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千灯之会

元日之后不过十数日，长安城就迎来了一年之中最热闹的狂欢——上元灯会。

        正值黄昏，明月甫上柳梢。本该是平日里即将宵禁的时辰，朱雀大街却灯火通明千门如昼。长街人潮涌动，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异邦来客，小贩商人，愣是把宽阔无比的朱雀大街挤的满满当当。

        火树银花，千灯错落。黑色的穹幕缀着点点天灯，恍若星河璀璨，连月光都相形见绌。拱桥下无数河灯顺水漂流，河面被映得一片彤红，远远望去仿佛被点燃了一般。街市上的花灯汇聚成一条南北走向的长龙，笔直的延伸到大明宫那处最为明亮的所在。

        街边的摊贩早早的就摆好了摊子，开始了比赛似的吆喝。卖各类小食的则无需炫耀嗓门，技艺娴熟的师傅手指巧动，栩栩如生的糖人，造型多样的甜面团子，就亮闪闪的吸引了人们的目光。白嫩嫩的元宵，皮薄馅足的馄饨一下锅，哔剥作响的榨油声和随着蒸腾而起的白雾散出的浓烈香味就自动勾的人食指大动。

        锦衣华饰的美人结着伴游街逛摊，意气风发的少年吟诗作对赏灯猜谜。杂耍的，卖艺的，舞灯踏歌的……人潮和灯影溶汇成海，仿佛世间所有的热闹都集中在此刻的长安城，天地间不闻其他，唯有欢语喧嚣。

        “程叔叔，这边！”

        少女轻快的小跑几步，停在一处卖面具的摊子前，而后转身招呼同行的人。

        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头黑发挽着精致的双髻，剩下的发丝梳成发辫柔顺的垂在身后。发髻上只系着一条简单的红色发绳，在尾端缀着两颗银铃，轻盈灵动，珊珊可爱。上身红色雪领小袄，衣襟和袖口处绣着精致的金丝雏菊，下身一条鹅黄长裙。毛茸茸的雪领裹着雪白的脖颈，愈发衬出少女明眸善睐，雪肤玉容。

        行人纷纷侧目，面带微笑。见着漂亮的小姑娘，任谁都会心情大好。

        心情大好的不止过路的人，还有笑呵呵跟在少女身后的肌肉壮汉。

        即使是在上元节这般寒冷的天气，壮汉也赤着上身。健壮的胸肌和臂肌不遗余力的鼓起，尤其是两边肱二头肌上还十分显眼刺着一个大大的“干”字，再加上一副长到两边脸颊的粗犷络腮胡，十分的剽悍形象配上十二分灿烂热烈的笑容，引得路人又一阵侧目。

        随着壮汉大步走到少女面前，早已自动吓退了一批本想上前向少女搭讪的孟浪之徒。

        没有人知晓，这对奇怪的组合一个是大唐公主，一个是战功赫赫的将军。

        摊子上琳琅满目的挂满了画着各种形象的面具。飞禽走兽，鬼神精怪，甚至还有太古魔种领袖孙悟空和猪八戒。最最稀奇的是，清瑶居然在其中发现了一枚画着稷下学院院长夫子的面具，当下忍俊不禁的拿起那个面具仔细端详起来。

        一旁的程咬金则麻溜的戴上了那副猪八戒的面具，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

        “哟呵～这是哪家的小姑娘这么俊俏，跟俺老猪回高老庄吧！”一面说一面伸出一双大手来抓人。

        清瑶捏着夫子的面具笑着不住躲闪，举手投足皆是寻常少女的无邪天真。

        小贩看着这一大一小孩子气的互动，也不禁哑然失笑，忙不迭的推销起自家的面具来。

        “两位看看我的面具，个个都栩栩如生的，尤其是这夫子，看这胡子眉毛，一根根简直纤毫毕现！”

        闻言清瑶将面具举到亮处又看了一会，然后笑着摇摇头，唇角漾起浅浅的梨涡。

        “外貌嘛是很像，但有一处地方不像。”

        “嘿？”

        小贩不信一个小姑娘也能挑出他面具的不好，于是追问道:“你倒说说哪里不像？”

        “夫子没这么严肃，表情也不会这么凶，其实他每天都是笑呵呵的～倒是墨子大师，才老是板着一张脸呢。”

        少女背着手认真的纠正面具的错误，语气俏皮轻快。

        “你这小姑娘说的头头是道的，莫非你见过他们？这稷下可不是随便能去的地方。”小贩明显不太相信。

        “当然见过啦。”清瑶抱着夫子面具，朝小贩甜甜一笑，然后撒娇似的晃着程咬金的胳膊。

        “程叔叔，我要买这个。”

        程咬金堂堂七尺大汉被这个动作搅的一颗硬朗的心都要化了，当下晕乎乎的掏出钱袋扔给小贩好几锭碎银子。

        这下小贩也懵住了，直愣愣的看着两人抱着两张面具离开。

        众人只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会窜到炸元宵的摊子前，一会又挤进人群看杂耍，在花灯摊子停留片刻后，又忙不迭的跑去糖人摊子看摊主画糖人……

        两人像是第一次逛灯会一样，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少女走在前，看起来五大三粗但笑得很憨的肌肉壮汉寸步不离的跟着。

        卖花灯的阿婆笑眯眯的将她摊子上最漂亮的那盏花灯递到清瑶手里，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发顶，无不艳羡的对程咬金说：“大人哪，您可真是好福气，闺女这么可爱。”

        程咬金一愣，挠了挠头准备解释，清瑶却一把挽住他的胳膊，朝阿婆眨眨眼睛。

        “谢谢阿婆～”

        程咬金一下子就把话咽回去了，傻傻的笑着，双颊迅速窜上一抹肉眼可见的红。

        ……

        两人沿着朱雀大街一路逛下来，程咬金手上的东西越来越多。他看了看清瑶的背影，又抬头瞅了瞅月亮，心中估摸着时辰，有些烦躁起来。

        月近中天，也就意味着，子时要到了。

        这次来之不易的出游的机会是他向女帝极力争取来的。他以从军数十年的武艺作担保，以及子时之前带清瑶回宫的承诺，换来了女帝勉强的恩准。可看着清瑶兴味正浓的模样，他怎么也不忍心提回去的话，就在他决定装傻拖延的时候，前面的少女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望着他。

        少女脸上挂着轻柔的浅笑。

        “程叔叔，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啊？”

        程咬金没想到清瑶反而主动提起了时间，他一下子有些心慌的敷衍道：

        “啊…唔…应该还有一会吧……”

        说着谎脸又红了，低下头开始懊恼，即使他是个粗人，也察觉出了她的不舍。

        清瑶朝前走了几步，将脸探到程咬金低着的脑袋下面，似是安慰他一般——

        “程叔叔你脸红了哟～”

        她把不舍藏了起来，言语中尽是善解人意的善良，温顺的让人心疼。

        “没关系的，我已经玩儿的很开心了。程叔叔，我们回去吧。”

        清瑶选了一条不那么热闹的小路往皇宫走，这灯火阑珊处的小道比起朱雀大街另有一番风景。他们走的很慢，因此清瑶才能够注意到路边一个不怎么显眼的小摊子。

        摊子上没有装饰，只摆着一盏朴素的花灯，柔和的灯光照亮了一只挂在木架上的草编骆驼。

        骆驼约莫一个巴掌大小，用蒲草编制而成，黑曜石镶成的眼睛黑漆漆圆溜溜，驼鞍缰绳一应俱全，看起来憨态可掬。清瑶一向对可爱的东西没什么抵抗力，只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只小骆驼。

        “老伯，这个怎么卖？”清瑶最终还是没忍住开了口——毕竟买买买是女孩子的天性，在哪都一样。

        程咬金抱着一堆和他本人形象格格不入的小玩意凑过来，看见清瑶想买的东西后，浑厚的声音满满的无奈宠溺。

        “不过是个草骆驼，你怎么和苏烈那个傻小子一样，老对那些漠地的东西感兴趣，这个草编的有什么意思，等以后你身体好些了，程叔叔带你去漠地骑真的！”

        云中漠地吗……清瑶的思绪逐渐飘远。

        在稷下的时候，她看过大陆的地图。云中漠地在长安的西方，比整个河洛平原还要大，它们之间隔着绵延万里的长城。那里有一望无垠的沙漠，就像一片金色的海。沙海中零星散布着绿洲和湖泊，靠着绿洲和湖泊建立着大大小小的城市，生活在那里的人有着和长安完全不同的习俗。玉城，金庭城，楼兰城，千窟城……她的手指曾一遍遍的划过这些美丽的名字，她也曾不止一次的幻想过这些西域国家的模样。

        当诸葛师哥向她描述这些场景的时候，只有她知道自己是多么羡慕他。羡慕他可以自在的游历大陆各处，亲眼去看，亲手去触摸，而她只能呆在高高的宫殿里，看着图册和书本去幻想，像一只被禁锢的鸟儿。

        棕色的杏眸漫上淡淡的悲伤，转瞬即逝。

        程咬金瞅着清瑶不说话了，有些懊悔自己心直口快，急着转移话题的声音高了好几个分贝——

        “老板，这个骆驼我买了！”

        摊主发须皆白，一身长衫，看了程咬金一眼，捻着胡须眯眼笑道：“这位且看清楚，我这儿可不是卖东西的，而是猜灯谜的。”

        程咬金一怔，后退几步重新观察这个偏僻处的昏暗小摊，这才在旁边发现一块写着“花灯字谜，有缘者来续”九个字的木牌。

        “这花灯字谜还好说，有缘者来续是几个意思？”

        他是个军营里摸滚打爬的军人，平日看见书就难受，看见字就头晕，帮忙掏

        银子没问题，但是字谜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所谓有缘者来续，即由出谜人留下一个物件作为奖品。留下的东西不拘何物，不拘贵贱，后来的人只要看对了眼，又猜中了字谜，就可以拿走。猜谜人再留下一个字谜和一个奖品，如此传下去。”

        “……你这不赚钱也不赔本的摊子有什么意思？”程咬金挠挠头，很不能理解的样子。

        “灯谜本就只为风雅，不为钱财。老夫兴趣在此，亦是无可奈何。”

        清瑶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有趣的摊子，眼睛一亮，跃跃欲试。

        “您是说，我猜着字谜，就能拿走这只骆驼了？”

        老人笑着点点头。

        “那请问字谜是什么？”

        “姑娘听好了，这骆驼的谜面是：月出云间，知交半零落；雪落山上，山下我独行。”

        “月出云间……”清瑶凝神思索了一会，抬头忽见明月高悬，清辉皎洁，心中倏然明晰。

        “我知道了，是‘白’字！”

        少女声音清脆，眸光里的灵动灿若灯火。

        “哈哈哈，想不到小姑娘这么快就猜中了，当真是冰雪聪慧！”

        老者抚掌而笑，旋即将那只草编骆驼取下来放在清瑶掌心。

        “谢谢老伯！”

        清瑶欢喜的道谢，捧着骆驼爱不释手——这大概，算是回宫之前的意外惊喜吧。

        “那么姑娘的谜面可想好了么？”

        清瑶微微偏着脑袋，莫名想起了小时候诸葛师哥给她讲过的一个蜀地传说:

        “媱山神女去，帝王独神伤。”

        老者默念了几遍，然后看了清瑶一眼。

        “欲留何物？”

        清瑶低头看了看身上携带的东西，随手解下了腰间的一块玉佩。

        老者失笑道：“美玉换蒲草，姑娘当真大方。”

        清瑶有些羞赧，“我身上没带别的。”

        老人也只是感叹一句并未在意，毕竟奖品不拘贵贱。他将那块润白的玉挂在栏杆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奖品吸引了不少过路人，一时间争相猜谜的人竟将原本冷清的小摊子围满了。

        其实是很简单的字谜，所以不多时就有人说出了答案。只是声音不是来自四周嘈杂的人群，而是从人群之外飘进来，与声音一同飘来的还有空气中淡淡的酒香——

        “是‘瑶’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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