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长风
走着走着，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的意识早已飘离，他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只是拖着钝痛的膝盖缓缓向前走。
等谭四月清醒过来的时候，才猛然发觉自己又回到了遇见那个少年的长椅处。
人总是下意识去接近美好的事物。
谭四月不知道为什么，他希望可以再看见那个少年，即使他知道根本不可能看见。
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答应他原地呆着，还是偷偷溜走了，他一定会生气吧……害，想那么多干嘛，反正以后再也碰不到了，真的再也碰不到了吗，怪可惜的……
谭四月轻轻地摇了摇头，苦涩地笑着。
突然，他撞到了一个板子。
不，是个人。
确切的来说，是个很清瘦的人。
或者更具体一点，是那个痞里痞气穿校服的少年，那个穿过马路去买纱布药水的少年，那个谭四月猜测会生气的少年。
他没有生气，脸上挂着的依旧是痞里痞气的笑容。
“啧，是不是咱们每次见面都要撞一下？”
他是嗔怪的语气，但脸上并无半点责怪的神色。
“撞疼了吗？”
谭四月瞪大双眼。
“得了，撞傻了。”
谭四月这才反应过来，脸颊上染上了羞涩的绯红，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哟呵，头发怎么这么多，发质怎么也这么好啊，跟个蒲公英一样，用的什么洗发水啊？”
少年顺理成章地摸了摸他的头，笑着问道。
“没，没有，我都是混着用的，不好的。”谭四月有些语无伦次。
“行吧，既然现在回来了，事应该处理完了，现在该听我的了，小蒲公英，听话，去那坐着。”
少年的下巴冲长椅处抬了抬。
谭四月会了他的意，也不再说什么，一瘸一拐地走到长椅处，坐了下来，双腿并拢，手轻轻搭在大腿上，眨着大眼，看着少年。
少年被他看得心里一痒。
“啧，太乖了，怎么坐姿都这么乖。”
勾了勾嘴角，少年挠了挠头，来到谭四月身前，从塑料袋子里拿出消毒水，纱布和已经化的差不多了的冰袋。
他站着想了会儿，然后单膝跪地。
谭四月吓得脸色一变，急忙将他拉住。
少年也不动了，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谭四月，谭四月被他看得不好意思，默默松开手，少年就此单膝跪地。
他轻轻地给谭四月受伤的膝盖消毒，绑纱布，还轻柔地吹着气，温暖轻柔的呼吸打在膝盖上，似和煦的春风揉进皮肉筋骨中，谭四月只觉心里一片酥软。
少年漆黑的头发，长长的睫毛和白皙光滑的脖颈落入眼底，谭四月看得有些出神。
少年蓦地抬头，这一抬头可谓是毫无征兆，二人直接来了个眼对眼。
谭四月觉得尴尬至极，有种偷窥被抓包了的感觉，窘迫地垂下头，耳尖泛红。
少年弯了弯眼睛，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将手伸到谭四月眼前。
“手给我。”
他的声音很好听，干干净净的，尾调总是上扬，听的人心也跟着荡。
谭四月看着那细长白皙的手指，犹豫片刻，手指动了动，然后将手轻轻地放在了少年温热的掌中。
明知体温不可能传递的那么快，但谭四月身体还是瞬间燥热起来，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还来不及细想，只见少年又从黑色塑料袋里掏出一包湿纸巾。
谭四月看见少年接下来的举动，只一瞬间心里的某个点就被狠狠戳了一下，他眼眶通红，鼻子泛酸，眼里腾出热意。
他在为谭四月一点一点地擦他手上的墨水。
没有人肯帮助他，他自己也不在乎的糊脏了的手指，会有人悄悄记下，买来湿纸巾，帮他擦掉。
谭四月的声音沙哑，“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直在啊。”少年头也没抬，仍然认真细致地擦着谭四月的手指，仿佛那是最珍贵的宝物，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我一直在。”这句漫不经心的话在谭四月的心里重重的捣了一下，一下子便塌陷了一大块。
谭四月不说话，感受湿纸巾在手指上擦过的冰凉，随即又被少年温热的手给握暖。
擦了半晌，少年抬头，看着谭四月的眸子仍旧是黑沉沉的，似平静的湖水，让人忍不住一个猛子扎下去，恨不得溺死在里面。
“从你走后，我一直在这等着，一直都没走，直到你来。”少年认真地说道。
“你没想过我不会来？”谭四月下意识问道，随即又猛然想起自己偷偷溜走，害得少年等了这么久，谭四月的脸羞红了，想收回自己的话却来不及了。
“想过，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会回来，事实上。”
“你也确实回来了，小蒲公英。”
少年没有质问，也没有怪他。
少年乌黑的眸子变得亮晶晶的，像是星辰跌落其间，那么炽热滚烫。
“谢谢。”谭四月浅浅翘了翘嘴角。
“拿着。”少年将还有些碎冰在里面的冰袋递给谭四月。
谭四月一愣，低头一瞧，才看见自己的手掌被擦破了一小块，这是真正的小伤，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但没想到，少年又注意到了，还给他买了冰袋。
“谢谢。”他又说。
“你除了谢谢，就没有什么别的可以说了吗？”少年有些好笑。
“我不知道，对不起。”谭四月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有些抱歉。
“行行行，还不如谢谢呢。”少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望着虚空中的一点发呆。
静默无言。
但谭四月十分满足，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哪怕一句话也没说，他也觉得满足。
这一切就像梦一样，他像是一脚踩进了绵绵厚厚的云层中，自由自在地徜徉在空中，周边美好的事物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始在兜里翻翻找找，然后，掏出一堆零散的，皱巴巴的钱，递给了少年。
“什么意思？”少年偏头看向他，敛起了始终挂在嘴边的笑容，皱了皱眉，没有收。
“我花了你的钱，应该还给你，剩下的，是谢谢你的，虽然不多，但还是希望你能收下，我爸爸跟我说过，这个社会上没有凭空对你好的人，大家对你好都是有利可图，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我那么好，好的有些不真实，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这些钱，希望你能收好。”谭四月认真地说道，说罢又将钱往少年面前推了推。。
少年的眉头皱的更深，他狭长的双眼此刻大睁着，眸子里面有不解，有愤怒，更多的是一种谭四月看不懂的情绪。
“你觉得我帮你是为了要你的钱？”少年依旧眉头紧锁。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没有人会突然对一个陌生人那么好，这……这不合理，除非你是天使，但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天使。”谭四月有些笨拙，不知道怎么表达，有些词不达意，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少年在听到“陌生人”这个词的时候，表情一僵。
然后挑了挑眉，低声说道：“万一我就是天使呢。”
“什么？”谭四月没有听到。
少年不说话了，也不再看谭四月，低头踢着小石子，十分烦躁。
谭四月察觉到了少年的烦躁，他明白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少年不开心，但他不知道说错了那一句。
在他看来，自己身上处处是错处。
他也低着头，看着少年踢的那个石子左滚右滚，前翻后翻的，突然少年脚一用力，将石子踢向够不到的远处，谭四月下意识抬头看向他。
“小蒲公英，你知道吗，你很特别。”少年蓦地开口。
“我知道，我从小就知道我跟别的小孩不一样。”谭四月以为少年也觉得他是一个奇怪的人，就跟所有讨厌他的人一样，认为他是一个怪物。
“不，我们俩说的“特别”不一样，你别妄自菲薄，这样太悲观了。”
“我没有办法不悲观，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注定了我要和这种悲观的情绪相伴一生，你不能理解，这样说吧，我一生下来，就害死了我的母亲，我现在活着也是为了赎罪。”谭四月苦笑着说道。
少年身体一僵，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想要去安抚谭四月，却又将抬起的手放下。
“我注定了就是一个悲观的人，看待周围事物也秉持着消极的态度，我从出生到现在一直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个好人。”谭四月顿了顿。
“但你的出现给了我很不一样的感受，那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对于我来说，你就像个天使，或许，你就是一个天使。”谭四月坚定明亮的眸子将少年晃了一下。
沉默良久。
“你为什么不说话？”谭四月打破了沉默。
“你知道……你在哭吗？”少年的声音有些颤抖。
谭四月登时僵在原地，抬手摸了摸脸，果真一片冰凉。
爸爸死的时候我没有哭，现在遇到天使反而哭了，我当真是个怪物。
谭四月想着。
“小蒲公英，你不要哭，你听我说，你真的很特别，你特别漂亮，真的很漂亮，是我从出生到现在见过最漂亮的人，漂亮的就像画一样，我也没那么好，帮你其实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的脸，因为你真的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我做不到不去帮你。”
“但慢慢了解，我发现，你太干净了，原来脸才是你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你才是天使。”少年定定地看着他。
谭四月泪水决了堤，这次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哭了。
“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我无法设身处地，但我希望你可以试着别那么悲观，这个世界很美好的，你可以跟家人或朋友倾诉，这样或许会好一点。”
谭四月的泪一瞬间就止住了，他看向少年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
“你……知道我没有等你溜走了是去干什么了吗？”谭四月的声音变得喑哑。
“我……我不知道。”少年看着这样的谭四月，有些慌乱。
“我去了医院，见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也就是我的父亲，他死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亲人了，哦不对，对我恨之入骨的继母算亲人的话，那我也许还有亲人，但对于我来说，我的家就像是一个深渊，我呆在那里生不如死，你告诉我，我怎么倾诉？！跟谁倾诉？！！”谭四月的情绪越说越激动，最后的尾音也颤抖起来。
“你跟我说这个世界很美好，对不起，我体会不到。”
“还有，我没有朋友。”谭四月恢复冷静，淡淡地补充了一句，他的话语冷的像冰锥，寒冷又伤人。
少年彻底慌了，不停地摆着手，痞里痞气的脸上此刻露出的全是小孩子不知所措的神色。
“对不起，我的情绪有些失控了，不过，进一步了解，我发现我们俩没有共同点，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了，就这样吧，但无论如何，还是十分感谢你，真的，谢谢你，再见。”
谭四月微微颔首，不去看少年，将钱搁下，自顾自往前走了两步。
“等等！”
谭四月脚步一顿。
“对不起，我不该去戳你的痛处，我的错，抱歉，但走之前，小蒲公英，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你说你没有朋友，那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吗？”
少年清亮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谭四月几乎是用了最大的定力，强撑着说出了一句话，那句话像刀子一样，扎的两个人生疼。
“不必了，我一直都是那么过来的，不需要朋友，我们俩挺有缘的，见了两次面，但我觉得我们的缘分差不多也到头了，毕竟素不相识的两个陌生人之间哪有那么多缘分，咱们以后还是别有牵扯的好，我不想增添麻烦，我的名字你也不必知道了，我的名字不好听。”
谭四月始终没回头。
然后向前走去，一步一步，挣开了伤口，也扎穿了他的心。
他们不是一路人。
少年的声音在后方再度响起。
“你不告诉我！那我告诉你！我叫沈长风！长远的长！清风的风！你一定要记好了！”
“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好歹我们不算陌生人了！”
谭四月步履未停。
“一定要记好了！”
“我叫沈长风！”
在转弯处，谭四月停下了脚步。
“沈长风，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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