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唯有你有天赋理解。

东方人擅长解梦，坟墓、黑猫、柳树，棺材、十字架、血液。每一份元素都可以在占卜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定义，像永远有家可归的儿童。

        尼泊尔的市区没有高于六层的高楼建筑物，人们在低矮的红色砖楼里做梦。奈布·萨贝达在街头小巷里听惯了人们解析梦境含义的话术：街道上堆满了红辣椒，预示夏天会有一笔小财；神庙重檐下风铃作响、白鸽齐飞，说明应该去帕坦古城修一段日子佛教；被丝线串联起来的花环美丽芬芳，往后的生活会红火热闹。

        尼泊尔人民的生活离不开红色的寺庙、鲜艳的服装和鲜花锦簇的集市。奈布·萨贝达一生有两个时间节点最想念他的故乡：第一是被纳入廓尔喀雇佣兵编队、离开的那一晚；其二是战场上受到病痛、死亡折磨而煎熬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而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和他原本没有任何联系，他本该荣归故里，或在战场上继续等死。而她则继续奔波在后勤处，抑或在自己家里。但是他出现在她的梦里，她又恰好是一个谜团——包括这些梦。

        奈布·萨贝达迅速提炼出一系列关键词，像对梦的注释。他尽力地发挥自己的理解能力——如果家乡中那些女人们看见这一举措，会欣慰于自己平常当八卦聊的解析之道竟还有如此用处。

        「佛像」，是一束权威。它代表庄严、沉重的信仰，连在梦中出现的姿态都那样巨大。

        「睁眼」，寓意着一种窥探，佛像的眼是那样巨大，盯视和寻找时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那是一种极不舒服的刺痛。说明在她梦中，她也感到强烈的不安，感到被人盯视着。也许，玛尔塔隐隐察觉到自己的梦已不单纯是属于自己的了。

        「紧迫感」，表现在赛跑和时间地点的约束上。不知是不是他太过敏感，玛尔塔的梦变得更有攻击性了。如果说它原本只是酒后划划手的小/赌/怡情，现在就是将人的手直接按在赌/桌上，不下筹码就要将其砍断。

        而这一切的一切，总结起来：玛尔塔变得更容易惊慌、梦境的情绪起伏和难度都有所提升。

        这名法国女人被自己的梦境吸入一个暂时挣脱不掉的漩涡，而他能起到的作用似乎很小。

        “但愿我们能活下来。”从雨中狂奔开始，玛尔塔就紧紧把住奈布的胳膊，现在他胳膊上拧出的衣褶终于放松了。玛尔塔示意奈布在一片座椅中坐下，红色的布罩使这里看起来如同电影院。

        事实上，这里的座椅就是阶梯式的，大型电影院一样。

        长达几十米的座椅上已经安置了不少人，但他们的脸色灰败。往前就是他们刚进来的门，往后是一扇紧闭的铁门，在座椅旁边修了个大斜坡，空旷得像田野。

        打听信息成了家常便饭的事，威廉和特蕾西坐得很远，奈布通过询问后座，得知这里只是第二关。

        “铁门打开后，斜坡上会有一个老太太走下来。直视她，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就算通关了。”

        看来成功率很低，在座的人们都是精神萎靡的模样。他们在低矮飞檐的挤压下没有垮掉脊梁骨、在巨佛诡异眼珠的凝视中未丢失自我，屁滚尿流地逃窜进这个避难所，却被一个老太太断了生路。奈布·萨贝达想起古典建筑物之间逼仄、狭小的空间，轻微地叹了口气。

        玛尔塔问：“通关是为了什么？”

        后座敛了气息，看傻子一样盯着她，忍俊不禁：“通关是为了什么？没人知道这些关卡为什么存在。你问我通关是要干什么！没有别的理由，活命，还不够吗？”

        他的精神好似略有失常，但也道出了符合梦境无序逻辑的答案——就像无解恐怖片里鬼怪杀人，它们不需要理由，与主人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你恰好是那个陷入圈套的人类。于是你哭泣、挣扎，在命运的牢笼里自怨自艾。

        奈布突然想到大鱼河畔的小镇。梦中经历的事情显得那样符合逻辑：乘务员是黑雾所化，而黑雾针对特蕾西、陷害特蕾西的缘由和当年小镇中发生的事情有关。

        有人在操控和编辑梦境，人为地使其合理化。那么，如果这一场梦的逻辑和秩序是混乱而找不到正轨的，说明，那个人暂时没有影响梦境的进程。他此刻也许有别的事情要忙？

        「就不能直接无视老太太，冲到铁门后？」奈布心中思量，就有人那样做了。第二批进入大门的幸存者惊魂未定地冲上斜坡，斜坡后的铁门微微张开，透露出的乳白色光明在他们眼里化作天堂的投影。

        三两个人即将飞奔至光明之中，巨大的洪水瓢泼冲开铁门，将他们裹挟在内，又摔落回大门。细雨蚕食着被大水席卷至晕厥的探险队，他们死了，不知是淹死的还是摔死的。

        奈布看见特蕾西吓得脸色苍白，洪水贯穿斜坡的时候，水花离她很近。发大水也算是一种极端的自然现象，若非现实中恰逢巨大自然灾害，这种惊吓和恐吓是很少能碰见的。

        特蕾西情绪波动如此之大，也算是一桩好事。不知她是否和自己一样，再承受几场刺激便能成为一个正常人。

        “这老太太的脸一定很恐怖，否则不会让人面无表情地路过。”玛尔塔预言般地论断，人对自己做的梦有时会有一种预知的掌控感，有的人利用这种感觉，甚至可以成为梦境的主宰。不过，玛尔塔此时只想着怎么蒙混过关，她不太确定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是否有那么高。

        “你现在就想去试试？”奈布调整一下坐姿，看那老太太从斜坡上走下来，丝毫不受水流的影响——但她的面容模糊不清。

        “奈布·萨贝达。”她好像认真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但他回过头来，看见她的神色淡淡的，好像没什么别的情绪。

        “嗯？”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对吗？”

        奈布僵硬地伸直脊柱，强迫自己慢慢坐得笔直，他不知道玛尔塔的用意，但是心中复述「玛尔塔·贝坦菲尔」时，恍然惊觉它与贝坦菲尔先生的名讳有同一份荣耀。

        玛尔塔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有些害怕自己不能通过第二关的考验——尽管通关失败的结果也并没有那么糟糕，只是待在座位上，使灵魂永远被禁锢着而已。只是一遍遍观看人世间痛苦和绝望的影像，没什么大不了，对吧？

        那么在此之前，他能不能记住自己的名字，然后在现实里找到她？她不会永远做梦的……她一定能醒来，而在醒来之时，她希望能看见她的弯刀先生。

        “玛尔塔。”他有些艰难地开口。

        “是的。”她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然后留给他一个背影，离去突然之间显得如此轻松。

        奈布抓紧座椅把手，左手的汗濡湿纤维紧实的椅面。

        我参与了你的梦境、你的思维活动、你大脑中的世界。你生命中最精湛处、最深邃处，也许只有我有天赋理解。

        然而你的名字对我没有意义，你我梦醒时分，不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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