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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鱼死网破大追捕1


街心花园再响枪声
侯大利有挖内鬼的重任,和搭档一起来到高平顺家,重新调查此人的社会关系。
高平顺,这是一个寓意平安的名字。主人的命运与名字恰恰相反,没有能够平安地活到老,反而因为杀人死在警方枪下。
侯大利和王华敲开房门,出示证件。高平顺老婆神情冷漠,扫了一眼证件,径直回到厨房忙碌。卧室门口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少女如发怒的母狮,道:“我爸都被你们打死了,你们还来做什么?”
王华没有退缩,道:“跟我们吼叫有什么本事?让你爸去杀人的那个人才是罪魁祸首。”
年轻女子大吼大叫:“我爸没有杀人,你们冤枉好人。”
高平顺的家庭是江州市最普通的市民家庭,电视、洗衣机、冰箱等电器摆在客厅,样式都很陈旧。沙发是老旧的暗红色木沙发,放着几个垫子。地板则是三百毫米乘以三百毫米的小瓷砖,这是十年前装修标配,在最近装修的房屋中基本被淘汰。客厅左上角还有空调,未使用,客厅颇为闷热。
侯大利近距离观察了高平顺的家。见到其家人,高平顺就不再是材料中的一个名字和图片,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重案大队之所以怀疑高平顺是受人指使杀人,一是高平顺刑满释放八年,没有违法记录,靠帮别人开出租车赚点辛苦钱;二是高平顺女儿肾脏出了问题,近期做了换肾手术,花了一大笔钱。高平顺妻子始终不肯说明这笔钱的来源。
观察了高家近况,侯大利对二十四万换肾费用产生了强烈怀疑。除了换肾费用,还有后期费用,杂七杂八的开支很多,高家难以承受。
“高雅亭手术后的排斥反应大不大?”调查走访是侯大利的短板。跟在朱林、王华等老同志身后学了一阵子,他熟悉了迂回作战的方法,站在厨房门口,问起高家人最关心的问题。
“她运气好,排斥反应不严重。”高平顺妻子略微迟疑,回答了年轻警官的问题。
“高雅亭运气也好,恰好有合适的肾源。如果没有特别严重的排斥反应,其实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样。她需要经常锻炼身体,能够增强身体的抵抗力。”侯大利略微停顿,道,“高平顺虽然杀了人,但是对家里人来说,还是一个好父亲。”
高平顺妻子眼泪如瀑布一样流了下来,哭声低沉压抑。
高雅亭冲了过来,用力推搡侯大利,道:“我们该说的都说了,没有其他话!你们走啊,走啊!”
侯大利和王华退出了高家。
王华汗水如注,顺着胖脸往下滴,道:“我说会吃闭门羹,你还不相信。”
“我的聊天水平还是不行。”侯大利回望高家的窗户,道,“亲眼见一见高平顺的家庭,对于摸清他的思想有好处。下一站,找出租车老板。”
王华已经给交通局老肖打过电话,约定十点半在交通局会议室调查走访出租车老板。
“我知道高平顺是刑满释放人员。”出租车老板四十出头,留平头,小胡子,夹着手包,典型的小老板形象。
“你知道他坐过牢,还敢用?”王华最擅长对付这种小老板,向来直来直去,不绕弯子。
出租车老板见惯了世面,语言一套接着一套,全是大道理:“刑满释放人员回归社会,总要生活,我给他一个岗位,社会上就少了一个隐患。其实交通部门应该为此事少收点规费,残疾人到企业上班,所在企业都会有税收上的减免,刑释人员是精神残疾,也应该实行这个政策。”
王华道:“别吹牛,说人话。”
出租车老板笑了起来,道:“我们是小学同学,知根知底,又一直玩得好。”
老朴曾经传授了“社会关系”和“行动轨迹”的八字真言,这八字真言在绝大部分侦查员眼里平淡无奇,侯大利却将老前辈真言牢记在心里,凡是案子出现困难之时,便想起这朴实的八字真言。他得知出租车老板与高平顺是小学同学,顿时来了精神,问道:“高平顺从监狱出来后,做过什么工作?”
出租车老板掏出了烟,散给两位公安,道:“高平顺是好人,只是脾气暴,喝了酒控制不住自己。进去那次其实很没有必要,一起喝酒的朋友,几句话不对,他用碗砸过去,爆了对方一只眼。酒醒了,高平顺后悔得不行。”
侯大利道:“高平顺进监狱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出租车老板道:“最初是街道食品厂的电工,后来食品厂破产了,买断工龄拿了两万块钱,从此过上了快乐的待业青年生活。他本来是电工,有技术,在房地产公司做过,具体哪一家还真不清楚。还做过小生意,每一行都没有做长久,倒不是手艺和人品问题,就是脾气急躁,喝了酒以后爱打架。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这样,觉得能打架的才是男人。这个观点害了好多人,这一代自以为最男人的男人大多进了监狱,进了监狱以后,老婆没了,工作没了,出来以后发现以前的娘娘腔居然成了各行各业的领导。真是一个大笑话。”
王华笑道:“你嘴巴就是收音机开关,扭了开关,话就不停。”
出租车老板嘿嘿笑道:“平生没有什么爱好,就喜欢吹牛。”
侯大利喜欢爱说话的调查对象,刚才出租车老板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认真分析,会清理出许多值得深挖的点。有些点是卷宗里没有的,比如食品厂破产以后那一段经历,卷宗里只是一句话带过,而这一段经历里说不定就藏有重要线索。
上午,走了两个地方,眨眼工夫就到了饭点。两人随便找了一个火锅馆,有荤有素,摆满了桌子。
王华抱怨道:“我要减肥,你净给我弄好吃的,存心不想让我减肥。”
侯大利将鸭肠和毛肚拿到自己身边,道:“你怕胖,就吃素。”
王华伸手取过荤菜,道:“这是我喜欢的鸭肠,既来之,则安之。明天再减肥。”
消灭了三盘鸭肠之后,王华暂时停下筷子,道:“这样查下去,有用吗?杜强才是开门的钥匙,抓到杜强,一切迎刃而解。”
侯大利自然不会说出“查内鬼”这个特殊原因,道:“抓到了杜强,只能说丁丽案破了,其他案子都没有绝对证据。查吧,说不定就有意外之喜。”
吃过饭后,前往停车场时,侯大利在一面广告墙前停了下来:“王大队,你看这个。”
王华看完寻人启事,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她对杜强太有信心了吧,除了163邮箱外,没有任何提示。”
侯大利道:“表面上无迹可寻,实际上也有规律。邮箱名肯定与王海涛这个名字有关,多试几遍,应该能找到。”
王华道:“你说杜强拿到这张寻人启事没有?”
侯大利道:“如果杜强没有离开江州,肯定会看到。”
王华“啧啧”两声,道:“这些知识分子板眼真多,居然明目张胆与通缉犯进行联系。也能理解这种做法,还是那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侯大利看到了寻人启事,杜强也看到了。
王海洋的策略是正确的,沿着交通站点散发寻人启事是覆盖率最全面、最高效的方法。若不是租汽车跟随一辆公交车,王海洋绝对不会来到巴岳山山脚的小城镇。到了站点,他就在场头和场尾各贴了一张寻人启事,然后又开车追那辆公交车,赶向下一个站点。
当天傍晚,杜强从山洞出来,远远就瞧见了电线杆上的广告。城镇是衰败中的靠山小场,广告很少,无孔不入的性病广告都懒得贴在场镇。杜强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广告有可能与自己有关。站在电线杆前,他读完了密密的一段话,目光停留在相片上。相片是一对年轻父母与儿子的合影,母亲满脸幸福地抱着儿子,父亲一只手放在儿子的肥腿上。
杜强没有见过自己婴儿时的相片,可是他能肯定这张相片就是自己,小婴儿额头上有小肉痣,与自己小时候的肉痣完全一样。至于五官,说实话,婴儿与少年还是有挺大的区别,只能说是似曾相识。他揭下这张寻人启事,买了点药品和食品,回到山上。
当前最麻烦的是街心花园枪击事件非常突然,导致杜强没能到另一处藏身地取钱和枪,眼见着钱包越来越空,最多还能坚持一个星期。
杜强踩着溪水走了一段,再转入上山小道,路途中顺手捉了一条一米多长的菜花蛇。菜花蛇无毒,肥厚,烤来吃是绝对美味。仅仅加了盐和胡椒粉,烤蛇味道就鲜美无比。
山林中烤蛇需要手艺,不能引起山火,还要尽量减少烟气,烟气多了,引来护林员便是大麻烦。吃罢烤蛇,灭掉余火,杜强开始读那份寻人启事。仰头看电杆上寻人启事时,他的注意力要分出一部分观察周围动态,还要分出一部分看图,没有太多感受,此时独坐在山顶,山下是森林、农田和水塘,心境与在小场镇里时大不相同。
读完此信,杜强有些发呆。三十六年来,他天然地视杨丽芬为自己的母亲。尽管杨丽芬有不少毛病,可是儿不嫌母丑,在东南亚落难之时,他想得最多的还是杨丽芬。此时突然间多出一个亲生母亲,这个亲生母亲在三十六年间一直在寻找自己,那封信的一字一句似乎都变成了有生命的活物,努力想打通母与子隔绝多年的血脉联系。
他决定与写信的母亲见一面。
由于杜家德的原因,杜强对父亲产生了抵触情绪,对亲生父亲也没有太多想法。他唯独想见的就是写这则寻人启事的亲生母亲。要见到母亲,打电话肯定不行,用脚趾想也知道警方肯定有监控。他发现亲生父母这一家人挺有趣,居然给出了一个163邮箱,让自己来猜。
“这也太看得起我了。”
杜强在山上无所事事,开始猜母亲留给自己的谜语。这个谜语看起来范围大得没边,实则范围有限。母亲既然要让自己猜,绝对把信息留在了寻人启事里面。
陈跃华在江州市区转了一大圈,实在累得不行,这才慢慢走回江州大饭店。在回饭店的路上,她的眼睛一刻都没有闲着,凡是遇到年龄合适的男子,便直直地盯着对方看,被骂了好几声神经病。
电梯到了十五楼,陈跃华飞一般冲进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查看最新的邮件,遗憾的是还是没有最期待的邮件。
父子俩回到饭店。王卫军劝说了好一阵,陈跃华才愿意吃饭。
吃饭时,陈跃华反复问一个问题:“海涛能看到寻人启事吗?他若是解不开邮箱,那说明不够聪明。若是不够聪明,那就会贸然打电话过来。没有发邮件,又不打电话,多半就是没有看到寻人启事,他有可能离开了江州。”
王卫军道:“拿到寻人启事再到解开邮箱,会有一段时间,急不得。”
见母亲如此执拗地给大哥留邮箱,王海洋想起家中因为大哥被拐骗而蒙上的重重阴影,一时之间悲从中来,在无人角落潸然泪下。
晚上七点,陈跃华再次打开邮箱,猛然间发出一声压低嗓音的尖叫。叫了一声以后,她一只手捂着嘴巴,一只手指着邮箱。
这是落款为王海涛的邮件。
“我应该猜出来邮箱号了。现在警察到处在找我,很糟糕。晚上十一点,在三院外面的街心花园,葡萄架下面。手头有点紧,带点钱,你们来一个人。王海涛。”
陈跃华喜笑颜开,道:“海涛果然很聪明,猜到了邮箱。”
“外面全部是警察,你晚上出去,肯定会被盯上。被盯上,见面就糟糕了。”
王家人不知道王海涛到底犯了什么案子,可是见警方如临大敌的模样,肯定犯了大案。他们讨论过多次,如果王海涛所犯罪行不至于被判死刑,那么最好就是自首,然后在里面减刑,十几年也就能出来,从此一家人就可以生活在一起。如果儿子所犯罪行肯定要被判处死刑,那么王家人不希望他被警方捉住,哪怕逃得远远的,一家人永远不能见面,但是知道王海涛还活着,一家人也就有了希望和盼头。
陈跃华态度坚定,道:“我要见儿子。”
王海洋擦干眼泪,又回到父母身边,道:“二楼厕所有窗,能翻过去。翻过去就是后院,可以从侧门出去。如果侧门有人,可以翻绿化带围墙。妈年龄大了,干脆我翻围墙去见哥哥。”
陈跃华断然否定,强调道:“我要见儿子。”
三人研究地图,确定了街心花园的位置。
晚上十点,三人一起出门。电梯在二楼停下,陈跃华独自走出电梯。父子俩来到一楼大厅,同时出门,朝远离街心花园的方向快步走去,随即又分成两路。便衣随即打电话报告了这个情况,两辆汽车启动,跟在父子俩身后。
陈跃华从二楼女厕所翻出窗,落地时摔了一跤。她爬起来,来到大饭店侧门。侧门有保安和两个便衣男子。两个便衣男子站在同侧,面无表情看着大门,偶尔交谈几句。陈跃华躲在树后观察。恰好有一辆运货车进门,货车停在侧门,司机与保安交谈,货车所停位置恰好挡住了便衣的视线。她加快脚步,从货车旁边离开。
晚上十点半,陈跃华顺利来到街心花园。
晚上十一点,儿子还没有出现,陈跃华感觉心情由山巅落到了谷底。寻儿三十六年,无数次经历过这种情感体验,由希望到绝望都成为生活常态。
晚上十一点十分,灌木丛中走出一个黑影。
“我是杜强,原名应该叫王海涛。”黑影正是冒着危险潜入的杜强。他见对面人影突然有些摇晃,伸手抓住她。
陈跃华听到对方能说一口流利粤语,语音语调与小儿子极为相似,刹那间产生了错觉,仿佛儿子从来没有丢过,一直在自己身边长大。
“我要看看你的脸,看一眼就行。”陈跃华用粤语道。
杜强拿起火机,打燃。陈跃华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脸,退后一步,道:“你不是海涛。”杜强灭掉火机,道:“我犯了案,整过容。以前额头有个肉痣,有点接近Z字形,现在表面看不出来,摸起来还有痕迹。你摸摸。”
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若是核对得上,眼前男子就是自己的儿子。陈跃华伸手摸了摸男子额头,确实有一块痕迹,甚至能感受到Z字形状。她紧紧抱住了眼前的陌生男子,声音哽咽:“儿啊,妈找了你三十六年啊,找得好苦,你知道吗?”
她紧紧贴住儿子的脸,努力将儿子所有气味都吸进鼻子里。
杜强满脸都是亲生母亲的口水和鼻涕,腾不出手去擦。他原本以为自己心硬如铁,谁知在亲生母亲的鼻涕和眼泪下,坚硬如铁的心软化了,左手抱住陌生的母亲,右手轻拍母亲后背。突然间,他脖子上的汗毛竖了起来,长期浪迹江湖形成的第六感在关键时刻发出预警。
杜强抱着母亲朝灌木丛扑去,一根棍子带着风声,重重地打在灌木丛上。
陈跃华反应远不及儿子,还在灌木丛中挣扎之时,杜强已经翻身而起,对着扑到面前的黑影开了一枪,又对着另一条黑影开了第二枪。第三条黑影听到枪响,吓得转身就跑。
中枪的两人倒在地上,一个不再动弹,另一个在地上滚动。
杜强伸手拉起还在灌木丛中挣扎的母亲,道:“我走了。警察肯定要追问邮箱,你们没有办法拒绝。我的邮箱是杜强拼音加上梅山拼音,也是163邮箱。”
说完这一句话,杜强离开了街心花园。
陈跃华刚与儿子见了面,又被迫分手,分手之前,儿子还开枪打了两个人。这一次短暂相遇之后,什么时候能够再与儿子见面,或者说能不能与儿子见面,都是一个未知数。陈跃华从灌木丛中爬起来,失魂落魄地走到街上,满脑子都是与儿子相逢的画面。不断有警车开过,陈跃华对外界没有太多反应,儿子的声音、呼吸、味道和身体触感完完全全占据了整个心灵。
枪声震动了江州市公安局,丁明作为丁工集团的负责人来到了刑警支队。
“丁工集团员工一人受重伤,一人死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要说清楚!”宫建民脸色黑沉沉的,没有给丁明面子。
丁明很痛心地道:“平时我们教育职工要见义勇为,他们见到通缉犯,就勇敢地冲上去,想扭送到公安机关,都是好样的。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杜强随身带枪。”
宫建民“哼”了一声,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们是不是安排人员在找杜强?”
丁明道:“三人在外面吃饭,无意中看到了杜强。他们看过通缉令上的相片,认出杜强,便跟踪到街心花园。”
宫建民道:“为什么没有打电话报警?”
丁明道:“他们三人太自信了,觉得三打一,能够扭住杜强。”
宫建民不想绕弯子,道:“丁总想报仇的心思很正常,我完全理解。理解归理解,希望不要再出现类似的事情。员工也是妈生爹养,赤手空拳,面对穷凶极恶的持枪歹徒没有胜算。回去以后提醒员工,发现杜强以后,立刻报警。”
丁明道:“一定提醒员工,看见杜强立刻报警。”
对于警方来说,调查丁工集团是否组织起来查找杜强并不是太困难,只不过调查出来也没有意义。宫建民和丁明谈话以后,便让丁明带走另一个员工。
林海军则主要负责调查王卫军、陈跃华和王海洋。
在警方的压力下,陈跃华打开了邮箱,让民警查看了来往邮件。陈跃华如祥林嫂一样反复讲:“我们见面也就一两分钟时间,是不是王海涛我都不清楚。他找我要钱,很有可能是骗子。”
当夜,刑警支队灯火通明,三百多参战民警设卡堵住了所有出城路口,还有两百民警拉网式搜查全市娱乐场所、旅店宾馆以及出租屋。一夜忙碌,各个小组传回来的消息令人沮丧:没有发现杜强的下落。
上午八点,105专案组朱林和侯大利离开支队,回到刑警老楼。
葛向东和樊勇被抽调去参加抓捕杜强的行动,老朴回省厅,刑警老楼空空荡荡。旺财见到朱林和侯大利,欢喜得紧,跳过来扑到朱林身上。旺财高高大大,分量十足,扑得朱林退后两步才站稳。旺财和朱林打闹一阵,这才与侯大利来了一个热情拥抱。
专案组,朱林和樊勇照顾警犬最多,也最受大李和旺财喜爱。旺财与侯大利拥抱以后,把头靠在朱林腿边,一脸惬意。
上楼时,朱林询问道:“今天有什么具体安排?”
“专案组目前未侦破的只剩下杨帆案,杨帆案的重点在于审讯。所以,专案组当前集中精力调查黄卫案幕后指使者,还要挖内鬼。这个内鬼肯定与黄大磊案和吴开军案有关联。我准备到食品厂调查走访,高平顺原本是食品厂电工,后来买断工龄出来,家还在食品厂家属院,主要关系也集中在这一块。”侯大利每次提起杨帆案,虽然尽量表现得平静自然,可是提起“杨帆”这两个字,心里就如被针扎了一下。
朱林道:“老葛和樊勇都不在,我们一起去。”
侯大利道:“朱支亲自去?”
朱林道:“我现在不是支队长,就是普通侦查员,凭什么不能去一线?十分钟以后,我们出发。到了调查对象家里,不要称我为支队长了,在单位内部还可以说是习惯性称呼,在外面这样称呼就很别扭。你称老朴为朴老师,我们搞调查走访的时候,你也称我为朱老师。”
二十来分钟以后,朱林和侯大利来到食品厂家属院。当年电工班班长和高平顺住在同一幢楼,班长在一单元,高平顺住在二单元。门洞墙壁贴满了开锁、办文凭等小广告,犹如给白色墙壁贴了一层墙布。
电工班班长听到敲门声,过来打开房门,道:“哪位是王大队?”
侯大利道:“王大队有事来不了,我和朱老师过来。”
朱林满头白发,又被称为“朱老师”,电工班班长料到朱林就是单位老黄牛,临到退休还得做事。同为老黄牛,他的态度就亲切许多,将两人让进屋,端茶上烟。
房屋是老家属院格局,客厅特别小。朱林端起茶杯,茶杯上印有“为人民服务”几个字,看着格外亲切。
电工班班长道:“食品厂曾经红火了二十年,说垮就垮了。我们电工班工人有技术,在外面还找得到工作。那些女工就惨了,有些年轻的还去当过小姐。”
朱林道:“那时我在派出所干过,抓到小姐,凡是从厂里出来的,全部从宽处理。谁都不容易,只要不是杀人放火这种恶性案件,重在教育。”
几句话之后,朱林迅速拉近了与电工班班长的关系。凡是遇到调查走访,侯大利这个神探顿时就由主角变成配角。朱林平时话不多,真要与调查对象拉家常,往往就是几句话就能让对方接受,这是侯大利还没有学会的本事。
朱林很快就将话题拉到高平顺身上。
电工班班长道:“高平顺这人技术好,难免心高气傲,当年就是电工班的刺儿头。但是,走到这一步,谁都没有想到。”
朱林道:“高平顺家庭关系怎么样?”
电工班长道:“高平顺老婆不错,贤惠,持家。如果没有这个婆娘,家早就垮了。”
朱林又道:“买断工龄后,他在哪里工作?”
电工班长道:“高平顺先是到了一家机械厂,后来喝酒打架,把别人鼻梁和肋骨打断,被开除了,差点还进了看守所。被开除后,他就到一家房地产公司做电工,在房地产公司工作了一段时间,最后闯祸打架。这个人不喝酒的时候,还是挺好的。从监狱出来后,高平顺彻底戒了酒,我们都以为他以后不折腾了,谁知搞了个更大的事。”
朱林询问了机械厂和房地产公司的名字。
听到机械厂和房地产公司的名字,侯大利下意识摇了摇头。走出电工班班长家,朱林道:“你刚才为什么摇头?”侯大利道:“那家机械厂被丁工集团收购了,属于丁工集团下面的企业。房地产公司是夏晓宇公司的下属企业,我没有与他们实际接触过,但是知道是国龙集团的。”
朱林决定趁热打铁,先到机械厂,下午到房地产公司。
机械厂厂长亲自到大门口等待两位警官。小会议室,桌上摆满了瓜果,有一个老工人等在会议室。朱林和侯大利刚坐下,又有一个工人进来。这两个工人当年和高平顺是一个班组的,最了解情况,被厂里用小车接了过来。
调查走访用了一个小时,得到的情况与重案大队的调查差不多,没有新线索。朱林和侯大利没有在机械厂吃饭,直接前往房地产公司。
夏晓宇等在公司办公室,与朱林握了手,道:“支队长亲自调查,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学习。我们先吃饭,吃完饭,了解情况的老物管吴经理差不多就能赶到。”
朱林道:“重案大队来调查时,老物管吴经理没来?”
“重案大队警察没有特别要求老物管员过来。今天大利打电话,明确是要找最了解情况的人。所以,我让老钟把以前的物管吴经理叫过来。”夏晓宇又道,“大利难得来国龙集团的企业。这是国龙的第四级企业,平时我都来得少。”
夏晓宇是过来陪国龙太子的,并非陪自己这个卸任的支队长,朱林当了多年领导,最懂人情世故。明白归明白,却用不着说破,这样才皆大欢喜。
午餐在房地产公司自办小食堂吃。房地产公司一般没有多少人,用不着自办伙食团。这个公司负责人林总是世安厂子弟,有很深的伙食团情结,觉得一个单位没有一个伙食团简直不能叫作单位,便租了一个套房作为伙食团。有时兴之所至,林总还亲自弄菜给大伙吃。
夏晓宇尝了地产负责人亲自炒的回锅肉,感叹道:“老林,你真是被房地产耽误的大厨师。”老林嘿嘿一笑,道:“做饭只是爱好,房地产才是主业。为了生存,啥爱好都得靠边。”
侯大利经常吃江州大饭店特级厨师的菜。特级厨师讲究五味调和,菜品精致,味道鲜美。老林是江湖把式,剑走偏锋,重油重味,也挺好吃。侯大利采用工厂式吃法,把回锅肉的肉渣和油汤倒进碗里,与米饭混在一起,香味十足。这是重体力劳动者的吃法,体力活会消耗油脂,吃了也不会发胖。如今生活好了,这种吃法会让人发胖,厂里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干。
吃了重油午餐,四人又到会议室喝普洱茶,用普洱来消脂。侯大利和夏晓宇低声聊天,朱林靠在椅子上打盹。两点,老物管吴经理来到会议室,与朱林和侯大利见面。她先是惊呼侯大利和他爸爸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回忆与侯大利妈妈在同一个车间的故事。
这一次,由侯大利提问。闲聊几句,侯大利道:“吴阿姨,你和高平顺熟悉吗?”
吴经理道:“怎么不熟悉?高平顺就是我们物管部电工,客观地说,他的技术挺好,就是始终有国有企业老作风,拖拖拉拉,有时还和住户吵架。我批评过几次,他慢慢认识到顾客才是上帝,态度总算比以前好了一些。”
侯大利道:“高平顺平时喜欢和什么人来往?”
吴经理道:“我们这种国有企业出来的人,圈子都很窄,主要是和以前单位同事在一起玩。高平顺来往最多的还是老食品厂的人,他还利用老食品厂的关系,到其他公司打零工。我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影响单位的事,让他赚点外快。”
侯大利随口问了一句:“其他公司?具体是哪一家?”
吴经理道:“是一家装修公司,名字记不住,只晓得里面有不少警察家属,专门给全市警察做装修。”
朱林听到此语,眉毛扬了扬。
高平顺的人生履历
调查结束,夏晓宇送侯大利和朱林上车,这才离开。
车上,朱林问道:“你怎么看?”
这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侯大利听得出言外之意,道:“高平顺拐来拐去,终于和警察联系在一起了。下一步就去查金色装修公司。”
朱林道:“不用查,我家就是金色公司装修的,性价比很高,真材实料,价格公道。具体负责人是李晖,李晖丈夫是牺牲的刑警。老板是秦力,曾经的刑警。”
听到“秦力”这个名字,侯大利几秒没有说话。
105专案组侯大利和朱林肩负查找“是否有内鬼”的职责,秦力已经多次出现在侯大利观察名单之中。之所以将秦力列入观察对象,有以下几个原因:秦力是秦涛的哥哥,原重案大队刑警,部分符合作为“内鬼”的条件;秦涛和杜强喝过血酒,杜强是丁丽案的犯罪嫌疑人;黄大磊在临死前见过秦涛。
在黄大磊遭枪击一案中,秦力和秦涛都没有作案时间。在唐山林案中,秦涛没有作案时间;秦力作息时间与平常稍有不同,却也有合理解释。重案大队二组动用了技侦手段调查秦力,也没有发现明显问题。侯大利逐步将秦力排除在犯罪嫌疑人之外,但是,他始终没有忘记唐山林左手臂的奇怪伤痕以及秦力持双刀的相片。如今,通过高平顺这条线,秦力和黄卫案终于出现了交集。当然,也仅仅是出现了交集。
按照市局定下的原则,凡是朱林和侯大利发现任何一处有可能与“内鬼”有关联的线索,必须在第一时间上报。因此,越野车直接开到刑警新楼。
宫建民在政委洪金明办公室,等待专案组,等到朱林和侯大利进门,道:“大利,把门关了。说说,什么情况?”
四人在会客沙发前围坐在一起,朱林道:“还是大利来谈。”
朱林是真心看重侯大利,想趁着自己还没有退休,多给侯大利锻炼机会,凡是能让侯大利出面的事都让侯大利出面,自己则躲在幕后。
侯大利简单汇报了专案组近两天的调查走访情况,又道:“高平顺曾经是金色装修公司电工,不是正式员工,接些零活儿,刑满释放以后,偶尔也会从金色装修接点事情来做。黄卫案发生前一年,他离开了江州。”
秦力是离职十来年的前警察,而不是在编警察,如果秦力是系列案件的幕后黑手,支队压力将会明显减轻。
洪金明理了理脑中信息,嘘了一口气,道:“我了解秦力。若是为了兄弟秦涛的安全,他真可能杀人。有句俗话,长兄如父,恩重如山,秦力当得起这句话。他不仅把弟弟养大,还一手规划了弟弟的前程,把弟弟从社会混混培养成了银行骨干。”
朱林道:“金明谈到了要害,为了让弟弟不受伤害,秦力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还有一件事情,金明知道,建民和大利不一定清楚。黄卫和秦力都曾经追求过陈萍,黄卫家庭条件较好,秦力有一个弟弟,家庭困难得多,最后陈萍选择了黄卫。黄卫和秦力关系还是不错的,没有为了女人翻脸。”
“如果有这层关系,陈萍突然到省委去上访,背后指使者也就很明显了。”侯大利想起另一件事,道,“我和王大队曾经调查过黄卫的日记本,怀疑丢失了一本。只是,黄大队到底有几本日记,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宫建民道:“专案组对陈萍上访的推测从逻辑上说得通,只是陈萍出车祸,成了植物人,如今没有任何证据证实这个推测。黄卫最新的日记本是哪一本,是不是丢了一本,现在还真说不清楚。重案大队调查过和黄卫一起出差的同事,两个同事没有黄卫记日记的印象。千里押解期间,黄卫多次陪吴开军喝酒,每次都把吴开军喝醉。吴开军喝酒厉害,黄卫肯定喝不过。黄卫做了假,自己喝的是水掺酒,大半是水,小部分是酒,吴开军喝的是真酒。黄卫回家后,给我打过电话,说是从吴开军嘴里套出很多重要事情,在电话里不能谈这些事,约定见面谈。黄卫搞过预审,问人很有一套,加上吴开军喝了酒以后是大嘴巴,我估计黄卫弄到了不少重磅材料。我们一直怀疑有幕后指使者。幕后指使者要消除隐患的话,最简单的方法是杀掉吴开军;可是吴开军关在看守所里,没有办法下手,所以指使者才杀害了黄卫,拿走了日记本。杀害黄卫以后,吴开军还是有可能顶不住审讯,交代出某些幕后指使者想隐藏的事,所以这个指使者又做掉了唐山林。这样一来,吴开军就可以把事情朝唐山林身上推,从而顶住审讯,只要顶住了审讯,吴开军在押解途中酒醉后泄露出来的事情就不至于暴露。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幕后指使者杀黄卫是为了取走重磅材料,杀唐山林是为了让吴开军在看守所顶住审讯。后来发展也确实如此,吴开军认了几项小罪,很快就从看守所出来了。目前能确定吴开军和黄大磊是杜强所杀,可是杜强又不应该是幕后指使者,这里面还有未解开的谜团。你从政法大学毕业不久,与地方没有牵连,不可能成为幕后指使者,这也是排除你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侦办黄卫案时,侯大利最初牵涉其中,所以缺席案情分析会,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多的细节。他慢慢醒悟,当初能顺利从案中脱困,自己很注意保留证据是一个重要原因,另外的原因多半在此处。
宫建民又道:“高平顺若是被抓住,事情就好办了,可惜被那个路过的傻女人一嗓子坏了大事,让线索断掉。当务之急还得全力抓捕杜强。杜强这些年经历诡异,他所用户口是真实的,岭南确实有张林林这个人。张林林和父母这些年一直在东南亚,杜强应该在东南亚认识了张家,然后冒用了张林林的名字。”
侯大利道:“杜强如果因为某事执意报仇,那多半会在风头过了以后前往秦阳。”
宫建民道:“抓捕杜强的事由重案大队负责,他们很有经验,抓捕方案经过局党委批准,秦阳正是其中一个重要方向。你们目前还是盯紧黄卫案和唐山林案,继续查内鬼,内鬼和幕后指使人一定有关联,或者就是一个人。今天得到的线索很重要,需要向关局专门汇报,争取对秦力使用更强的技术手段。我再说一遍,查内鬼之事只能局限在我们四人,严格保密。”
朱林一直若有所思。上了越野车以后,他靠在皮椅上,道:“你岳父当年是秦力和黄卫的组长,或许知道些什么,你可以和他谈一谈。”
侯大利道:“我和王大队在监狱去找过他。他推得很干净,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朱林道:“你这人有时候聪明得很,有时又笨得可以。你和王华公事公办,他自然也是公事公办,私底下问一问,这样才能心底有数。你带几张黄卫案现场的相片回去,有意无意让老田看见。”
“为什么?”
“到时候老田会告诉你的。”朱林是老刑警,与田跃进曾经是同事,知道很多往事。他很少在侯大利面前提及往事,今天讲了这个方法,也没有说明原因。
侯大利约好田甜,到田跃进家里吃晚饭。
田甜为独自生活的父亲又请了一个阿姨,五十来岁,厨艺不错。新来的阿姨见到田家女儿和女婿回来,赶紧出门,去买新鲜菜。
三人坐在客厅聊了一会儿天,侯大利拿出卷宗,打开,卷宗里装着现场勘查记录和黄卫尸体相片。
田甜惊讶地道:“你把现场相片拿回来做什么?”
“黄卫案一直没有真正结案。高平顺被击毙前,其女儿换肾花了一大笔钱。高平顺经济收入一般,在没有卖房的情况之下,谁出的这笔钱很关键,高平顺老婆坚决不肯说出此人是谁。经过重案大队调查,高平顺和黄卫没有交集,所以,重案大队认为此案背后还有人。”侯大利解释得很详细,讲完之后又拿过卷宗看了几眼。
田跃进坐在单人皮沙发上,望了几眼卷宗,脸上没有表情。
阿姨买了菜回来,还提了一桶油。侯大利便去帮忙提油,又招呼田甜一起到车尾厢拿酒。其他人走后,只剩下田跃进独自坐在客厅。在女儿和女婿面前,他强忍着看卷宗的冲动,等到客厅没有其他人,赶紧起身,拿起卷宗。
黄卫牺牲之时,田跃进还在监狱。出狱后,他在同事聚餐中才得知黄卫牺牲,也才知道唐山林、吴开军、黄大磊相继被杀。今天女婿将卷宗带了回来,又明确提起此案还有背后指使人,他虽然不知道案件全貌,可是隐隐有些疑虑。
拿起卷宗,看到黄卫牺牲时的相片,田跃进犹如被重型卡车撞了一下,头脑嗡地响成一片。过了一会儿,他头脑中的响声才慢慢消失,重新再看黄卫牺牲时的相片。
侯大利和田甜回到客厅时,田跃进已经不在客厅,卷宗相片散落在桌上。
阿姨手脚麻利,鱼香味很快飘了出来。
田跃进终于重新走进客厅,双眼红红的,指着侯大利道:“你到书房来,我有事问你。”
关了书房门,田跃进道:“今天是不是有意将卷宗带回来让我看?谁的主意,朱林吗?你别否认,肯定是他的主意。你们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我。”
“黄大队押解犯罪嫌疑人千里归来,随即遇害,凶手高平顺很难获得黄大队回家的准确时间。我们要查幕后指使者,不能让指使杀人者逍遥法外。”
“你们怀疑谁?这些年,除了业务上的往事,我基本上与以前的老朋友没有联系。”
“田叔,当年你为什么辞职?”
田跃进原本站在书桌前,说了几句,便坐在椅子前,独自抽烟,接连抽了两支,这才开口说话:“我辞职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与田甜妈妈有关系。当年江州黑社会挺猖狂,我是二组组长,秦力、黄卫以及另一个调到外地的侦查员是组员。我们和当年姓胡的社会大哥较上了劲,甘甜原本对我早出晚归甚至是十天半月不回家很有意见,有一次上班,她被人用枪顶在头上,吓坏了,强烈要求我辞职不当警察。我没有同意,闹了几次,伤了感情,就分居了。她后来就有了外遇,对方是她以前的追求者。这是俗套的故事,却是真实发生在我们家的故事。她离婚时,已经怀了小孩,不知道是谁的。我很不想谈往事,这事连田甜都不是太清楚。离婚后,我情绪不稳定,没有原来的工作劲头,这是辞职的原因之一。我最初很恨甘甜,经历的事情越多,对她的恨意越淡。”
他陷入回忆中,接近一分钟都没有再说话。
“第二个原因与秦力有关系。秦力当初是全队有名的拼命三郎,凡是危险的行动,他总是自告奋勇冲到前面,立过一次一等功、一次二等功,这都是拿命拼出来的。每个人都有弱点,我的弱点是妻子,秦力的弱点是弟弟。他是长兄如父,一个少年人养活了自己和弟弟,自己还考上了警察学院,非常了不起。秦力在一次行动中帮我挡了枪,若不是他扑上来,我的命早就交待了。在我们与黑社会较劲的时候,秦力回家的时候少,就在这个时期,秦力的弟弟秦涛跟梅山社会青年混在一起,里面就有黄大磊、吴开军和杜强。秦涛是六指,左手大拇指顶端还长有一段手指,非常特殊。我和秦涛多次见面,对他手指的特征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我们小组去查验一个入室抢劫现场,男主人反抗,被捅了几刀,受了重伤,女主人则被强奸。查现场时,我从客厅到卧室,看到秦力对着椅背人造革上的血手印发愣。我那时年轻,眼睛好得很,清楚看到椅背上血手印是六个手指。秦力没有注意到我在门口,抓起一条毛巾,擦掉了血手印。他擦完以后,才发现我在门口。我们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我转身离开,他继续查看现场。雷神带着技术员来了以后,没有找到更关键的线索。”
侯大利把水杯递给岳父。葛向东和樊勇到秦家吃过饭,与秦涛有密切接触,他们没有谈过秦涛手上有六指的问题,那么秦涛就有可能是通过手术去掉了第六指。
田跃进喝了口水,继续道:“此案以后,秦力辞职,他弟弟秦涛到城里读复读班,然后考入银行中专。我后来经常想到那天椅子上的血手印,觉得自己徇私枉法,不配当警察,对不起头顶国徽。辞职以后,我参加司考,当了律师,后来做了律所合伙人,比起当警察要富裕很多。但是,那件事情就是心中一根刺,始终让我心怀内疚,不能堂堂正正挺起胸膛做人。在律所打了不少擦边球,我从来不内疚,唯独那个血手印一直让我耿耿于怀。但是,当时我能怎样?秦力是我的好兄弟,没有他给我挡子弹,我早就牺牲了。我个性软弱,无法做到把事情讲出去,辞职是我赎罪的唯一方法。”
“受重伤的男主人后来怎么样?”
“救活了,腿部残疾。因为人没有死,没有纳入105专案组侦办范围。”
“哪一年的事情?”
“1994年年初,伤者是酒店老板,当年江州城有名的万元户。”
“这件事,我要汇报。”
“我不会承认今天说过的话。唯一用处是给你们提供侦查方向。”田跃进抽了第三支烟,“朱林眼光很毒,把我看得很透。我看到黄卫相片以后,那件事情再不说出来,那就真对不起黄卫。我还有一个疑问,就算此事与秦力有关,他怎么能够获得如此准确的信息?”
“秦力与陈萍熟悉,可以通过闲聊方式,从侧面探知黄卫的行踪。”
“这也是一种方式。如今陈萍出了车祸,无法验证。陈萍真是意外出车祸吗?”
“车祸查得很清楚,与其他案子没有关系。”
“如果是秦力杀了唐山林,还是同一个问题,他怎么知道唐山林的行踪?”
“我不知道。”
两人在书房细聊,晚餐时才到客厅。
得知秦力辞职的真实原因后,很多事情就能串在一起:秦涛、杜强、黄大磊和吴开军肯定做过不少类似的抢劫案子,这也是黄大磊第一桶金的来源,有了这笔钱,他才能开石场。后来起内讧,多半是分赃不均。如今杜强复仇,杀掉了吴开军和黄大磊,秦力是出于保护弟弟的目的,在街心花园袭击了杜强。虽然中间还有很多环节暂时无法解释,整个线索大体应该如此。
如果秦力是幕后指使者,如何能够获得黄卫行踪?从岳父家里回来后,侯大利整个晚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半夜,迷迷糊糊之中,侯大利偶然间想起林海军曾经调侃过的一句话:“这是侯家产业,有没有窃听器,大利师弟应该很清楚吧。”
想到这句话,侯大利猛地坐了起来。
田甜被惊醒,道:“你做什么?”
侯大利道:“如果黄卫家有窃听器,那么黄卫的行踪就有可能暴露。”
田甜调出专案组后,主要精力就转移了,跟不上侯大利思路,道:“生活不是间谍小说,谁会在黄卫家里安窃听器?想多了,睡吧。”
这个念头产生之后便如动力强劲的机器,在侯大利大脑中不停转动:秦力掌握了一家装修公司,装修公司有不少警嫂,接了不少民警的家装工程。高平顺是电工。秦力在黄卫家安装窃听器没有技术难度。
早晨起床,侯大利给黄小军打去电话:“你家是什么时候装修的,哪一家装修公司?”黄小军已经提前返校,刚刚从操场回来,汗水淋漓,回想一会儿,道:“装修时间大约在我读初二下学期,具体装修公司确实记不清楚了。装修公司李阿姨的丈夫以前也是刑警,后来牺牲了。”
得到确切消息,侯大利顾不得吃早饭,匆匆忙忙出门。
田甜叮嘱道:“后天是算过八字的好日子,再忙都得请假。”
侯大利又转身回屋,给田甜来了一个热情的拥抱,道:“当然,后天是我们领证的大日子,任何事情都要靠边站。”
刑警老楼,听侯大利简略讲了田跃进辞职的原因,朱林骂了一句:“他妈的!田跃进啊田跃进,真是小聪明大糊涂。若是当年他向组织反映了这件事情,丁丽就不会遇害,秦力本人肯定会受处理,也不至于走得这么远。”最后一句话,实则已经透露出朱林的真实想法。
四人会议仍然在政委洪金明办公室召开。这一次有了突破性进展,刘战刚闻讯也赶到了洪金明办公室,经过商议,决定使用反窃听设备检查黄卫的家。
上午十点,反窃听设备送到刑警支队,宫建民、洪金明、朱林和侯大利进入黄卫家。侯大利手持反窃听电子狗,从卧室开始检查,几分钟后,设备传来嗞嗞声响,第二谐波开始跳动。卧室墙壁挂有一个实木画框,画框上部有一个小灯,通过隐蔽插头供电。画框后面有三根木质横梁,木质横梁表面没有问题。
侯大利用螺丝刀将木质横梁撬下来,这才发现了问题所在:第二根木质横梁中部被挖空,放置了一个小型窃听设备。小型设备的电线与实木画框上的电线相接,可以持续供电。
黄小军已经从山南政法大学回到家中。当第二谐波开始跳动之时,他的脸色变得铁青。侯大利道:“不要冲动啊。”黄小军紧握拳头:“大利哥,我不会冲动。找到窃听设备,距离抓到真凶就不远了。这点时间,我等得起。”侯大利道:“如果不出意外,是凶手装了这个窃听器。凶手已经被击毙,这条线不好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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