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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青磨之八


修道院位于沉寂林北部初雪峰的山腰,从镇外的聚居区抄近道往这走要花上五六个时辰。缴了税的枯种之子们在修道院上学,奈纳娅每周一背着一袋硬面包到修道院去,周五时带着空袋子回来。阿莱特儿时对这里很是向往,但等莫蒂付得起让他上学的钱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奈纳娅开始上学的头几周,阿莱特很想知道修道院到底教了她什么,甚至想要奈纳娅把课程的内容事无巨细地给他转述一遍。一开始,奈纳娅颇有心地教阿莱特认字,给他讲解经文,后来便直接把课本丢给哥哥,让他在空闲时练习读写。

        修道院不大,只有三间教室与一间祷告室,旁边是一座带起居室和藏书室的小教堂,神官和修女住在那里,孩子们住在不远处近河的宿舍里,只在上课时到修道院来。梅芙修女在水井边打水,阿莱特把信交给她。他没走几步,隐隐听到有人讲经的声音,便悄悄循声而去。绕过黄砖红顶的小教堂,来到一间教室的窗边,午后的暖阳爬过红瓦屋檐,投进窗内,许多孩子正在里头听课,他的妹妹也在其中,一手撑着脑袋,琥珀色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笔尖,想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入学堂,阿莱特不禁有些失落。他后退几步,自敞开的门边往教室内讲台的方向看去。

        ——讲台上的青年神官身着白袍,意气风发。一片阳光打在拉尔夫的金发和脸颊上。

        阿莱特看得出神,神官举手投足间展露的柔和和自信让他深深着迷,甚至没有去在意拉尔夫到底讲了什么。他意外于拉尔夫如此年轻就能成为修道院的教师,明明拉尔夫只年长他两岁,他本以为像拉尔夫这么年轻的神官是不能做教师的。想到这,他忽然生出畏怯来,在他眼中,教师像是知识的化身,教他狩猎的韦德对野兽和陷阱无所不知,梅瑞狄的家庭教师黛塔对地理和艺术无所不知,梅芙修女对塞萨勒娅的教义和经书无所不知。阿莱特对他们很是尊敬,他一想到假如自己是坐在修道院学校里的学生,就一定会将拉尔夫当成偶像一般崇拜,不禁为自己之前的冒犯而脸红。

        修道院学校里的学生都是枯种之子,其中还有一些契奴的孩子,此刻学生们正专心致志地看着神官,神官亦回应予诚恳和专注——就像那天傍晚他在冰湖上碰到阿莱特那般,这甚至为拉尔夫增添了一层神性光辉……

        阿莱特在原地站了一刻钟,没有走上前去,拉尔夫也始终没有看向他一眼。他最后看了一眼拉尔夫,悄悄走了。正当阿莱特折返至山腰时,他听到身后传来拉尔夫的呼唤声,他惊喜地转过身,正看见神官正慌慌张张地向他追来,几次差点踏空,阿莱特去扶他,神官抬头对他笑了一笑。

        “阿莱特,你是来见我的吗?”

        “我来见你,顺便代朋友送信。”这是真心实意的话,“我没有想到你已经是教师了。”

        “啊,我一将学生送走就来找你了。我还不是真正的教师,只是助教罢了。我的学识比起导师还差得多,当上教师还要再过三四年。”

        两人愉快地朝山下走去,拉尔夫向阿莱特讲述他回到烛泪镇以来教书的经历——并非一帆风顺,但乐趣总是大过烦忧。拉尔夫对阿莱特竟然喜欢算术和几何感到惊讶无比,他在听闻阿莱特一直在通过妹妹的课本学习时,承诺会送给他几本有关几何的书。

        “我们上次分别后你去哪了?我在月桂树下等你,但是你走了。”

        “是我不好。我本该告诉你一声我不再回来,请你不要生我的气。”

        “我不会生你的气,我反倒要感谢你。那天晚上我回修道院的时候,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到答案了。”

        “什么?”阿莱特记不起来了,他慌乱地侧过眼去。他只想和拉尔夫聊聊一些生活琐事,而不是那些恼人的难题。

        “那天我走在星光照耀的平原上,想起你的话。”

        别谈这个,阿莱特心想,算我求你了。

        “阿莱特,你是个坚毅的人,而我不是。”

        阿莱特忽然意识到拉尔夫想要向他敞开心扉,对他谈起自己的过去。一阵隐隐的期待和冲动涌上心头,阿莱特亦想要了解拉尔夫不为人知的一面。

        两人走向一条林间岔道,一道溪流自石间穿过,现在已经结上了冰,冰下的枯枝败叶清晰可见。“学生们离开后,我常坐在这里回想过去的事。”拉尔夫说道,“我决心回到烛泪镇时,我在映晖城的朋友们都劝我留下,他们看来,在沼原的小镇做神官是苦修般的生活,但我不曾后悔,我感觉这里需要我。如今我身为神官,可以尽力体恤此地的教众,至少可以给孩子教书,对镇子怎么也是一种改变。”

        两人在一根横倒的枯木上坐下,拉尔夫盯着面前冰冻的泉水出神。

        “许多人为了寻求奇迹投向塞萨勒娅的怀抱,我不认为这是错事——镇里很平和,是吗?不似东边那么混乱。东沼是片全然的神弃之地,所有的神庙都被术士们付之一炬,那里终年战乱不断,民生凋敝,连野草都不能成活。而烛泪镇依托了女神的神恩。民众们心怀信仰便有了期望,能为了奇迹以慈悲约束自己,没有倒向仇恨与谎言,酿成灾祸的苦果。这难道不够好吗?”

        “只要人们有了神术的替代品,便会离塞萨勒娅而去。”阿莱特沉声道,“如今诸神已被驱赶出沼原。沼原是第一个神弃之地,却不是最后一个。”

        “阿莱特,你这么相信术士的统治会比诸神的统治要好吗?”

        “沼原并不比夜玉城更混乱,这里也没有火刑。我的确恨着领主——这恨意比任何一个自由民都要凶猛得多,但不意味着我愿意出卖自己的信仰。我的母亲便是从神恩之地曲陵逃难而来,她比我更懂神弃之地与神恩之地的区别,她告诉我教会教导人忍耐,但若事事都只需忍耐,面对不公时哪里有人会奋起抗争,为弱者鸣不平?那时慈悲又何在呢?”

        “寻求混乱也罢,寻求奇迹也罢,都是最悲哀的事,人类秉性就是如此。”

        “这有什么悲哀的,我是觉得好极了!”阿莱特愤声道,“你顺遂一生,怎么能体会到不断追寻之人的苦处?我倒想问问你见过哪几类人,受过哪几种苦,有没有尝饿得夜不能寐、两眼发昏的滋味,怎么就能坐在这里评判这、评判那的?什么人类之秉性,这只你从经书上看来的话罢了!你瞧那些主教义正辞严,于是你也鹦鹉学舌!我母亲曾见因为通奸被石头活生生砸死的女子,她们面容枯槁,像一棵以血浇灌的枯树:我曾见过偷食祭品,被埋在镇子的中心,只露出一个头的契奴,他们的脑袋干涸后甚至不比主教脖子上的疣子大。我可不相信那些钉在土地上的契奴、被领主收取初夜权的女子、在祭典竞技会中失去孩子的父母会以慈悲宽恕残害他们的人,难道你未曾谋面的女神能清算他们的泪水,代他们道出宽恕?至于教人向善的,那不是约束,只是走投无路下的遮羞布,是忍耐而已!”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呢?”拉尔夫沉静地发问,“在你看来,我是从没受过苦的吧?”

        没有受过比在森林中迷路更大的苦,阿莱特想到。他看向拉尔夫,拉尔夫正看着面前冰冻的溪流,神情松懈而疲惫,甚至带着一些苦涩的意味,与刚才在教室里娓娓而谈的神官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他察觉到阿莱特的目光,转身向阿莱特微笑。

        “我相信,世上有一种不可用法术解除的咒语,它是每个人皆会有的罪,那就是悔恨。总有一些人无法通过自身的力量抚平内心的悔恨,无论他们掌有怎样的权力,身居怎样的高位,犯下过怎样的罪过,倘若得不到原谅,就一定会被无尽的痛苦折磨,人类之秉性就是如此。但昔日已远,那些能给予悔恨缠身者宽慰的人一旦逝去,悔恨便成了无法追溯源头的死结。这时,那些被悔恨折磨的人便会转向塞萨勒娅女神的怀抱,女神会宽慰每一个向她献上信仰的人。死者已逝,生者不该将余生投在仇恨的漩涡中,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活着的人总是要向前走。这就是为什么术士无法完全将教会从沼原驱逐,阿莱特,即便法术给人带来怎样强大的力量,对世界做出怎样剧烈的变革,也总会有人要投向信仰。”

        “不会有的,如此懦弱的灵魂——”

        “会有的,我便是最好的注解。”拉尔夫低声道,“我曾经走过错误的路,但最终选择了慈悲。”

        阿莱特凝视着拉尔夫,一时说不出话来。此刻起,他眼中的拉尔夫不再是神官,也不再是领主之子,而是一个平凡且脆弱的普通人。阿莱特想到,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自己都不会再以身份为由远离他,亦不会再恨他半分。

        “你不相信吗?”拉尔夫哀伤地问道。

        “我……”阿莱特看着拉尔夫,他的心怦怦跳着。

        “我能理解你,阿莱特。”拉尔夫又低下头去,“你现在不相信,是因为你还没落到那样的境遇,就像曾经的我一样。不过,阿莱特,你不必担心,我可以在这先给你承诺。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要在任何人责怪你之前先一步原谅你。倘若你哪天犯了这种必须要被神祇拯救才能安心的错,再来见我就是。”

        他绝不会有这一天!这番话中对意志的轻视简直叫阿莱特气得发昏,他心中甚至涌出一股恶心感;但拉尔夫的语调与神色又是如此哀伤,让阿莱特心头发涩,只想赶快去拥抱、安抚他。

        “你想到什么?阿莱特?我抛去体面对你坦诚,也希望你能对我说实话。”

        “我不相信这一套说辞,”阿莱特坚定地说,“这是神祇对人类意志的轻蔑。”

        阿莱特不禁想到:信仰本是让人顺服的要诀,法术本是令人恐惧的手段,但在双方缠斗之下,这片混乱的土地竟孕育出了什么都不信的孩子。

        “很好,你有这样坚强的意志,一定可以战胜生活中的苦难,顺遂地生活下去,我亦给你我的祝福。不过,要是哪天你改变了想法,一定要来见我。”

        我不会来见你了。这话差点冲口而出。但阿莱特内心知道,这不是实话。

        “我们走罢,我送你一程。”拉尔夫站起身来。

        山林静谧,阵阵冬风穿林而来,一束晚霞照在冰冻的溪流上。孩子们应该已经到山腰那去拾柴生火了,阿莱特本想顺路探望妹妹,关心她的衣食,但此刻天色已晚,寒风渐起,家中还没有人做饭,他必须得下山。

        “阿莱特,往后请你作为朋友多来找我——我在这里还没有朋友呢。”

        这难得的,几近示弱的话语……阿莱特好一会才确信这是拉尔夫的声音。

        “你的学生呢?”

        “他们是学生,我要教诲他们,就不能和他们特别亲近。”

        “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种礼节。”

        “好吧,我的确不在意。”拉尔夫笑了笑,“我试过和学生交朋友,没有成功。如果我不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他们就不听我的话。”

        “你的教徒呢?”

        “我要聆听他们,就不能与他们做朋友。”说这话时,拉尔夫又回复了那副神色自若、不卑不亢的样子,“再过半个月大雪会封山,那时学生也不会再来了,见习修士和修女们会去陨星城,我得独自一人守着这里,可能会搬到河边去”

        “我会再来拜访你的。”阿莱特答应他。

        下山的时候,阿莱特仍在思考那番话,躺在家中的床上时,他却开始想念拉尔夫。入睡前,他终于明白了。拉尔夫才是真正的枯种,不向他人屈膝就无法活下去的下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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