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萤夜

下山后，两个少年回到近在雪场旁边的家中换了身衣服，相约一道往“零点”健身房去做体能训练，队里的体能教练已经在等了。崇礼县城不大，以前还是个国家级贫困县，近十年来因为几个雪场的陆续开业才兴旺起来。但一共只有新旧两条主路的小镇上，也仅仅有一家健身房，还是在地下室。两个少年拉开沿街一间商铺的门，招牌上写的是“永诚雪具”几个字，那是间雪具店，店主姐姐叫林岚，店里没事的时候，她常常跟着supremeski的孩子们一起参加竞技训练，孩子们都不知道她究竟多大年纪。

        二位少年进得店来，看见临街靠窗的沙发上背对着他们坐着个女孩子，正在看书，好像是北大张伯源那本《变态心理学》。女孩听见迎客铃响，回头朝他俩看过来。

        “林萱？你怎么在这儿？”秦诗诗有点小小吃惊，今天萱萱没去训练，居然是躲到雪具店里看奇怪的书来了？！

        “我昨天练完膝盖有点不舒服，coco那霸道鬼死活不让我练了，让我一定要休息。”萱萱合上书，“你们来买东西？”

        “不不，从这穿过去下负一楼，去‘零点’练体能。”秦诗诗看了一圈店里，好像老板娘不在，“这家老板去哪了？”

        “我妈上山带私教课去了，小张去送货，让我帮着看会儿店。”

        “你妈？你说店老板，岚岚姐，是你妈妈？”秦诗诗和东东同款震惊脸。

        “是啊，我跟我妈姓林，这店是我妈开的。”

        反应了老半天两个少年才想起来，一直都不知道岚岚姐大名叫什么，谜一样的年龄和外貌，很难让人接受“萱萱妈”这个新鲜出炉的事实。

        “快练去吧，别偷懒。”说罢又转过头去继续看她的《变态心理学》了。

        负责专项体能的谢教练等了他俩半小时了，今日份的“体能大礼包”早就准备妥当，今天主练的是灵敏和爆发，波比15次+负重弓步换腿跳20次+跨杠铃杆左右小跳30秒+左右折返跑外侧手触地30秒+高抬腿40秒，五个动作一个循环，动作间间歇时间1分钟内，循环5组，组间休息3分钟/心率回到110。等练完了，还有30分钟的恢复跑，配速5′30″。

        训练结束，两个少年拖着灵魂出窍的躯壳回到家里，上二楼的力气都不够了。秦诗诗倒在客厅沙发上，“容朕先歇会儿”

        昊昊溜溜地从楼梯上跑下来，嘴里叼着他最爱的玩具——惨叫鸡。

        “那我先上去洗澡啦”王东来同学拖着沉逾万钧的双腿回到二楼卧室，拿了自己要换的衣服准备去洗澡。突然看见床屉开着，里面滑出来几本书，他顺手拿起其中一本来看了一眼，“《高中生物金牌题库》？咦，这新西兰的高中也引进了我大□□的金牌题库？！”他随手一翻不要紧，这“题库”的内容简直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柜门错了，是大门。“好啊你个秦诗诗，你可以！非常可以！相当可以！霓虹国h小漫画天天秉烛夜读？还是双男主？？？”又想起白天林萱手里那本《变态心理学》，突然有种微妙的“融会贯通”之感，反正，身边这些正经人，“别人家的孩子”，原来都是一群金鸭百菊影帝影后！

        “让我带着批判的眼光，好好来研究一下这些糟粕”这位发现了宝藏的少年，澡也忘了洗，认真翻阅起“题库”来了。

        “同学，高中生物香吗？”背后穿来一个凉飕飕、恶狠狠的声音。

        未及王东来反应，他手里的书就被人一把抢走了。秦诗诗气急败坏地重新藏回床屉里推上盖板，“谁让你翻我东西了，手欠吧！”

        “谁翻了，本来就开着！你的金牌题库散一地好嘛！好心想给你收拾，你还反咬一口？？？信不信我告诉阿姨你的研究课题？”

        “嘿！瓜娃子现编瞎话，还要告家长？我会怕你？！”秦诗诗趁其不备给他来了一个拦腰扛起摔在床上，顺势将对方翻身朝下压了个结实，这会儿刚才体能训练完的咸鱼模样突然变成了龙精虎猛，不过充其量也就是回光返照，不消三个回合就被王东来打了个攻守逆转，乾坤反制。东子一手顶着他的后脖颈，一手掐着他胁下的痒痒肉，作势欲挠。

        “诗诗小美人，给你东爷乖乖的，阿~~~听话，爷疼你！”东爷此刻占据上风，十成十得意。

        秦诗诗被压得挠得浑身无力，自认倒霉，“好了好了，别闹，给你看还不行嘛！赶紧起来，劳资腰要断了！”被侧压着挤在床上的脸，正好对着门口探头探脑的秦昊昊，只见它嘴里还叼着那只惨叫鸡。秦诗才恍然，“龟儿子遭瘟的死狗！”前几天他嫌昊昊玩那个惨叫鸡太吵了，给顺手扔到了床屉里藏起来，结果这成了精的狗子，愣是趁他不在屋，拿脑袋拱开了挡板，把鸡又给找出来了，这才连累了他的金牌题库被“拔个萝卜带出泥”。实惨！简直社死现场，十六载余英名尽扫，尊严何存！

        两人正闹呢，听见楼梯方向传来脚步声。两人赶紧一跃而起，幼儿园小朋友一样乖乖并排坐在床沿。两声敲门之后，虚掩的卧室门开了，是秦校长。

        “秦诗，东子，你俩下来一下，跟你俩聊聊上次说的那个公益广告的事。”言罢扫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就出去了。留下两人对视一眼，这才做贼心虚地松了口气。狗昊昊屁颠屁颠地跟着爸爸下了楼，留下一串惨叫鸡的嘲笑声。

        入夜，秦诗诗躺在床上复盘下午的“鸡腿杯”比赛视频。coco自从上雪季在青云山的比赛中伤了右膝内侧副韧带，状态一直不好，很长一段时间没来参加训练，听说是多少有点心理障碍。但看她这两天的训练和比赛表现，感觉倒像是恢复了之前的九成九功力。“女孩儿毕竟还是娇气些，想得也多。”他心里其实还是觉得很安慰，毕竟小时候，第一次上“乐雪山”的室内滑雪机课，遇到的就是这个coco小姑娘，要不是看她玩得那么开心那么好，激起了小男生不服输的念头，自己还站在机器前面和妈妈讨价还价不肯上去呢。他又想起coco带来的同学萱萱，那么多年青梅竹马居然不告诉自己她是岚岚姐的女儿？这中间一定有什么故事他想着想着，渐觉眼皮发沉，笔记本一合倒头睡去。床边地铺上的那位，早已经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哥哥，这里好黑，我好冷”8、9岁的小男孩一身短裤短袖，抱着膝坐在一棵巨大的水杉树下，全身微微地颤抖着。

        “东东别怕，老师马上就会找到我们的，来，过来。”他旁边是一个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也是短打扮，同样冻得瑟瑟发抖。他抿着发紫的嘴唇强作镇定，搂过对方的肩，把他半个小人儿都抱在怀里，一边学着大人的样儿使劲儿搓了搓对方的小细胳膊，“这样好些了吧？”

        “嗯好，好些了。”东东吸溜着鼻涕，两行晶莹的眼泪在夜色中泛着微光。他也伸出胳膊，环住对方的小细腰，两个小孩子紧紧地贴在一起取暖，在这寂静深林里任漫漫长夜一点一滴地消耗他们心中的希望。

        “你看，有光！”男孩儿摇了摇怀里有点迷糊的同伴，“别睡着，东子，你看呀，是萤火虫！”

        听到“萤火虫”几个字，东东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拿衣袖蹭干净泪水，一时竟忘记了恐惧——原本一片黑寂的密林中，四处闪烁着黄绿色的点点微光，那微光还在如雾气般流动，如同大地的精灵在呼吸间吹起的片片星尘。一群群萤火虫次第朝着两个孩子身旁围绕上来，闪烁着聚集着旋转上升，一点点消散在树顶的方向，同那漫天的星河连接融汇成了一座若隐若现的桥。

        男孩儿赶紧从背包里翻出采集瓶，捉来几颗特别亮的“星星”，塞到东东怀里，“别哭了，东子。这个给你。”东东握着那一闪一闪的小玻璃瓶，微光照亮了面前男孩的面容的一隅，他的眼睛圆圆的，清清澈澈的，说的话好像特别让人安心。

        东子使劲抱着男孩儿的腰，觉得触手之处细瘦却结实，脖颈间的皮肤暖暖的，有种少年人身上才有的阳光的味道，他忍不住把脸埋进去，又蹭了蹭，感到十分惬意，像只撒娇的小狐狸。这一刻，他觉得身上也不冷了，也不哆嗦了，心尖儿上甚至有些痒痒的。

        远处山脉的轮廓渐渐在晨光中清晰起来，秦诗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后颈热乎乎痒酥酥的，闭着眼胡乱摸了一把，摸到毛茸茸一个脑袋。“死狗儿，咋个又跑劳资床上来了”他半梦半醒地，想翻身把秦昊昊扔下去，却发现动不了“果然还是梦。”他又试着动了动，想让身体赶紧醒过来。

        “唔”耳边响起一声轻哼。

        “狗东西，反了你了，上床耍赖还敢撒娇？”秦诗还是懒得睁眼，又想把狗昊昊赶紧弄下去，好再踏踏实实赖会儿床。

        “去”他没好气地挤出个含混不清还带着起床气的字眼，身子又使劲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被什么东西牢牢箍住了动弹不得，却根本不是那只小狗子秦昊昊原本睡在地铺上的那位小同学，此刻正搂着他睡得深沉又安详，嘴里还在喃喃呓语着什么。

        “救命啊苍天啊朕这一朵娇花，难道就这么莫名的”他斜眯着眼睛偷看了一眼被子里面，幸好，身上该在的都还在。他赶紧被子盖好，继续装睡，想等自己先“冷静下来”再考虑起床的事。谁知刚被踢开的物体又迅速把那魔爪伸将过来，正好搂住他的脖子，一条腿也作势往腰间盘了上来，力道还不小，直接给他按到怀里，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哥，别走”

        “这娃儿莫不是有啥大病？！”秦诗诗同学一阵心惊，正欲挣脱，忽然又闻见那股幽幽的白檀味，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忽然不挣扎了。他又趁机闻了闻——好香，就像是外间大雪纷飞，净室中间点着香炉，那香烟袅袅升腾于幽微的火光，散逸在满室淡紫罗纱帐间。他听着那人安静，定然是还没醒，正在做什么好梦呢，于是轻轻从那人怀里抽身出来，拉开一点距离偷看他的睡颜。小说里写的肤白貌美，腰细腿长，嘴硬心软，说的可不就是眼前这位吗，可惜，怎么偏就是个大男人呢？这样好看。睡着的时候，倒比醒着的时候更可爱几分。那浓淡得宜的眉，细长的眼，微微抖动的长睫毛，还有额前的几缕乱发，往下些看去，是一侧往上挑起的嘴角好看的弧度，一定是做着什么好梦呢吧？活像只化了形的白狐。秦诗正自顾自看得失神，对面那对睫毛抖动几下，眼竟然睁开了。四目相对，仍是一片静寂。

        东子看着秦诗正在玩味自己的眼神，又闭上眼，哼哼了一句，“嗯，别走，哥”突然又睁大眼，看了眼前这活生生的人一秒，连滚带爬地跌下床去，动静不小。

        “诗诗，东东，起来啦？”楼下葫芦妈妈正在摆早饭，听见动静。

        这一激灵，两人倒是都“冷静”下来了。洗漱、吃饭、一直到出门，两人都没说一句话。地上那个到底也没弄明白自己是怎么爬到床上去的；床上那个也没搞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像扔狗昊昊那样把对方扔下床去。

        “看来我那宝贝‘金牌题库’是不能留了万恶之源啊。”秦诗决定今天练完下山就忍痛割爱。东子从早上开始就不敢睁眼看自己，肯定是因为耳濡目染做了什么羞死人的梦了！他却不知，那只白狐狸梦见的，正是幼崽时期在那个迷路的森林之夜里，明明一样害怕，一样无助，却还是给了他好多温暖和安全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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