瑛娘开心。

        人间多苦，却也多情。没有战争，没有饥荒，能平淡而康乐地过日子是凡间芸芸众生最梦寐以求的幸福。

        想不到她会在云雾袅袅、不染凡尘的天界回忆起这些。不过，神仙也有亲戚，会生嫌隙，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是啊，天界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晴山君鼓足勇气，拉着魇兽，陪邝露值守，磕磕绊绊聊了一夜。东方欲晓，他与邝露仙子分别，晨光下那温柔一笑，一夜的忐忑都随着晨星消失不见。

        今日休沐。他本该早早回璇玑宫补眠，但实在是太欢喜，一直逛到天光大亮，才安心回宫。

        他疲惫的耳朵却不肯放他休息，敏锐地捕捉到膳房里竟有男女笑语。

        璇玑宫何时有了仙娥？另一个声音似乎是……他家天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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