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三个殿堂（十七）
始料未及的降雨，彻底打乱了烟花大会的节奏。
弥生现在正在以小幅度的迈步方式快速走着，准确地说，是因为被攥住了手强行牵引着所以快步走了起来。
攥着她的那只手平时看起来修长纤细，力度却意外地大，宽厚的掌心几乎将她的整个手都包围住。由于浴衣下摆的限制，弥生不得不加速步伐接近小跑，这样的走路方式很艰难，不习惯木屐的脚趾被磨得生疼，但她没有出声或是挣脱，只是任由莲牵着自己。
从被拉住手的那时起，莲就没有回头，也没有解释，沉默的背影像是按捺着什么情绪一样。这样的情况很异常，可默认了这一切的她也是同样异常。
她也不明白，如果是最初沉浸在烟花中没有反应过来的话，现在意识到的自己为什么没有排斥呢。
果然还是不够清醒吧。
但是，能被容许的也只有这段时间而已。
在雨中仓促行走之时，她被迎面走来的男人不慎冲撞到，步伐趔趄了一下，牵引着她的少年才若有所觉地放缓了脚步。
“抱歉。”他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两人默契无言地继续走着，豆大的雨珠毫不留情地降落，瞬间浸润了薄薄的衣衫，令人刺骨的冰冷伴着布料的紧贴感渗入皮肤，唯有两手连接之处传递着热度。
这样算什么呢。她心想。
好似被拉长的时间其实只过了几分钟而已，她被领至一处高楼的檐下，与旁边其他避雨的人隔了好些距离。停下脚步后莲失去了理由，握着她的手不由得轻轻松开。
残留着的热度一点点消退，她迷失的理智也终于找了回来。
“看来电车上的天气预警说的没错，真可惜啊。”躲在包里的摩尔加纳钻了出来，抖了抖身子甩掉水珠，“诶？只有弥生小姐吗？和大家走散了？”
“嗯。”莲用手臂抹了一把额上的雨珠，方才握着她的那只右手无意识地重新捏了捏，他侧过脸问道：“刚才你……”
当视线接触到她时，莲一瞬间忘了自己想要说的话。湿润的粉紫色浴衣贴紧肌肤，勾勒出少女玲珑的身体曲线，如幽深山谷蒙蒙细雨之中的含苞花朵一般娇怜柔美。几缕垂落的发丝粘滞在因束发而露出的雪白脖颈上，她微微垂首，晶莹的水珠从濡湿的发梢滚落，沿着她白皙的锁骨一直坠入衣襟中。
莲喉头一滚，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他艰难地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并陷入了胶着的自我抗争之中。及时解困的是突兀响起的手机铃声。他从裤袋里拿出手机接听，龙司那不用扬声器也能造成广播效果的大嗓门从听筒里传了过来：“喂？莲，我们在你们的斜对角。你们怎么没跟上来？”
两人向马路斜对面稍远些的地方望去，身着天蓝色浴衣的杏隔着雨幕遥遥向他们挥了挥手，朦胧看来大家都在，莲捋了捋湿润的额发道：“我们等雨小些再汇合。”
“啊、嗯，你们……”龙司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异，他还想继续说什么，但那边了传来一阵杂音，隐约听来似乎是杏的声音，她似乎与龙司发生了一些争执。
“我们才没偷看！”听筒中龙司的声音有种强词夺理的心虚，“就、就算淋湿了也没什么可看啊。”
“你们还想看什么啊？”杏的怒斥夹杂着祐介尴尬的咳嗽声以及真的叹息声传了过来，通话骤然中断，电话这头的两人愣了愣，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别过脸去。
弥生拢了拢衣襟，莲则淡然地将手机塞回口袋，脑海中满是她刚才抬起脸时迷蒙的眼眸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湿润面庞。
才反应过来的摩尔加纳如临大敌般直起身体道：“什么？那两个家伙居然趁吾辈不在做这种事，可恶，吾辈也想、不、吾辈得去看着他们才行！”
说完他便一跃从莲的包中跳出，扭头说了句“你们过会别忘了来汇合”后便匆匆冒雨跑向了对面。弥生看着摩尔加纳顺利地穿过马路，心想他刚才的话根本已经暴露本心了，该说男生都是笨蛋吗，连摩尔加纳也不例外。
但身边的这位，好像不能单纯地以笨蛋来概括呢。
淅淅沥沥的夜雨声之中，曾经的那段对话错觉般地在弥生的耳边响起。他说的“不需要”“麻烦”还有“不想再维持现在的关系”，她每一个词都听得清清楚楚。
奇怪的是，她总觉得“类似的经历并不陌生”，虽然检索了记忆的每一个角落都一无所获，但这种熟悉的感觉却让她意外迅速地平静了下来。
最初的错愕、意外、以及难以接受的情感都在这两天渐渐消化，恢复理性的思考之后，她开始整理思路。正是因为莲平时的表现毫无端倪，她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两人的合作毫无问题，也许还可以说得上默契。她甚至不知不觉有些沉溺进去，自顾自地将自己困在了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百般迟疑的地步，却不知他早已有了明确的选择。
要问原因，她能想到缘由，大概就是“碍事了”而已。毕竟身边的人，包括他所重视的人（武见医生），一直误会他们两人的关系。即使是互相协助者，他们也走得有些太近了，莲或许早为这样的关系感到厌烦，只是碍于一开始的约定和自身的责任感而没有明说。
那么所以所谓的理解、接近、信任、羁绊，都不过是那个人给予的错觉而已。他是这么狡猾的人吗？
如果自己真的给他造成负担了，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表露出来？
太狡猾了。如果是温柔的话，这种温柔反倒是最伤人的利器了。
或许是自己太过迟疑，明明知道对方的温柔只是出于自身性格使然，却还是不自觉地被牵引。
不论如何，她没有去责备谁的打算，至少及时清醒还不晚。
美好之物大多如同烟花一样虚幻又易逝，只有遥远的观望之处才是适合她的位置。
她明明清楚，可是心口的抽痛却仿佛在背叛她的理智。
雨幕围困的街道并不安静，两人所处的区域却仿佛被静默隔离。莲攥了攥手心，转向弥生的方向正准备挑起话头，却被远处疾驰而来的车灯晃到了眼。在那一瞬的判断之中，他眼疾手快地捏住她的双肩往后一带，及时地在她身前挡住了飞驰而过的车溅起的水花。
被溅湿的裤腿并不好受，只是莲完全无暇顾及。他突兀的举止给少女带来了一瞬的错愕，但她很快地理解了状况并恢复平静。
“谢谢。”她垂着头说道，这是她今天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莲微微一动，因为刚才的突发事项，他们的距离缩短到了不足半米，再前一小步就近似相拥，他近乎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冷香。两人的呼吸声迷离交错，她的身体因呼吸而轻轻颤抖着，纤长的睫毛微微翕动，上面似乎还挂着些细密的水珠。
难以言表的情感在心中翻滚涌动，捏着她肩部的手心不由得发烫，莲的面上仍是一派镇定，只是漆黑如墨的眼眸渐渐变得深邃。
不知怎么，他的视线转移到了她发间的那枚缀着蓝紫色花朵的流苏发簪上，因为刚才的仓促奔跑，发簪有些松脱，隐隐有掉落下来的迹象。
莲轻轻说了句“发簪歪了，我帮你弄好”，接着便抬手去摆弄发簪，他无意间触碰到了她的发丝和耳梢，小巧白皙的耳垂令他心有些痒。
然而下一秒，他的手就被不轻不重的力度挥开，被捏住的发簪趁势抽离，脱离了束缚的乌发顷刻间如瀑布一般披散下来。
少女后退了一步，稍稍扬起脸，以平和的笑容说道：“莲君，我想我们还是保持一些距离比较好。”
她的一句话使气氛骤然降到冰点。三秒之后莲回神，定定地望着她，沉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莲君实在是太我行我素，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所以才容易被误解，连带着我也遭殃了。”弥生无奈地笑道，“我们明明只是普通的合作关系，却总是被误会，这样从很多方面来讲都很不妙吧。”
在说这些话时，弥生始终保持着轻快随意的语调，因为她不想把事情弄糟。既然加入了怪盗团，也没有其他退路，那就不要让周围的伙伴们因此受到影响。
要找个合适的说法把这一切圆润地搪塞过去。如果莲迟疑不决的话，不如由她来开口好了。
“哪里不妙？”
“这还用说明吗？当然是很麻烦啊。”弥生眼神看向别处道，“而且，如果有了其他在意的人，被误会了就更糟了。”
莲眸光一沉，神情渐渐变得晦暗：“你有其他在意的人？”
“……无可奉告，这是个人隐私的范畴。”她的脚步稍稍偏移，将两人的身形错开了一些，“总之，如果莲君明白了的话，就稍微注意一点吧。当然，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所以我会和你保持适当距离的，希望你也能理解配合。”
莲那边没有给出什么反应。他从刚才开始就低着头，濡湿的额发将他的表情完全遮掩，只留下紧抿的唇角和下颌的轮廓。
如果是沉默的话，就是默认了吧。虽然看似得到了预期的结果，弥生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而是内心始终被沉重的磐石压制着一般透不过气。她不愿细想，而是看了一眼前方，雨势似乎已经渐渐变小了。
“该去找大家汇合了。”她这么说后，急切地想要迈出步伐逃离这快让她窒息的场所。但还没能走出一步，她的右手腕就被大力拽住，强迫性地退回了原处。
突如其来的拉扯令腕部生疼，弥生皱了皱眉没有抱怨，她诧异地看向对面的人。
莲依旧是刚才的那副表情。
他缓缓开口道：“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弥生心一突，她不明白莲为什么要这么问。
“你那样笑的时候，就是在掩饰什么。”莲的声音不带什么感情，像是早已看穿一般确信地说道。
弥生的口气渐渐沉了下来：“莲君还真是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呢。”
“我不了解。完全无法理解。”莲微微抬头，失去了眼镜的遮掩，那双平静如深潭的黑色眼眸直接纯粹地望着她，他向前逼近了一步，“所以告诉我，为什么你总想从我面前逃走呢。”
他的神情冷静得出奇，却隐隐有种可怕的魄力，令弥生顷刻之间产生了想离开的冲动。
可是，这样不就被他说中了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弥生避开他的视线，扭了扭手腕想要挣脱，却只换来更大力的回握。腕部的骨骼咯咯作响，疼痛感令她表情一扭。
“别逃。”像是捕获猎物般，莲紧紧地盯着她，不容辩驳的意味顺着力度传递过来，“我不会让你逃走的。”
为什么？弥生无法理解。
如果觉得她麻烦，如果已经有在意的人，又为什么要管她呢？
明明只要说一声“我知道了”然后接受就好了啊。
“我才是……无法理解莲君。”她的声音有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想阻止自己说出口，却已来不及了，“你平时总是很温柔，然而现在又奇怪地强硬，我完全不明白你是怎样的。你的温柔都只是刻意装出来的吗？”
几秒的静默仿佛跨越了一个世纪，她听见莲说道：“是啊。”
弥生抬起头看向他。
“我没你想的那么温柔。”莲面无表情，他的声音很冷，像冰水一般没过她的身体渗透骨髓。
“我对你的耐心已经快到极限了。”
他又逼近一步，终于将她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
“这就是我的本性，你失望了吗？”
莲凝视着她，漆黑如墨的眼眸收敛了所有的光芒。同时，他微微俯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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