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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这份爱究竟有何不可?


人们总是喜欢给灾难来临前的所有事迹都赋予特殊的含义:海啸前迎浪俯冲的白色鸥鸟、暴雨中颤抖着被吹折的粗壮桉树、一支怎么也点不燃的尼古丁、洇潮了的波西米亚风格墙纸。他们的叙事范围不止在爆炸性的现场,而是通过回忆的引火线拉得很长,像远古山洞中脆弱寂静的红色焰火。

        特蕾西会想到飞机上威廉挡住乘务员面孔时手臂肌肉的曲线,她屏气凝神地倾听奈布与乘务员之间的交谈。那个女人苍白的脚踝扭动了一下,被飞机行驶中波动的气流推到玛尔塔的眼前。

        如果她能再仔细地看一眼被长发遮挡住的脸庞,她一定会认出那个乘务员就是珍妮,一个当年在小镇中承受了巨大恶意的女孩。

        特蕾西·列兹尼克并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十六岁漫长、烦闷如蚊虫嘤咛的夏季,天才的机械少女在甲壳虫车一样铁铸的小世界中辨认难懂的数理符号。

        简易的机械设计公式让一个物体以遵循物理定律的姿态运动着,而计算过程中复杂的数据变化让特蕾西将十二万分的注意力倾注在散落的稿纸上。一块挨一块旋转的金属齿轮昼夜不息,一支支铅笔从厘米变成毫米,铅屑染黑手掌。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颗巨大的蚁巢前面,忙碌地辨认每只蚂蚁的触须。

        那时她的父亲还刚刚去世,巨大的悲痛和空虚使这座钟表行终日紧闭着大门。镇上的人像看笑话一样,愿意施舍给她几片卷心菜叶、仍然发青的番茄,不至于使她买不到菜而饿死。

        但珍妮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她母亲做的事让她也跟着蒙羞。没有人愿意接纳一个情妇的孩子,仿佛品行不端是跟随胎盘生出来的毒素。

        特蕾西面对的是庞大的、将要把她吞噬的机械数据;珍妮则被扯下身世的遮羞布,站在小镇的砧板上成为一片任人指责的粉白鱼肉。

        奈布意识到事情不对,小镇上无一例外死于非命的女性、依旧排着队在街角变成人皮鸡的复仇仪式;特蕾西的生死攸关、玛尔塔的身陷囹圄。

        他和威廉现在身边没有任何的援助,轻飘飘的步伐踩在沙上,仿佛下一秒就会踏空。唯一可使用的武器是那两把灵魂的枪,但威廉绝不会让他贸然射杀黑雾。

        说实话,他并不知道在梦里把现实中的人推向死亡会有什么后果,但他也不想尝试。

        他不想让玛尔塔的梦中充斥血液、暴力的元素,因为他在信里听过太多她的抱怨:

        「弯刀先生,你说你有点战争后遗症,我总感觉这疾病公平地降临到了我身上。做后勤时,伤口与死亡是真实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每当治疗结束后,我的心脏仍然在胸口剧烈跳动,仿佛非要从喉咙口弹跳出来一般。

        消毒水、钳子、镊子,那些在火焰上烤得通红的剪刀灼烧出铁最真实的颜色。子弹嵌在红肉里,偏过一侧的头颅上有凝固的黑色血痂。士兵们的眼睛看到缺了一半的身体,眸光深处不再有希望。

        《圣经》、《旧约》、《古兰经》,我兴致缺乏地翻阅一些出自于神之口的安慰誓言,却发现接近于死亡的人们渴望地看着灯火下我的手。它虽然被淤泥沾染,却依旧健全完整,像培养皿中一棵水生的植物。我从来不感觉有何优越于人,但在那一刻,我为我的健康感到羞愧。」

        “及时从噩梦中醒来吧,玛尔塔。”他看着她,像默剧里那样说话,紧张而淡红的嘴唇与她的眼神对接。

        玛尔塔恰好在那一刻望向他,像看见了自己的宿命。紧密黏接的视线让这一眼变得命中注定、理所当然起来。

        那鲜艳、健康的血色让玛尔塔一瞬间想到在战地见过的士兵,他们艳红的嘴角。父亲从德国尤特森市运来的戴安娜玫瑰,那些蔷薇科多瓣的新鲜生命上总有透明的露水,是她最乐于欣赏的艺术品。

        奈布·萨贝达开合的嘴角上有缝合线,一道道的线宛若堆叠的多米诺骨牌,她尝试想象它们因为幅度过大的开合而崩裂,但又心疼地想用洁白的手指安抚他的牙齿和脸颊。

        结束梦境是最好的做法,威廉没有异议。

        “我感到很后悔,那时没有帮助她——哪怕是小小的帮忙。”

        他仍然记得特蕾西相识之夜吐露的痛苦心声,酒精反倒成为使记忆燃烧的媒介,她喝到胃部翻涌、喉咙波浪一样滚动,然后吐脏了他的运动套装。

        “你不应该帮助她,”威廉即使到现在也会这么劝慰,“光受到打压而不奋力反抗、日渐消沉,那就是自己的选择了。虽然这么说很残酷,但你也是凭借自己的力量改变命运的。”

        而如今看来,黑雾的做法只不过是得到力量之后仇恨的宣泄,这矛头不仅对准了伤害过自己的妇人,还转移到无辜的特蕾西身上。

        她凝视深渊、坠入深渊,随后成为深渊、将他人拉入深渊。

        “醒来。”在色彩单调的明黄中,奈布是一种出格的语言。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有控制和论断一切的权力?他以为自己是金字塔权力顶峰的法老吗?

        玛尔塔很明显读懂了奈布的唇语,但她本能地不愿照做,她隐约感觉不会再与他相见。尽管她说不清那种依恋不舍的情愫,但她还是从心底涌出一股子叛逆劲儿。像非要在餐桌上大大咧咧挑出不吃的洋葱、拒绝一切非冰镇的饮料那样任性。

        特蕾西已经在黑雾中晕厥。

        沙土攀爬到玛尔塔的皮夹克领口,剧烈的压迫感使她不能发声。她感到有柔软的东西紧贴自己的面颊,余光却看到一位死亡女性的浓密红发。

        奇怪的是,她此刻并没有感到恶心或恐惧的不适感。奈布温和地看着她,尽管她不知道他此刻内心紧绷的弦快断裂。再晚一秒钟,他就会从贴身夹克中掏出那把枪,把特蕾西和黑雾都一并解决,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沙中将她拖拽出来。

        “为什么不要爱你?”玛尔塔脱口而出。

        说完,自己与奈布皆是一愣。

        他站在那么高的地面看着她,而她说的话好像她所处的地势那么卑微。

        她问过他很多个问题。高塔白玫瑰会枯萎吗?残缺的灵魂丑陋吗?你到底是具体的人,还是抽象的人?

        但是,没有一个问题这么直白,又这么缓慢。它虽然不突然,但是迟到了很久,玛尔塔甚至都忘记自己曾答应过奈布:“好的,萨贝达警官。”延迟的片段一张张定格,留在夜晚流淌热风的门口,青年的眼睛倒映远处房屋的灯火:“如果非要报答的话,就请你爱我吧。”他把特蕾西画的图纸平铺展开,像研究航海藏宝图一样慎重;玛尔塔的枪在飞机上用过一回,他坚持要把她的子弹补满才肯还回去。

        这份爱究竟有何不可?

        奈布·萨贝达看向她湿润的蓝色眼眸,她在信里说过自己的眼睛很漂亮,他还打趣她的自信心;深渊处理局闪着金属光泽的徽章落在饱满的胸脯上,现在它已经被沙漠覆盖;她白色的耳垂、高束的卷马尾,还有规整的尖顶船形军帽。

        他感到从梦境脱离的窒息,就好像在蔚蓝的海水中呼吸。仅仅在那几秒钟,原先看过的形象迅速消失于脑海。

        现在提及玛尔塔,他的大脑只会提供一份空白的答卷。

        这就是不能去爱的原因。梦结束了,玛尔塔。

        你的名字,我也会在现实中忘记……你叫什么?贝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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