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番外·短篇版

梅家小娆是个好姑娘，然正应了红颜薄命，好人命短。梅家小娆生于临潼四年的暮春，死于临潼二十一年的严冬，时年十七岁，年华正好。

        梅家小娆死的不明不白。

        临潼二十一年的寒冬，沈家公子沈苍舟大婚之日，细雪飘飞，突然有人一顶白色软轿停在沈家大门前，软轿四角悬着银色铃铛，白纱覆顶，寒冬腊月的天气里，轿顶竟然放着山茶花，一朵一朵，好像是从枝头刚刚剪下的。

        轿外只有一个袖手而站的黑衣青年，他站在细雪里，身影笔直，表情淡淡，缓缓开口：“我要见沈苍舟。”

        他在没有说话前，看起来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但是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冷冽而清贵，忽然就在寒冬的细雪里耀眼起来。

        沈苍舟一身大红喜袍从人群里走出来，站在大门前，看着阶下的年轻人，许久开口：“公子找我有何贵干？”

        年轻人扬眉：“你就是沈苍舟？”

        沈苍舟微微蹙眉，颔首：“正是在下。”

        年轻人没有说话，转身掀开轿帘，从软轿里抱出一个女子。那姑娘穿着华丽的喜服，裙摆处绣了大朵大朵的山茶花，容色秀丽，眉目洁净，但是看着却毫无生机。

        年轻人走到沈苍舟跟前，道：“这才是你今天要迎娶的姑娘，现在我亲手将她交到你的手上。”

        沈苍舟看着他怀里的姑娘，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容颜，他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鼻尖，许久叹道：“她死了。”

        年轻人冷声道：“我知道，但是你今天娶的人只能是她。”

        沈苍舟觉得好笑：“公子在说什么胡话，我为什么要娶个死人？”他眉目之间带着清浅的笑意，“况且我并不认识这个姑娘，公子还是将这位姑娘好生下葬吧。”说完转身就要走。

        年轻人并没有打算拦他，只是开口道：“江南池馆厌春红，零落空山烟雨中，却是北山偏爱惜，数枝和雪上屏风。沈苍舟，你当真不认识我怀里的姑娘吗？”

        沈苍舟脚步顿了顿，缓缓回身，许久摇头：“抱歉，我并不认识。”说完缓缓走进大门。

        年轻人好像有些挫败，抱着艳红衣服的姑娘，雪花落满肩头。

        沈家大门里锣鼓阵阵，喜乐声声，外面铺天盖地的雪花，那顶白色软轿，那个清贵的年轻人，那个死去的姑娘，那些洁白清丽的山茶花，都消失在了茫茫的大雪中，好似从未出现过。

        那个姑娘就是梅家小娆。

        在沈苍舟大婚后的第五日，梅家小娆出丧。

        听说，梅家小娆十天前提剑打马离开梅家大院，十天后一顶白色软桥抬着小娆的尸体停在了梅府外的梅花树下。

        无人知梅娆死于何时何地，是何人护送梅娆回家。世人只知，梅家幼女小娆，生于临潼四年的暮春，死于临潼二十一年的严冬。

        一

        余江的冬天从未这样冷过，梅家幼女下葬时，大雪纷飞，长长的仪仗，一路山茶花引路。

        大冬天的哪里来的山茶花，已无人去深究，现在世人唯一感兴趣的是梅家小娆的死因，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怎么就突然死了呢？

        街旁的小茶楼屋檐下，一男一女安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梅家小娆的下葬仪仗走远。

        女子披着白色的狐裘，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她从地上捡起一朵山茶花，缓缓开口：“谢燕，你可知我生前为何独喜山茶花？”她转过头来看身后的年轻男子，那张脸看着竟比漫天的大雪还要白上几分。

        谢燕站在檐下，有些无奈的看她：“小娆，我已经听你讲过无数遍了，你爱山茶花，是因为你爱沈苍舟，可是小娆，沈苍舟根本就不爱你。”

        小娆偏偏头，定睛看着站在城门口目送梅家小娆仪仗的年轻公子，他穿一身藏青色的长袍，撑着一把二十四骨的紫竹伞。

        大冬天的，温柔乡里的沈家公子竟然来看梅家幼女出丧，这其中有没有爱，谁又能说的明白呢？

        谢燕也看见了沈苍舟,他低头对着手掌呵了口气，拢着袖口，道：“我非得剖开他的心，看看有没有你梅家小娆！”

        他才刚刚说完，人就已经到了沈苍舟身边，五指如剑就要挖向沈苍舟的心脏。

        小娆一惊，上前抓住谢燕的手，狠狠看着他。

        谢燕也气鼓鼓的看着她。

        而沈苍舟依旧撑着伞站在雪地里，神色淡淡，眉眼清贵，他看不见身边的两个人，当然也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差点被剖胸取心！

        谢燕吐了口气，道：“好了，不跟你闹了，回去吧。”反手握着女子的手，慢慢往沈苍舟身后的小巷子深处走。

        女子没有说话，她脚步轻盈，安静的跟在谢燕身后，一路走到尽头，雪地上竟然并没有两个人的脚印，白色的衣服好像隐进苍茫的天地里，就像，就像天地之间游荡的孤魂。

        梅家小娆死了，现在的她不过是人世间的一缕孤魂，而谢燕则是鬼界之主。

        小娆之死，无人知其原因，因为小娆是心甘情愿死去，将自己交付给了谢燕，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心中的执念罢了，这个执念就是沈苍舟。

        “沈苍舟根本就不喜欢我。”小娆坐在幽暗的房间里缓缓说道，“所以他大婚之日，即便我是活生生的人，他也并不会娶我。”她忽然低眉轻笑，“更何况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是个死人。”

        谢燕硬生生的吐了口中的一口酒，他活了那么多年，仿佛从来都看不懂人世间的爱恨情仇，看不懂一些人的执念。

        小娆掏出袖中的丝帕轻轻擦谢燕嘴角的酒渍，笑得温柔而美好，一点也不像个女鬼。

        她说：“大人，你不用这么惊讶。”

        谢燕道：“他不喜欢你，你还愿意为他去死？小娆，你在开什么玩笑？”

        小娆答得认真：“我没有开玩笑。”

        谢燕道：“那你为什么愿意为了他将命交付给我？”

        小娆眼神温柔而哀伤：“大人就没有想过，小娆其实是想陪在你的身旁，而非是为了沈苍舟。”她低眼看着自己腰上挂着的铃铛，道，“大人陪小娆十七载，小娆就用数不尽的光阴来回报你，这样不好吗？”

        谢燕偏头看她，许久笑道：“小娆，我真是看不懂你。”

        小娆笑了一笑，没有说话，慢慢走出幽暗的房间，声音远远传来：“谢燕，你看不懂的不只是我，而是世间的芸芸众生。”

        谢燕看着她的一身白衣慢慢隐进鬼界永无止尽的阴暗中。

        这原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姑娘，活在人世可以有好夫婿，好儿女，能活到八十八，是他一手将她在最好的年华拖进了无尽黑暗里，带进地狱里。

        谢燕贵为鬼界之主，从来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他爱上小娆的时候，就非得小娆放弃人世的性命来鬼界陪他。

        谢燕，太自私，太霸道。

        二

        如果要讲谢燕同小娆的故事，就要从小娆出生的那一年说起。

        那是临潼四年的暮春，小娆出生那日，余江落了暮春以来的第一场雨。

        谢燕恰巧外出路过余江，尊贵的鬼界大人受够了鬼界阴阴暗暗的天气，就再也受不得人世凄凄沥沥的小雨，就找了个看起来不错的院子躲雨。

        在长长的廊下刚刚站定，他就透过雕花的窗棂看见了刚刚出生，浑身还带着血的梅家幼女。

        那小孩哇哇大哭，谢燕觉得新奇，他见过无数人死时的样子，却从未见过一个生命的降生，所以他就穿过窗棂，走到梅家幼女身旁，定定的看。

        刚出生的婴儿看得见世间游荡的鬼魂，就连尊贵的万千鬼众的主人也不例外。

        于是她对着谢燕笑了，吓得满屋子的人不知所措。

        谢燕也跟着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梅家幼女与他有缘，谢燕执着的认为。

        所以从一开始，谢燕就已经有了执念，并且在之后的很多年讲其教给了小娆。

        起初谢燕对小娆不过是好奇，小娆一天一天的长大，说话已经顺畅的时候，见到隐在暗处的谢燕，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为什么总是一个人？”

        谢燕一身黑袍站在暗处里看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突然觉得自己很寂寞，这么多年悠悠岁月，谢燕从未感到自己如此寂寞。

        小娆走过去握着他的衣摆，脆生生道：“我叫小娆，大哥哥你叫什么？”

        小娆在十四岁之前一直叫谢燕大哥哥，十四岁之后，她遇见沈苍舟之后，忽然再也不叫谢燕大哥哥，而是谢燕。

        谢燕在小娆生下来就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十几年的光阴，在小娆看来，那已是谢燕十几年最好的光阴。而对于谢燕而言，这十几年时间，无非就是弹指一瞬而已。

        这弹指一瞬的光阴，让他见证了小娆出生直至死亡，他忽然觉得世人生命如蝼蚁一般。

        十四岁小娆遇见沈苍舟的那一天，谢燕并没有看到那是怎样的一副迤逦场景，只是从小娆发亮的眸子里，他忽然心生妒意。

        谢燕只是隐隐知道，那一天两人的相遇，应有万里山茶花作陪。

        尘世有万里白山茶，鬼界却只有艳红彼岸花，尘世有沈苍舟那样的温润公子，鬼界却只有浑身透着森气的谢燕。

        小娆知道谢燕是鬼界之主的那日，阴雨连绵，那日沈苍舟在清水街浑身是血，那日小娆在清水街死去。

        梅家小娆看着地上浑身是血的沈苍舟。

        穿着黑袍的年轻人无声无息踏雨而来，衣袖带风，阴雨半点不得近身。

        小娆发现他的时候，眉眼惊异。

        谢燕站在雨中，负手道：“梅家幼女，吾乃鬼界之主，你可愿放弃尘世的性命，永生伴我左右？”他声音清高而孤傲，浑身透着难以言说的慑人魄力。

        小娆愣在那里，许久伸出手去握谢燕的衣袖，却发现触手而去，空空如也。

        小娆吓坏了，带着哭音道：“谢燕，你不要吓我？”

        谢燕不为所动，眉眼冷硬。

        此时此刻，他以鬼界之主而来，来拿沈苍舟的命，不肖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有鬼差来取沈苍舟的魂魄。

        在此之前，谢燕，他，只是想来看看小娆失去沈苍舟时候的样子。

        沈苍舟这一世在人世的寿命只有二十五载，下一世便是人间至尊，君临天下。

        而这一切因为梅家幼女而改变，小娆同谢燕做了一个交易，用自己的命来换沈苍舟的命。

        从一开始到现在，谢燕从来不觉得自己对小娆是爱，他告诉自己，不过就是一个小姑娘，不过就是一个命如草芥的凡人。

        他让她陪在身边，就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可是那日，小娆在雨中哭出声来，那一刻他才清晰的认知道，梅家幼女与旁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小娆跪在沈苍舟跟前，浑身湿透，许久她哭着说：“谢燕，我愿意放弃在尘世的性命，你愿不愿意放沈苍舟一条活路？”她偏头看他，这十几年光阴，梅家幼女好似从未这样哀恸过，谢燕站在雨中，一身黑袍泛着戾气。

        他缓缓伸手，手指苍白，拉过梅家幼女的手，缓缓道：“我愿意。”

        我愿意放沈苍舟一条活路，只要你愿意永世伴我左右，小娆，我太寂寞，我太，爱你。

        鬼界之主从不言爱，冷血冷心冷情，可是在痛哭的梅家小娆面前，他却知道，自己动了心，生了情。

        三

        梅家幼女死于冬月初七的清水街，冬月初七的鬼界，谢燕身边多了一个白衣的姑娘，眉眼清丽，容色苍白。

        她叫鬼界大人谢燕，万千鬼众也得敬而远之。

        小娆一直陪在谢燕身边，这成为鬼界的一段佳话。

        只是，小娆与沈苍舟之间，成为谢燕心里的结，他迫切想要知道，人世间到底是怎样深沉的爱意才会让小娆舍弃自己的生命？舍弃在尘世的亲人？

        如果有一天换成是他，梅家的这个幼女会怎样做？会不会为他舍生求死？

        小娆说出她和沈苍舟故事的那一天，是人世的鬼节。

        偌大的余江，空荡荡的街道，小娆坐在自己家门房间的房檐上，看着家中双亲替自己烧了纸钱。

        谢燕无声无息而来，坐在小娆身边，静默。

        小娆看着地上的纸钱，缓缓起身，踏空而下，走到院中的那棵大梧桐树下，那颗梧桐树真的很大，硕大的枝叶都伸到了梅家的高墙外。

        小娆许久轻声开口：“我十四岁那年，就是坐在这棵梧桐树上，看见了他。”

        谢燕站在房檐上，背后是孤高夜空，是空荡冷风，黑袍烈烈作响。

        他知道，梅家小娆想跟他谈一桩往事，想同他讲讲她生前唯一爱过的男子，那不是谢燕，而是沈苍舟。

        小娆十四岁那年，已经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那天有风，她坐在梧桐树上，等谢燕，可是那天谢燕没有来，她等来了沈苍舟。

        沈苍舟从梅府外的街道走过，青衣飘荡，眉眼俊逸，有那么一瞬间小娆恍若看见了谢燕，她开口道：“谢燕！”

        沈苍舟抬起头来，看着小娆，缓缓笑道：“小姑娘，青天白日，你可是认错了人？”

        所以说到底，沈苍舟的确是见过梅家小娆的，只是他从来没有记得过小娆的样子，他不知道曾经有过姑娘，将他放在记忆里很久很久。

        小娆当时只是觉得这个人和谢燕完全是两种不一样的人，她一生除了父亲和兄长，所接触的男子中，只有谢燕，孤高而冷漠，沈苍舟像春风一样吹进了小娆的心里。

        小娆一身白衣在黑暗里显得惨淡而寂寞，她转身看着谢燕，微微笑道：“谢燕，那天你去了哪里？那天是我十四岁的生辰，漫山遍野的山茶花都开了，可是带我去看山茶花的人却不是你。”

        谢燕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只是静静的站在凄凄的夜色里。

        那天小娆望着沈苍舟，轻声道：“今天是我的生辰，我等的人没有来，他答应我带我去看山茶花，公子能不能替他带我去？”

        沈苍舟看着她，眼里水波流转，他觉得惊奇，许久终是颔首。

        小娆跳到墙外，低着头往前走道：“公子真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那年的山茶花开的格外好，那年小娆认识了沈苍舟，仿佛命中注定一般。

        “江南池馆厌春红，零落空山烟雨中，却是北山偏爱惜，数枝和雪上屏风。”小娆慢慢道，“他给我念了这首诗，万里山茶花开，公子人如玉，谢燕，当时我以为这就是喜欢。”

        春风荡漾，水波粼粼，当时的小娆真的以为这就是喜欢。

        只可惜，此后的三年，小娆都再也没有出现在沈苍舟面前。

        她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他也没有问，只是有时候在街头远远的看上一眼，只是想起那日的山茶花开的格外好。

        因为她知道，沈家家主沈苍舟，心上有一个姑娘，那是余江最温柔的姑娘。

        或许每年山茶花开的时节，沈苍舟会想起曾经有个姑娘生辰那日，让他替一个人带她去赏花。

        可惜，他记不起她的样子了。

        四

        那一夜小娆原本是想要求一个答案，可是她没有等到谢燕开口，就看见了潋滟。

        她一身红衣乘风而来，站在谢燕身边，叫他：“阿燕。”

        小娆眼里的光芒一点点的黯淡下去，就在那一瞬间，她已然消失在夜色里。

        只要潋滟出现在谢燕身边，那么鬼界大人的身边，就再也站不下旁的人，也不容许再站旁的人，即便小娆被万千鬼众敬仰，也抵不过潋滟的一句话。

        潋滟是神族大家的小姐，在很多很多年前，与谢燕同拜在一个师门，谢燕不是她的师兄，而是她的师弟，谢燕一生没有亲人，如今呆在身边的却只有潋滟一个人。

        小娆初来鬼界的时候，潋滟还特地赶来鬼界见过她。

        她站在彼岸花中，缓缓开口：“阿燕曾说过，在尘世遇见一个小姑娘，陪她十余载，如若我没有猜错，那小姑娘应该就是你，是也不是？”

        小娆没有说话，潋滟继续开口：“鬼界从无先例，鬼界之主身边也从未跟过一个才逝的亡灵，但是阿燕要留着你，你便留着。”说完指尖红光乍现，直指小娆眉间，小娆皱眉，不得动弹。

        许久潋滟收手，看着小娆，神色莫测，终是冷言：“你喜欢谢燕？”

        小娆脸色苍白，口不能言，她喜欢谢燕，这份喜欢，曾经被自己忽视，曾经在遇到沈苍舟时，将它遗忘，可是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说到底沈苍舟不过是年少的一场梦，给过她一场欢喜，所以错以为那就是喜欢。

        梦终有醒的那一天，她的梦醒在她死的那一天，世间没有女子会这样伟大，为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子求死，梅家小娆也是。

        她一点也不伟大，她只是一个被谢燕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心思玲珑，执念太深。

        潋滟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梅娆，你要时刻记住，谢燕贵为鬼界之主，执掌世人生死，身份尊贵，你不得有非分之想，否则，十八层地狱才是你的归属。”

        说完翩然而去，小娆猛然后退，脸色愈加苍白，她看着艳红的彼岸花，看着滔滔翻滚的忘川河水，戚戚然的笑了。

        原来她心里的执念，连初次见面的潋滟都能看出来，而她竟然花了很久才看清自己的心。

        那夜小娆隐去之后，潋滟曾经问过谢燕，她说：“阿燕，在你心里，她是怎样的存在？一个普通的女鬼，还是一个曾经被你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抑或是。”潋滟艳丽的妆容在夜色里莫名多了几份凄艳，“一个任何人都撼动不了的存在？”

        谢燕闻言，有一刻的失神。

        他看了看潋滟，看了看院子里的香烛，想起沈苍舟命数将尽的时候，他看过小娆的姻缘，前两世她与沈苍舟两世情缘，皆都是至死方休。

        这一世小娆的姻缘却是不得而知，他害怕了，他想，如果他看着长大的姑娘对旁人死心塌地？他要嫁给旁人？那他怎么办？

        所以沈苍舟寿命将尽的那天，他来了，他以鬼界之主的身份而来，让小娆明白，世人生死莫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那一日，沈苍舟因沈家家主的身份遭人暗杀，在清水街的街头，是小娆发现了他。

        那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没有人可以救他，能救他的只有谢燕。

        如果说小娆只是因为沈苍舟曾经带给她一刻的欢喜，就以自己的命换他的命，那么，世间又有多少人相信呢？而只有小娆知道，她只是想要留住自己最好的年华，永生陪在谢燕身边，否则谢燕太寂寞。

        小娆没有等到答案，潋滟却等到了答案，谢燕说：“她是我爱的姑娘。”

        五

        他为了他爱的姑娘，篡改世人生死，他为了他爱的姑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有些人不动情，一动情就万死不悔，谢燕注定是这样一种人，准确的来说，注定是这样一个神。

        掌管命格的仙官感知到沈苍舟的命格还在转动的时候，人世已经过了几余载。神界主君的旨意到达鬼界那日，小娆去了人世游荡，她贪念人世的烟火，谢燕有时候也会陪着她。

        谢燕早知有这一日，他即便身为鬼界之主，但生死薄上所有人的生死，都由研究命格命理而成，他私自篡改世人生死，必定应受到相应的惩罚。

        而这样的惩罚，太重。

        这事说大不大，説小不小。几千年前，鬼界之主不是谢燕的时候，鬼界大人也曾篡改生死，不小心搅动□□，众鬼齐出，人间大难。

        神界主君自此定下规矩，如再有为之，钉于神界石柱，轮回剑刺八十八剑，穿琵琶骨，打入十四层地狱下，百天后方得放出。

        而谁都知道，轮回剑是怎样的利器，穿琵琶骨又是怎样的创伤？这样下去，一身修为尽数毁之，十四层地狱那又是怎样的存在，厉鬼呜鸣，进去的哪个又好好的走出来了？

        谢燕被绑在神界天柱上，看着万里晴空，忽然庆幸小娆不在这里。

        潋滟破空而来，一身红裙艳的像血，莫名凄厉：“阿燕，你为了区区一个凡人女子，就敢违背天命，你是不是疯了？”

        谢燕微微皱眉，眉眼依旧清冷高贵：“潋滟，这与小娆无关。”

        潋滟冷笑：“谢燕，上千年来，你从来没有这样不知分寸过！”

        谢燕没有说话，许久方才答道：“我做错了事，我甘愿受罚，潋滟，你走吧。”说完衣袍振动，淡然道，“来吧。”

        潋滟亲眼看着他被刺八十八剑，看他被穿琵琶骨时的凄厉，看他满身疮痍，那个时候，谢燕只是想，这样浑身是伤，体无完肤的谢燕，不该出现在小娆面前。

        当日他想，他生死攸关之时，小娆会不会为了他也舍生求死，到了今日才发现，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却都不想让小娆知道，他不想看见小娆伤心。

        而那个时候，潋滟痛哭出声，却只是想，谢燕爱上了一个姑娘，愿意为她做很多事，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那一天，鬼界风声凄凄，人世雨声细细。

        谢燕被带回鬼界，关押在鬼界十四层地狱下，浑身是伤，身边无人相伴，外面万鬼齐呼。

        执行刑罚的小官临走时问谢燕：“大人，你执掌鬼界上千年，从来都是冷血冷心，此次为何一意孤行？”

        谢燕已经再也无法保持着鬼界之主的骄傲，他靠着黑漆漆的墙壁，缓缓道：“那是因为从前的我还没有遇见小娆。”

        小官叹气：“大人可知，这意味这什么？”

        “我知道。”谢燕喘着气道，“这意味着从此以后我就有了软肋，鬼界之主有了软肋，这是个很可怕的事情。”

        小官看了他一眼道：“大人，你需在十四层地狱待足足一百天，这期间，无人能够来看你。”

        谢燕低眉：“一百天，太长，帮我转告小娆，说我有事外出，一百天后方才回来。”

        小官叹气，缓缓走出关押谢燕的十四层地狱，对着外面的厉鬼喝道：“里面是你们万千鬼众的主人，谁敢放肆！”

        厉鬼呜鸣，缓缓隐去。

        谢燕靠着石柱坐下去，看着藏在深处的厉鬼，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谢燕为鬼界之主，十八层地狱里的每一个层，每一个厉鬼都皆是仇敌，都想将他剥皮拆骨。在这里的一百天，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六

        小娆从人世游荡回来之后，寻不见谢燕，询问鬼差，也没有答案。

        执行刑罚的小官在谢燕府外等她，小娆皱眉看他：“阁下是？”

        小官道：“我乃神界小官，神界主君邀谢燕大人遨游四海，大人特命小的来此等候梅娆，一百日之后，人间山茶花再开，就是大人归来之时。”

        小娆默了默：“我知道了。”顿了顿，续道，“从前他总是带着我的。”

        小官看了看她，答道：“此次同行之人乃是神界主君，你乃是一介女鬼，带着你，大人或许觉得不是太妥当。”

        小娆笑了笑，点头道：“也是。”说完就要往里走。

        潋滟却从黑暗里破空而来，衣袖振动，击向小娆。

        小娆猛然后退，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幸亏旁边的小官挡住了潋滟的攻击，垂袖道：“神君有话好好说，妄动怒气。”

        潋滟怒道：“谁许你说谎的？！”

        小官不语，小娆觉得奇怪，潋滟却已经喝道：“谢燕明明就是一身修为几乎全毁，关押在十四层地狱下，是谁许你说谎的？！”

        小娆睁大眼睛，颤颤道：“你说什么？”

        潋滟看她身子摇摇欲坠，却是笑了，曼声道：“梅家小娆，你难道不知道吗？你为了让沈苍舟活在人世，就让谢燕篡改生死，而这是违背天命，你以为谢燕做了那样的事，还能完好无损的做他的鬼界之主吗？”

        小娆捂着胸口，难受的厉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谢燕，谢燕……”

        潋滟恨声道：“如果知道是这样，我早就应该在你还在人世的时候，就将你挫骨扬灰！好过现在看着阿燕生死难料！”说完指尖红光闪闪，瞬间就掐上了小娆的脖子。

        小娆没有做任何反应，眼里带着泪，她说：“我要去救他，潋滟，我要去救他。”

        潋滟愣了愣，右手一转，就将小娆甩了出去，讥笑道：“你一个小小女鬼，想闯十四层地狱，简直痴心妄想！”

        小娆爬在地上，哭着道：“即便灰飞烟灭，我也会去救他的。”说完凭空消失。

        潋滟一身红衣，烈烈飞扬，许久她开口，凄凄道：“你说为什么？为什么有些人，非要这么执着？非要入魔？”

        她不明白，为什么谢燕宁愿散尽一身修为也要为梅娆了一桩事，为什么梅娆愿意为了谢燕，勇闯十四层地狱？为什么？

        小官缓缓答道：“小神也不知道，但是或许神君哪天爱上一个人了，就像大人那样爱上一个人，或许神君就能明白了。”

        潋滟看着鬼界游荡的魑魅魍魉，她想，这些不愿轮回的人是不是都有着一些执念？都有着一个爱着的人？

        七

        小娆只是一个才逝的亡灵，修为远比不得地狱下的厉鬼。而她腰间的铃铛是谢燕送她的，可挡一些煞鬼修罗，可再如何也不能保她进入十四层地狱下！

        她一步一步走向地狱，潋滟隐了身形在身后看她。她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小女鬼身上也能有如此的杀伐之气，亦不知道，她毅力如此坚定，只为踏入十四层地狱，百死不悔。

        谢燕在十四层地狱下，看着无数厉鬼缓缓逼近自己。

        他抬抬手，发现自己的一身修为已经使不出来了。

        于是他就坐在那里，闭着眼，没有动，很寂静，犹如佛陀入定。

        厉鬼张着大口，门牙森森，瞬间就啃上了谢燕的脖子，谢燕皱眉，依然没有动。

        就在此时，红光一闪，无数厉鬼被击的四处逃窜，瞬间退回暗处。

        谢燕睁眼，看着缓步而来的红衣女子，身姿聘婷，好似步步能生莲。

        潋滟站在他面前，道：“鬼界杀伐无数的谢燕大人，什么时候也生了慈悲心肠，面对无数厉鬼啃食，也能坐定如佛祖？”

        谢燕抬眼道：“有师姐在，厉鬼何惧？十四层地狱又何惧？”

        潋滟眸光冷傲，淡淡道：“我身为神君，修为比你高上千年，厉鬼于我，不过尔尔，可是，”她蹲下身子，看着谢燕，眸色变得凄凄，“梅娆小小女鬼，初生亡灵，竟也能勇闯层层地狱，阿燕，你同我一样，是不是也对这个小姑娘生了敬意？”

        谢燕急道：“师姐你说什么？”

        潋滟叹气，道：“她已经闯到第十层地狱，就为了来见你一面，甚至痴心妄想想要救你出去。阿燕，你爱的这个姑娘，她比我想象中更执着。”

        谢燕呕出一口血来，抓着潋滟的红裙，道：“师姐，救救她，她闯不到十四层地狱的，即便来了，她也会灰飞烟灭的。”他垂着头，看着下一层的厉鬼，哀哀道，“我不想她消失，我要她生生世世陪在我的身边。”

        潋滟心生难过，偏头看着十四层地狱的入口，铃铛声清清脆脆，凄然道：“来不及了，她已经来了。”

        小娆来了，她手持长剑，腰间铃铛作响，一路杀伐而来，一身白衣皆被鲜血所染，原本清丽的容颜，此时此刻全被厉鬼所毁，看不清原本的样子。

        她一步一个血印，一步一步走到谢燕身边，然后她以剑支地，单膝跪了下去，道：“大人，我来救你。”

        她抬眼，一字一句道：“谢燕，我来救你。”

        原本清丽至极的女子，此时面容尽毁，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

        谢燕伸手，握住了小娆的另一只手，他嗓音哽咽：“你这个傻姑娘，你即便来了，我也不能出去啊。”说完眼角潮湿，鬼界之主，从未哭过，此时此刻，却止不住的抽泣。

        小娆不知道是笑了一下还是怎么，只听见她轻声道：“我说永生伴你左右，那么不论你在哪里，我也会找到你，陪在你身边，哪怕要开辟一条血路。”

        谢燕抱着她，终于恸哭出声，他问：“小娆你爱沈苍舟吗？”

        怀里的姑娘慢声答道：“我这一生喜欢过很多人，却只爱过一个人，我想永生伴他左右。”

        梅家幼女原本是尘世的凤凰，却为了一个人永坠地狱，后来，她又为了这个人，成了杀伐无数的修罗，一切都是因为一个执念。

        尾声

        后来，神鬼两界都知，有些仙君都不敢下的地狱，竟然被鬼界一个小小女鬼，攻破十四层，这成为神鬼两界闲来无事的谈资。

        传言里有说女鬼爱慕鬼界之主，所以冒死相救，最后灰飞烟灭，也有传言称，女鬼想要取谢燕一颗心，求法力无边，后被谢燕同潋滟神君亲手斩杀，为此潋滟神君还损了千年修为。

        传言众说纷纭，没有人去追究其中真假。

        而真实的版本却是，潋滟花费千年修为保住了梅娆的形体，恢复了梅娆的容貌，可是，梅娆终究还是醒不过来了。

        只有一副躯体，生生世世陪在谢燕身边。

        悠悠几百几千年光阴过去，人世轮回几遭，尘归尘，土归土，人世再也没有什么沈苍舟，再也没有什么梅家幼女，只有谢燕一个人抱着小娆的躯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活在阴阴暗暗的鬼界里。

        他在等一个机缘。

        那个机缘若是来了，梅娆许就能回来。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个机缘什么时候会来，所以谢燕只能无休止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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