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四炉香·入骨尘（十二）

叶落秋率兵追敌五百里，与敌寇激战，斩敌两千人，生擒突厥大帅。之后遭遇突厥援兵奇袭，叶落秋率兵分两路突围，两千人负责押送突厥大帅，五百人与他同行。

        突厥援兵节节败退已无力再战，此时只想将主帅救回，他突围倒还算顺利，仅折损了一百余人。然而不多时突厥军便见救回主帅已无希望，又转头回来截他退路，誓要将他这个朝廷军主帅的儿子擒回去。

        于是他这一行再遭重创，战至最终仅剩二十三人，为了护住主将悉数战死，只有他一个人跑到这里，终于也支撑不住倒下了。

        季无权听完没说什么，从怀里掏出马肉：“来吧，吃点。吃完回去。”

        叶落秋摇头：“军人不吃战马，我宁愿饿死。”

        季无权不屑的哼了一声：“血都喝了，肉不吃。看不懂你。”

        “血？！你给我喝御风的血？！”

        “是啊，”季无权理直气壮，“总不能给你喝我的血吧？！”

        “……”

        季无权不明所以：“它都快死了，不物尽其用，难道要我们两个给一匹马陪葬？”

        叶落秋气闷的转过头：“那你吃吧，我不吃。”

        啃咬生肉的声音再次传来，叶落秋忍不住喊：“你能不能小点声吃！”

        声音果然小了。

        -

        他们已经跑得离驻地太远了，连季无权都无法估计要多久才能从这片荒漠走出去。两人向东骑行一日，傍晚出现一小片戈壁，决定在此处过夜。

        戈壁上有一簇一簇的矮小植物，看起来像枯草，只有少数几颗还呈现绿色。季无权把那几颗绿的连根拔了，递给叶落秋：“喏，吃吧，小心别扎了嘴。”

        叶落秋接过来，不忘递给他一大半：“你多吃点吧，你饭量大。”

        “不用了，我有马肉。”

        “……”

        叶落秋艰难啃食这一堆野草，季无权倒没吃肉，只是躺在地上看星星。过了一会儿突然问：“第一次杀人吗？”

        叶落秋吃草的动作停了，沉默一阵：“不是。”

        季无权“哦”了一声，撑着头问：“杀人感觉怎么样？”

        叶落秋皱着眉头看他，却发现他是认真的在问。于是复又转回来，低着头：“他们不该是这个样子，这人间也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停了一会儿，说，“然而世间总是兜兜转转，周而复始，永无休止的征战。小时候我父亲常跟我讲前朝末年，酷吏横行天灾不断民不聊生，于是圣人振臂起兵一举推翻皇朝，改称郢朝，天下大统。我却问，圣人推翻旧朝是不是会打仗，是不是也会死人？”

        “我父亲骂我榆木脑袋，他说我是将门之后，生来就是要上战场的，若无牺牲何来一统，若无征战何来安稳？就是因为有了我们，郢朝百姓才能种田耕地、安稳度日。我那时觉得他说得也对，可我却不想做这把征战的剑。我总在想，我杀的又是谁家原本能种田耕地、安稳度日的人呢？

        “这世间究竟何谓黑白，何谓善恶？何谓生死，何谓输赢？何谓自己，何谓众生？我杀的人都该死吗？那些被朝廷兵戈相向的人，又都……该死吗？”

        “后来，我长大了些，偶有一次听见父亲低语，说新朝圣人残暴狠毒，酷吏当朝，重赋苛政，比前朝还有过之。这与他骂前朝的话一般无二。我便在想，或许不久又要有一日再起兵戈，到时候又有多少人要死呢？可是我不敢再多想了。我只能提醒自己我是将门之后，护卫疆土，军令如山，忠义不能两全。哪怕我是个和尚，也有召必回。”

        他们有一阵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季无权说：“杀多了，总有习惯的一天。”

        于是轮到叶落秋问他了：“你杀过人？”

        季无权笑了：“没有。”

        -

        第二天他们继续向东骑行，夜晚没找到躲避，只能在大漠睡了一夜。

        起先叶落秋受不了盖战马的皮睡觉，止不住干呕，季无权也没说话，将他踢到外面去吹风。过了一个时辰等他被冻得不行了，季无权才伸出手将他扯进来，囫囵个抱着睡了。

        第三天早晨起来叶落秋脚步虚软眼前发黑，体力透支基本已经快撑不住太久了。季无权躺在地上翘着腿说：“你一个从小娇养的小公子，实际一点吧，行吗！让你吃你也不吃，让你喝你还生气，晚上盖个被子都闹脾气。等下你要是倒在这里，是要让我把你背回去吗？”

        叶落秋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语气却是很诚恳：“随便兄弟，我要是不行了，你可以喝我的血。你一定要活着回去。”

        季无权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那我过来是干嘛啊？！”

        他说完把叶落秋压在地上，一手扣住他两只手腕，一手把怀里的马肉取出来塞进他嘴里。叶落秋止不住的干呕，被季无权继续塞肉，毫不留情塞进他嘴里吞下去。

        叶落秋被他折腾得眼冒金星，吃了生肉又极度难受，一边干呕一边想起了御风，一时间眼眶都红了。

        季无权在身上擦了擦手：“恨我总比死了强。”

        叶落秋当然不是恨他，“太难吃了。”

        “马肉香甜，算好吃的了。人饿极了连老鼠都能吃。你吃过老鼠吗？”

        “没有。难道你吃过？”

        季无权轻笑了一声：“当然没有。”

        缓了一会儿，叶落秋恢复了一点力气，勉强能骑马了，但坐不稳。季无权只能圈着他，两人一骑，缓缓东行。就这么走了足足两天，叶落秋的意识逐渐不清晰，几乎完全靠在季无权怀里。季无权也快撑不住了，死死抓着他，沙哑着声音：“小公子，别睡。”

        叶落秋的声音含含混混：“……我没睡。”

        季无权说：“回到京都你想干什么？你跟我说说，你回去以后想干什么？”

        “……我想睡觉。你别说话了。”

        “别睡，我一个人无趣得很。回去京都，嗯……给你娶个小娘子好不好？小公子和小娘子，我给你送一份大大的贺礼。”

        叶落秋甩了甩头清醒了一点：“我不要娶娘子！”

        “那就不娶娘子！你不喜欢小娘子？那你喜欢什么？你跟我说说，你喜欢什么？”

        叶落秋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我喜欢……”

        “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次？小公子？别睡！不许睡！嗯……你喜欢竹子吗？我家里有好多竹子，送你满院竹子好不好？种在你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是绿的。”

        “我……我不喜欢竹子……我喜欢花，我要住在……万花林……”

        “好！那就送花，你怎么总喜欢这些娘娘腔腔的东西……算了不提这个，回去之后咱们一起去南楼吃酒，吃烤鹿肉，烤兔子！我猎给你吃，怎么样？我捕猎的水平还不错……”

        ……

        他们说了一路，到了最后季无权也不说了。傍晚时分他们已能看见极目处的火光，季无权跟叶落秋说：“还撑得住吗？撑得住就继续赶路，我们不远了，很快就能到。”

        叶落秋点点头。

        然而半路却横遭变故。不知哪里漏网的一个百来人的突厥小队跟他们迎面撞上，两相对望，双方均傻了眼。季无权率先开口：“各位大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此时并非交战，各自留条活路如何？”

        然而根本语言不通。

        季无权连比划带猜的跟对方表明去意，可叶落秋身上的铠甲实在太过显眼，绝非一般军士的铁甲。双方比划了半天，渐成合围之势。季无权靠近叶落秋，在他耳畔低语：“不要动。不要下马。”

        突厥人大喝一声向他们冲来，季无权从叶落秋腰间铮然拔剑。

        曾为乞丐的少年，无数次品尝生死的滋味，学的全是杀人的招式。细碎的黄沙从他的发间散落，衣服上的血早已凝成了痂，浑身都是浴血而战的味道。长剑在他手里变成一道银光，执剑的少年像一道诡魅的影子。光和影，无形无踪，人是摸不到的。

        叶落秋并没有听他的话，他策马冲撞挡在季无权背后，被季无权看见了，反手将剑扔回给他，没搭理他想说的话，冲入人群中。

        叶落秋被逼得步步后退终于从马上掉落下来，季无权逐渐力竭，腹部的伤口又裂了，他能感觉到滚热的血顺着腿流下来，混着沙子糊在身上，仿佛宣告着生命的流逝。

        杀了五十三个人后，季无权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他最后看了叶落秋一眼，在马刀落下前扑倒在了他身上。

        -

        季无权昏睡了四五日才醒。再醒来时是在帐篷里。身上干干净净，换了衣裳。叶落秋一瘸一拐的端着水过来，满眼含泪，哽咽喊他：“随便兄弟！”

        他腹部的伤溃烂了好大一片，实在是命硬才能活下来。也多亏了哨兵通传消息，大军派骑兵救了他们回来。

        叶落秋郑重的对他行了礼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连他父亲都来了。季无权一听他声音就认了出来，多年前在南阳遇见的那个警告他的人，竟正是叶落秋的父亲。

        叶平南此次并未为难他，只是谢了他对儿子的救命之恩，让他安心养伤，不过军营重地不要随意走动云云。

        季无权倒是没把这伤当回事。歇了六日觉得无聊，骑着马走了。

        -

        转眼又过了一年，他这一年留在京都的时间颇多，竟有大半年都不曾外出过。鬼谷的暗桩给他带来老鬼王的信，力透纸背的大字，显然写信的人颇为恼怒：臭小子，不是说三年要回来看看吗，如今多少年了，你是不是死在外面了？再不回来，我要让灵灵子去抓你！

        季无权看完扔在了一旁。

        但是他晚上去叶落秋家里喝酒的时候却破天荒的提起这件事了。

        他向来不对外说自己的来历，叶落秋也从未问过，如今不知是不是喝多了，突然说起：“你知道我家在哪吗？我家在山谷里，有好大一片竹林。有山，有水，有瀑布。嗯……可惜就是那儿一个女人都没有，但是风景还是很好的。”

        他看着叶落秋：“你想去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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