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面馒头
俞周到办公室找李所长的时候，李洪军正雷打不动地坐在最里头的办公桌后。
办公室中间一群研究员们正攥着演算纸，吵得面红耳赤，沸反盈天，墙上一块巨大的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学公式和演算步骤。
李洪军却老态龙钟，正襟危坐，对所有的吵闹置若罔闻。
他一心只关注在面前的稿纸上，用笔写满一页又一页的申请报告。
“尊敬的国华同志，我们109所物资极度不足，已经连续11天没有接到这个月分配的口粮。请予以协助……”
李洪军停住了笔，端起茶缸子，斟酌深思起来。
在整个109研究所内，李洪军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除了国营食堂里负责做饭的苑建国和苑小妮，李洪军是所有研究人员们中间最不懂科研项目的人。
他抛头颅洒热血，扛过枪，打过仗，全身上下负伤残留的弹片都有上百个，绝对是政治过硬的老战士。
在和平后，国家把他安排到了109研究所所长这个岗位上。
既是信任，也是嘱托。
李洪军虽然是个外行，看不懂手下研究员们那些通宵达旦熬夜算出来，还天天吵来吵去的数据。
但他知道人是铁饭是钢，再没有物资，这群研究员们就得一个接着一个，像栽倒的萝卜一样倒下去。
这可愁坏了他。
因此，他准备明天就出发，揣上写了好几遍的申请报告，亲自去上级单位问问。
“李所，”俞周冷冽低磁的声音，打断了李洪军的沉思。“您能出来一下吗？有个情况，我想跟您单独汇报。”
李洪军皱起的眉紧团，乱七八糟地猜想连篇。
这时候俞周来找自己，能有什么要紧事。
他颔首打量俞周。
眼前这个年轻人身姿颀长，目若朗星，是整个研究所里最勤勉又有前途的年轻研究员。
能为了什么理由，要来单独向自己汇报。
不会是俞周熬不住了吧？
想到这个念头，李洪军暗暗在心底叹气。
109所的条件是差了一些，苦的慌，又熬人，俞周又是国外留学回来的优秀人才，如果他提出要走，自己还真是没办法开口挽留他。
李洪军脸色凝重，冲俞周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说。
他直接站起身，将茶缸子放在桌边，拖着沉重的步伐和俞周一起走出去。
直到走出办公室门外，李洪军才发现俞周径直领着他一路往外，没有停下脚步。
路过研究所的小门时，值班的保卫处小兵冲他打了个招呼，李洪军摆摆手，继续跟着俞周向外走。
最后，竟来到食堂的后院宿舍。
老旧的宿舍门推开，里面，食堂大师傅苑建国和苑小妮一对叔侄正等着他。
李洪军搓了把脸，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下。
看来俞周不是要谈个人的事情。
而是另一件事——
李洪军眉头深深锁了起来，侧头看了俞周一眼，“你们都知道断粮的事情了？”
他误以为俞周来找他是为了断粮的事，也心知这件事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
在场的食堂大师傅和苑小妮首当其冲，肯定最清楚109所存粮的情况。
这事早晚也会被研究员们知道。
李洪军满怀忧虑，沉痛地冲几人点头：“放心，我明天就去要粮，拼上我这条老命，也一定给你们拿回来粮食。”
“咔。”
话还没说话，李洪军就听到身后响起一声关门的轻响。
他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俞周的关门动作，再转过来头时，骤然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苑师傅挪开了小土堆般壮实的身躯，他的身后，露出一个白色的袋子，里面居然是——
满满的白面！
“这是怎么来的？”李洪军骇然之下掀起惊涛骇浪的惊喜，一颗荡着的心大起大落，思路一时跟不上趟。
哪来的白面，是上级单位刚刚送到的？还是苑师傅平时藏的小金库？
他翻来覆去，乐开怀的想。
就是没想到，偏偏苑小妮给出了一个最不可能的答案。
“李所长，是我想请您过来的。我要向组织汇报，我得到了一个大型连锁超市系统。”
李洪军脸上的笑容愣住，老练深沉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茫然。
？
什么玩意儿？
在苑小妮的汇报下，所长李洪军终于搞清楚了这个超市系统是做什么的，这白面又是怎么从超市里取出来的。
“俞周，你去把保卫处的小张喊过来，让他到食堂大院外面守好门。”
“好。”俞周应声去找人。
苑小妮看看李所长，不知道他的态度是什么样。
只见，派俞周去喊人之后，所长李洪军沉默考虑了许久。
随后，李洪军闷声不响，反而将手伸进打了补丁的上衣兜里，掏啊掏，好一会儿才从深处摸索出来半截烟卷。
烟卷是最貌不起眼的那一种，老家村里人自己种的便宜烟叶，用破纸卷起来，因而看起来外表有些发黄，不知道被他放在衣兜里藏了多长时间。
每次犯烟瘾的时候，李洪军就拿出来闻一闻味儿，再放回去。
谁都知道这是李所长最爱惜的宝贝。
所里的人平时想看一眼都难。
只有遇到天大的难题时，他才会拿出来摸摸。
这一回，李洪军依旧舍不得抽。他粗糙的大手掌将半截烟尾巴拿在指头缝里，边思考，边快速询问苑小妮几个问题。
“这个什么……系统，拿出来的这袋子白面？”
“小妮，你做得好！”
“虽然一袋面粉少了点，但能解决缺粮的大问题了。”
李洪军夸奖的话，让苑小妮笑弯了眼。
她打断他的话，“不是只有一袋面粉。”
听到这句话，李洪军的心悬了起来，皱紧了眉。
只听苑小妮补充，“李所长，一共可以取出100袋。”
“多少？”
李洪军一脸震撼，哑口无言。
李所长又摩挲着半截旧烟卷，震荡了许久，才平复了热血沸腾的心情。
“好，我们艰难熬了这么久，终于见到希望了。”
平静之余，他没有着急打报告。反而在起身后，年迈沟壑的脸上十分郑重。
他最后问出了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小妮，这个系统对你有什么坏处，会不会伤害你的身体？”
老所长望向她深远的目光里满是对小辈的关切。
听到这朴素而且护短的一句话，苑小妮一腔炽热的心弦被拨动了一下。
仿佛她溯回数十年的时光，就是为了这一刻，把最好的东西奉献给最艰苦最可爱的人们。
她坚定地摇摇头，“没有坏处，我愿意把这个系统交给国家。”
“好。”
李洪军拍案而起，作出决定，给这件事定下一个基调。
“这袋白面，就说我找部队老领导的关系，给咱们所里要来的物资。谁有什么闲话，都让他来直接找我。”
苑建国和苑小妮心情激荡。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老所长把这个责任给一力扛了。
老所长肃穆着脸，斩金截铁地对两人道：“今天晚上——我们就蒸馒头，吃白面馍馍，好好给大家伙补补营养！明天，我就亲自去汇报。”
有了所长的这句话，国营食堂也开了张。
苑小妮调水，和面，揉得开心，哪怕手腕使劲使得有点疼也给忽略过去。
堂叔苑建国更是解下腰间挂的钥匙，打开食堂仓库的大锁头，端出了珍藏的老面儿引子，和到大盆里和面粉一起发酵。
两人开足马力，添火烧水，将整个食堂厨房忙得白雾缭绕，热气腾腾。一笼又一笼醒好的馒头，接连不断地从大锅里蒸熟，端出锅。
忙到傍晚儿，晚霞绚烂的映在天边，苑小妮就仰头遥望研究所门口，万分期待地等待着研究员们过来吃饭。
不知道他们看到这些馒头，会有多么惊喜。
研究所内。
几间平房并排相连，每一间里面都塞满了研究员们，负责专攻重点科研项目的某个方向。
为了验证上午新想出来的一个计算公式，所有人都挤在中间屋的大黑板前吵了一天，分不出来个胜负，压根没心思注意到别的。
就连俞周和李所长出去了一趟又回来，也没人发现到。
一直到天快黑了，一屋子人吵得口干舌燥，脑瓜子嗡嗡的，才终于停歇了激烈的讨论声。
研究员老周将演算纸放下，捶捶酸痛的老腰，听见腰里面噼里啪啦连续响了好几声，跟快断了似的，忍不住加重力道，连忙多捶了好几下。
他喊道：“走，先去吃饭，晚上回来再讨论。”
众人反应不一。
有的研究员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腿软得站不起来，中午饭仅存下来的一点力气早在学术争吵中耗光。
还有的研究员废寝忘食，一心扑在重新测算数据上，丝毫没有起身去吃饭的意思。
老周喊了好几次喊不动。
他苦笑着只能先走一步。
没想到，一出办公室门口，一股馒头的香气远远飘来，直勾魂，震得他停住了脚。
老周以为自己嗅觉出问题了。
他连忙一把抓住旁边路过的研究员，连声追问道：“你闻到什么味了吗？”
“什么味？”
这名研究员脑子里塞满了数学符号，浑浑噩噩，晕晕乎乎。在老周的提醒下，深深吸了好几口空气，才终于嗅出了不同。
这是什么气味？
远处的空气中，浓郁面粉麦香味钻进他的鼻子，不断撩拨着他的神经，几乎瞬间就刺激了口水分泌，让他饿得空落落虚弱的胃都再次欢快地叫唤起来。
他大惊失色，而后惊喜地拔腿就跑。“馒头！！！”
“食堂蒸馒头了！”
“轰！”
整个研究所都轰动了。
所有研究员们像抢破头一样，先后冲进国营食堂的大门。
只见，一大盆馒头如山般，高高地整整齐齐堆在一起，放在进门的桌上，震撼了所有人。
“馒头！”
“馒头！！”
饿得皮包骨的研究员们面色菜黄，迈进食堂门槛的脚步都有些跌跌撞撞，这是这个年代的特色，因为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虚弱无力。
就连食堂大师傅苑建国，也是因为个子高，骨架大，才会看着虚壮。实际，用手在他的手臂上戳一下，同样是一按一个坑，水肿得厉害。
更有严重的人，像俞周一样，早早地患上胃病，留下了病根。
而此刻，所有研究员们都望着成山的馒头，眼含热泪，彼此搀扶着迈进了食堂里，在饭桌前各自的位置上坐下。
所有人都感慨。
他们多久没吃到馒头了。
天天野菜饼子，黑面窝窝头，让他们差点连馒头是什么味都忘记了。
更何况，这可是白面馒头。
珍贵的白面，一年也难得能吃得上一次的那种。
一个一个拳头大的白面馒头，洁白无瑕，宣软胖乎，在煤油灯下散发出盈盈的光泽，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看到所有人坐下，苑建国和苑小妮给每个人都送上了一碗碗热乎乎的野菜玉米面粥。
见他们许久盯着馒头，始终不动，没有开始吃饭。
苑小妮有点莞尔，觉得他们可爱而亲近，不由出声提醒：“大家怎么不动？这就是我们食堂今天的晚饭，可以开始吃了。”
“真的？”老周枯哑的声音替众人问出口，带着做梦般的不敢相信。
苑小妮点点头，“真的。”
研究员们又看向食堂大师傅苑建国。
苑建国重重点头，“真的。”
这下，所有研究员们枯黄菜色的脸上终于纷纷露出笑容。
但出乎预料的是，在馒头的诱惑面前，所有研究员们都没有动手抢，反而你看我，我看你，相互谦让起来。
“所长，您先请。”
“老周，你年纪大，先吃馒头，我不饿。”
“俞周，你今天中午是不是又在办公室加班了，没来食堂吃饭？这点我得批评你。快拿馒头，今天让你吃两个。”
苑小妮看得感动，小小的身板从后面，又端出来一大盆馒头。
“大家放开吃，今天的馒头——管够。”
这可是足足二十斤面粉哪，一共蒸出锅三百个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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