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向日葵餐馆

回到家时已是五点。

        鹤羽急匆匆换下鞋，把杨潇留给她的箱子放好在飘窗上。

        随后她直奔浴室，扶着洗手台一口气全吐了出来。

        一天坐了三趟车，加上心情悲痛，她其实在出租车上时就有几次险些吐出来了。

        但她不能麻烦别人，所以她一路强压下胃里翻滚的消化物，强撑到家。

        “呕——”刚吐过一次，这会胃酸又涌了上来。

        令讌在一旁看着，眉心突突急跳，“需要我帮你叫救护车吗？”

        鹤羽虚脱地抬起左手晃了晃，“不用。”她不想再坐第四趟车了。

        “咳咳……还有，你别给我订外卖了。我吃不下，买了也是浪费食物。”鹤羽按着痉挛的胃部，表情扭曲。

        “是！你不愿意糟蹋食物，那我就愿意看着你作贱自己的身体吗！”

        令讌生平从没发过这样大的火。即使是设定里面对下属惨不忍睹的策划案时，他也没这么生气过。

        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生气，但当他看见她强装坚强的样子，心里就冒出没来由的火气。

        这一吼显然震住了鹤羽，她抬起头，神情怯怯的，眼里充满难以置信和委屈。

        “对不起。”他心软了，“你不想吃就不吃吧。”

        鹤羽没说话，她清理好呕吐物后便回了房间，拉上窗帘蜷成一团，把自己笼罩在黑暗中默默消化情绪。

        她其实吐过之后就感觉胃里空空如也，但她没有吃东西的欲望，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知道他是担心她，可她实在说不出话。巨大的悲伤横亘在胸口，堵得她连哭都做不到。

        她于是只能把自己缩得更小，再小，企图逃避这一切。

        她把脑袋埋入两膝间，竭力放空脑海。

        但那些回忆还是不可避免的涌上心头，仿佛杨潇就在她面前，笑说：“我的长公主，有没有想我啊？”

        既然没办法避免，她干脆放纵自己沉溺于回忆中。后来怎么睡着的她也忘了，只觉得有一瞬间特别安心。于是她的意思断了弦，坠入黑暗。

        见她的身体不再颤抖，令讌松了一口气。继而抬起搂抱她的右手，放在她头顶，轻轻抚摸，“好好睡一觉吧，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

        鹤羽清浅绵长的呼吸声有节律地回响在不大的房间里，令讌凝神听着，一刻也不曾松懈，生怕她突然醒来看见他不在身旁会害怕。

        一直陪她到早晨，令讌看了看表，快七点，她应该要醒了。

        令讌又转头看了看她，没有动静，睡得挺沉。

        他勾唇微笑，起身离开房间走到阳台。

        照她昨天那样子看来，她肯定也不会吃早餐，劝也没用。

        心神一动，他望向远方，闭上双眼。

        十分钟后，令讌接通电话。

        “喂——您好，是令先生吗？”

        “是。”令讌放轻语气，把通话音量调低。

        “您的外卖送到了，在小区东门。”

        “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方便下去拿。麻烦你送到x栋403号，我会给你付额外的费用。”

        “这……可是先生，你们小区进门要扫脸，我进不去啊。”

        “没关系，你只要走到门口，门会自己打开的。”

        “这……行！我给您放家门口吧，您一会儿记得拿，粥凉了就不好吃了！”

        “嗯，谢谢。上楼的时候麻烦轻一点。”

        挂了电话，快递小哥内心相当疑惑，但他还是按照令讌所说的话走到门口。随着一声轻响，门果真自动打开了。

        快递小哥相当惊讶，围着那机器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嘿，奇了怪了。”快递小哥挠了挠头，拎着粥离开了那怪门。

        放下手机后，令讌凝神细听。没有声响，四周很安静，她还没醒。

        “呼——”令讌轻吐出一口气，收好手机。轻手轻脚地穿过一扇门，站在门口等待快递小哥将早餐送上来。

        快递小哥果然信守承诺，上来的时候猫着腰，活像做贼似的，每一步都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

        令讌没忍住笑出声，好在快递小哥听不到他的笑声。

        把粥放下后，快递小哥又像来时一样猫腰弯背，蹑手蹑脚地离开。

        令讌蹲下身，确认粥是温暖而冒着热气后，他走回玄关，看着眼前的金属把手，他没有犹豫，宽厚的大手握上门把。

        他的手毫无悬念地穿过门把，令讌皱眉，再次将手覆上门把。他凝聚所有精神力，心里只想着要把门打开。

        很快，和突破次元那天一样的痛楚又爬了上来，几乎要让他丧失意识。但他咬牙坚持住，用力往下一按，伴随一阵从灵魂深处传来的撕裂感，门锁发出轻轻的“咔嗒”声。

        令讌来不及欢喜，再次凝聚精神，颤着手使劲推门，一次不行就两次，重复了不知多少次后，门终于被推开一条缝。

        令讌松了一口气，他丈量了一下，这个缝隙的大小，把粥运进来绰绰有余。

        于是他稍微休息了一会，伸手去拎塑料袋。

        他的手比起刚才明显淡化了不少，几乎能透过他虚拟的纹理看见塑料袋的褶皱。

        但他不在乎，他想的是她一会醒来就能吃上热粥，而且是她最喜欢的皮蛋瘦肉粥。他想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令讌嘴角显出笑意，虚化的手提起塑料袋。一碗粥不比门把轻多少，但令讌提得很稳，也很慢

        他知道门一次推不开可以推第二次，但粥没有第二碗，他必须一次性把它拎到桌上。

        他每走一步，身体就又虚化一度，直至走到餐桌旁，他的身影已经淡得几乎看不清，灵魂上也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但他不敢松懈，提着粥慢慢放到桌子上空。

        “咚——”

        意外发生了。

        塑料袋从他手中脱离，重重砸在桌上。

        巨响吵醒了鹤羽，几乎是同一瞬间，她浑身震颤了一下，随后飞快跳下床，拉开门对上他的虚影。

        他嗫嚅嘴唇，好像说了什么。但鹤羽还没来得及辨认，他便消失了，只留下一碗洒了些的粥。

        鹤羽瞬间明白了刚才的响声从何而来，也明白他刚才所说的话。

        她仰起头，从眼角擦掉泪珠，笑着坐到餐桌前，笑着把粥吃得干干净净。

        “很好吃，令讌，谢谢你。”

        听到那句话，令讌在黑暗中闭着眼轻笑道：“当然。”

        吃过早饭，清扫过卫生。鹤羽不愿意再让他承受她的情绪，所以她回到房间独自看起了杨潇留给她的遗物。

        箱子里东西很多，鹤羽一件一件拿出来看。

        有杨潇的一本画册，里面画满了她。有杨潇住院时做的立体书，里面记录的都是她们之间的难忘瞬间。

        有她折的一千颗纸星星和28只千纸鹤，她最珍爱的玩具小人，她写满的八本日记。

        再往下翻，还有她画的一幅油画向日葵，她从小到大拍摄的一本相册和一台傻瓜相机。

        鹤羽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收拾好，然后开始翻看日记和书信，从杨潇幼稚的字体走向她成熟潇洒的字体。

        她一路看着，眼泪不知不觉地涌出眼眶。

        令讌不知何时站在她床边，鹤羽惊觉时转过头，正对上他疲惫的眼神。

        她于是迅速别过头抹掉眼泪，“哎呀，怎么擦不掉呢？”

        令讌没说话，坐到她身旁。他还是很累，累得说不出话，可纸片人怎么会感觉到疲倦呢？

        良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鹤羽从飘窗往外看去，天上朵朵白云依旧温柔，阳光从云朵缝隙中倾洒下来，她眨了眨眼，收回目光。

        经过一晚上的消化，她其实已经接受了事实。至少悲痛不再于胸膛中横冲直撞，撞得她五脏肺腑生疼。

        她其实可以马上接受现实，第二天照常去上班，如果……她还是一个人的话。

        但现在他来了，她不再需要时刻戴上面具。至少在他面前，她无论怎么哭闹都不会被嫌弃。

        就这一次吧，她闭上眼，她允许自己逃避一会儿，反正她现在也没有工作了。

        “阿讌，我想和你讲讲我和杨杨潇之间的故事，可以吗？”

        令讌在她身上靠了好一会儿，恢复了点精神，他睁开耷拉的双眼，应了一声：“嗯。你说，我就听。”

        鹤羽笑了笑，开始讲述。

        “我小时候因为脸上的痣和剪坏了的短发，经常被班里调皮的男生欺负。是杨潇每次都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保护我，才让我的小学生活不至于太过黑暗。

        她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最重要的一个。我们一起长大，一起上了同一所初中，一起搬到虹城

        我们对于彼此早已不是朋友，而是家人。

        后来某一天，她告诉我，她去了很遥远的国度。

        她打算在那个国度长居，因为那里有成片成片的向日葵，像海一般延伸至远方。那是个像极了油画的国家，从路边的一丛花到整条街的建筑，都合及了她的心意，她真的好喜欢那里。

        我很为她高兴。

        我们相隔大半个地球，却仍挂念对方，每个月都会给彼此写信。她真的好喜欢那个国家啊，从标点的句子处处透露出她的喜爱。

        但现在我才知道，这么美好的国度，怎么可能存在呢？这国度……分明是她预想的天堂啊……”

        讲到后面，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令讌叹了口气，坐起身和她肩并肩靠在窗台上。

        他能给的只有陪伴，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到。

        “虹城郊区开了一个花园，那儿种满向日葵，和你朋友口中的向日葵花园很像，你想去看看吗？”

        鹤羽愕然，转头对上他的脸，他的神情很认真，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可这样的花园……真的存在吗？

        但她不管了，就算他在骗她也好，至少他给了她一个念想。

        “嗯。”她想代杨潇去看看。

        “车子已经约好了，十分钟后到。”

        “好。”

        车子一路驶向市中心，鹤羽明白了，他就是在骗她。

        驶进一条小巷附近，车子突然熄了火。司机尝试了几番都没有办法启动车子，于是他们不得不下了车。

        “这辆车子熄火了，我给你又约了一辆，但车停在外头，我们要走出去才能上车。”

        令讌知道他拙劣的借口早已被她识破，但只要走出去，她就真的能看到那一片向日葵花海。

        鹤羽依言，从小巷中走出去。令讌在她身后慢慢跟着，一会儿等她走出小巷，回过头就能看到巷口的那个餐馆。

        鹤羽走出小巷，习惯性地回头看他。

        一座开满向日葵的餐馆措不及防跳入她眼帘。

        令讌笑了笑，那笑容有点牵强。刚才为了让车子熄火，他干扰磁场，这会儿疲惫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但只要她看到这片向日葵，只要她能走出来，做什么他都甘愿。

        夏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开杨潇的最后一封信，那上面写道：

        我的长公主，很抱歉，你的杨潇骑士无法再守护你了。以后别再叫杨潇了，没有人会应你了。

        不过幸好，在我离开前，你找到了可以共度余生的人，我很高兴。

        姐姐在我写这篇日记时正走向生命的终点，很快我也要走到尽头啦。

        想我的时候就在夜晚抬头看看天吧，我会化作星星，永远陪伴着你。

        再见。

        以我至高无上的骑士荣誉，祝福我的公主，平安喜乐，万事无忧。

        别哭啊，和你的爱人一起，代替我看看这世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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