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06

        偌大的灵堂空落落的冷，爸爸的呼噜声从里间传过来，震耳欲聋的，烟味熏得人头昏脑涨，你原本就晕车的感觉还未完全压抑下去，现下又连嗓子里都是呛人的味道，难受得紧。

        小叔叫你去歇着，他来守。你摇了摇头，只抱着膝坐在了冰凉的长椅上，盯着领台上明明灭灭的几点火光。

        小叔也不再劝，却起身脱了外套盖在你身上，你总觉得这样的场景好像似曾相识似的，愣了一瞬，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回了你的身旁。

        不大的外套，你分了他一半儿。残存着小叔体温的布料盖在你们两个人身上，紧紧相贴的肩膀随着动作的改变而无意识地厮磨，而衣服下的手不知怎么的，又紧紧扣在了一起。

        你第一次走过漫长的夜，直到看见天边的曙光。

        07

        早晨才陆陆续续来了人，爸爸终于脱了身，去办手续，你和小叔轮流睡觉，接待陆陆续续来吊唁的亲戚。

        你实在是太困了，定了两个小时的闹表去了里间躺了一下，虽然也睡不踏实，但是还是多少能养养精神，却没有想到，最终吵醒你的，不是恼人的手机铃声，而是几声尖锐而刻薄的女声。

        你揉着眼睛从里间走出来，就看见小叔孤零零地站在宣告台上，而几个亲戚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抱怨着什么，还有一搭没一搭地，用一种很嫌弃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小叔的身影便显得格外单薄了几分，他低着头，不还嘴，长长了刘海垂落下来，盖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你抿了抿唇，几步走了过去，问他，“怎么了这是”

        小叔还没开口，那边尖锐的女声便又响起来了，“这谁家的丫头，看见人也不喊，没教养。”

        你不是闷葫芦好欺负的小叔，当即就张口驳了回去，“不比您在逝者面前大吵大闹来的有教养。”

        那中年女人被小辈儿噎了一句，呕得够呛，又当真忌讳起这里是灵堂，没再说什么，哒哒哒走回座位去，只朝着你瞪眼睛甩脸色，你自然是寸步不让地瞪回去，反正这里的亲戚你一个也不认识，不知者无罪。

        小叔在你背后轻声道了她的身份，你才转过身来，对着他说一句，“知道了。”又推着他进了里间。

        那头那几个人不敢明目张胆地说，便私下里窸窸窣窣的嚼着舌根。

        “那是老大家的闺女。和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懂规矩。”

        “不都说老大在外面赚了多少钱，也没说给这老两口接过去，现在人死了，他就留两个小的在这，连个面也没露。”

        “那丫头嘴皮子倒是厉害，老二就跟个锯嘴葫芦塞的，我当时就说四五十的人了，不要生不要生，累死累活的拉扯这两个，听说老二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不孝哟。”

        “要我说就别供着上学，在家里帮帮忙得了，这供出来的一个两个的往外跑，回头再被外头的女的勾了去，啧啧，这俩儿子，都白养活。”

        “……你们瞧见么，那孩子不说话，哭也都没哭一下。”

        “这是造孽……”

        你嫌她们压着嗓子叽叽喳喳的烦的厉害，本就没怎么留意，小叔却是个心思细腻而敏感的，一字不落地听了个真切。

        他的脚步顿了一瞬，将头低得更低了几分，平时总是挺直的脊背也弯折下来，你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也只以为是守夜太累了，将他推搡到里间的床上。

        拨开他额头的刘海，浸湿的手帕纸还是没什么用，那里已经青紫一片，在小叔本就白皙的皮肤，便格外明显得触目惊心了。

        你皱了皱眉头，却也再无能为力，只能将还想下床的小叔牢牢按在床上。

        “睡一会儿吧。”你说着，替他掖好了被角。

        而当你转身，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却在你的身后开了口，声音很轻，像错觉一样的，他喊了你的名字。

        “我是不是……”

        “什么？”你折返回去，凑到他的身旁，俯下身认认真真地听。

        小叔却没有再说什么了，而是摇了摇头，紧紧闭上了眼睛。

        08

        你不明所以地在外面跟着那群亲戚大眼瞪小眼，香快燃烬了就续上，有人来了就主持一下悼念仪式，至于别的，你纯粹是一问三不知。

        于是那些嘈嘈切切的私语便越来越肆无忌惮起来，好在爸爸终于回来了，不同于两个好欺负的孩子，这位是真正的主人家，甫一出现就让人收了声，换了一副悲切又可惜的表情，和爸爸攀着家常，却话里话外，都是打探他如今工作生意的模样。

        你觉得头疼的厉害，干脆直接走出了灵堂。

        这样的日子你们熬过了整整三天。

        爷爷的告别仪式是在第四天的上午，殡仪馆的人把灵堂最中间的冰棺打开，子女亲戚按照亲疏拍成一队，绕棺一周，而你也终于看到了爷爷现在的模样。

        他穿着寿衣，裸露出来的皮肤僵硬而苍白，原本还算精神矍铄的人，却因病痛折磨得整个人都消瘦下来，瘦的像仅剩一把骨头似的。

        你想起那次回老家时他脸上慈祥的笑，想起饭桌上你爱吃的菜色，想起临走时他塞进你手里皱皱巴巴的红色钞票和两块儿糖，鼻尖便不由得酸涩得厉害。

        你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走好，抬头便看到队首捧着遗像的小叔，他的背影瘦削而单薄，孤寂和压抑感在他的身上蔓延开来，像沉甸甸的，黑色的雾将他整个人全然笼罩。

        你很想在这一刻走到他身旁，像你之前做的那样，再牵住他的手。

        但你只能守着礼法，捧着蜡烛跟在队伍的中间。

        放生的白鸽扑棱着翅膀从头顶飞过，白色灯笼里火焰摇晃，满天的纸钱飞舞，你眼瞧着小叔和爸爸坐上了灵车。

        而车队一路晃晃荡荡，开进了火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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