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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被诅咒的名单2


侯国龙道:“简单得很,依靠政府,相信警方,积极纳税,解决就业,与政府积极沟通,做到了这几点,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你别用这种眼光来看我,破解阴谋最好的办法就是阳谋。杨国雄挖断公路后,我就给市、区两级政府领导打电话,分管副市长来到现场,气得够呛,不用我发话,江阳区刑侦大队就上手,很快将挖公路的人揪了出来。挖公路的人就是杨国雄出钱请的地痞,进了看守所,什么事都交代得一清二楚。杨国雄是落伍草莽,用江湖手段做事,政府领导谁还敢信任他,他这是自寻死路。”
侯大利道:“爸,除了找政府,你就没有用过其他手段?”
侯国龙道:“当然也有手段,不过都摆在明处。比如,我和丁晨光为了争夺山南省最佳摩托这顶桂冠,花了不少钱,打起宣传仗。我宣传国龙摩托的好处,明里暗里贬晨光摩托。丁晨光宣传晨光摩托,也是不断针对国龙摩托。我们互相揭短,搞得轰轰烈烈。我们这一系列行为,根本就没有涉及江州摩托。”
这一段往事,丁晨光曾对侯大利讲过。老大和老二打架,弄死了老三,算是摆在明面上的计谋,杨国雄就算看透这计谋也无计可施。不管杨国雄使出什么招数,侯国龙和丁晨光都不接招,咬死都不说一句江州摩托的坏话,当然更不用提好话。
侯国龙道:“丁晨光是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不费力。丁丽出事后,我担心家里人安全,把你转到了阳州。江州很多企业都开始战略转移,搬向阳州工业园区。大家都是聪明人,肯定不会把企业全部搬走,都是如蚂蚁搬家一样,慢慢实施战略转移。江州本身是山南第二大城市,大家都保留了一些很重要的基地,所以也没有引起江州政府的明显反弹。”
侯大利道:“杨国雄从来没有离开过江州,后来搞过煤矿,又去修桥,开宾馆。”
侯国龙道:“杨国雄最后彻底失败,败在能力超过了欲望,资金链彻底断掉,这才被逼到山穷水尽。杨国雄跳楼那一年,煤炭行情最不好,熬两年,煤炭一下就火了起来。当时杨国雄还有两个煤矿,真要能撑到行情起来,他就挺过来了。”
侯大利道:“杨国雄跳楼前,最恨谁?”
侯国龙道:“杨国雄性格偏激,心理阴暗。我曾经和他有过两次长谈,希望能够放弃不必要的争斗,大家加强合作,在江州以外的地区攻城略地。我都是真心话,杨国雄没有听进去,依然我行我素。国龙摩托和晨光摩托已经走出山南,远销东南亚,赚了很多钱。杨国雄没有信心和我们在摩托上对垒,彻底放弃了江州摩托,开始做煤矿。做煤矿不久,就和秦永国搞得如生死仇敌一样。秦永国这人谨小慎微,喜欢耍点小聪明,比如偷税漏税这些事,他会做,但是与人火并这事,他只和杨国雄干过。如果不是杨国雄欺人太甚,秦永国也不会如此。”
侯大利道:“你认识白玉梅吗?”
“认识,还挺熟。秦永国喜欢带着她参加一些重要的活动。”侯国龙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女子形象,女子声音柔美,五官灵动,神采飞扬。
侯大利道:“白玉梅失踪,当时的普遍看法是什么?”
侯国龙道:“杨国雄做事偏激,还与当时的黑道大哥胡卫走得很近,所以,我们普遍认为就是杨国雄下的手。只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案子没法破。可惜,等到发现尸体的时候,时过境迁,线索全无,杨国雄这个最值得怀疑的人也跳楼自杀了。”
侯大利道:“杨国雄恨你吗?”
侯国龙靠在椅子上,身体很放松,道:“杨国雄这人树敌太多,在跳楼前一段时间,经常在办公室破口大骂,逮谁骂谁。从市委、市政府领导到我们这些曾经和他有过竞争的企业界人士,再到平常有其他过节的人,一个一个诅咒。我后来回想,在这一段时间,他的精神已经不对劲了,处于崩溃边缘。不管杨国雄为人怎么样,跳楼之后,一了百了,我们已经淡忘他了。”
侯大利试探着问道:“杨国雄有一个儿子,爸知道吗?”
侯国龙口气淡淡的:“杨永福失踪过一段时间,这两天都在说他化名为吴新生,成为朱琪的情人。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国龙集团有信息中心,每天都在搜集信息,做成简报送给国龙集团高管,送给我那份最详细。江州是山南重工业大区,又是国龙集团的老巢,发生什么事情,我肯定要清楚。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我说案子没法破,并不是随口乱说。”
侯大利在叛逆期间,觉得父亲不过如此,成为山南著名企业家存在偶然性。如今他成为省厅侦查员,换个角度看父亲,才发现父亲确有过人之处。
自从鱼竿模型出现以后,侯大利时常分析杨永福的行为模式,在鱼竿模型中,杨永福是持竿人,并不直接动手,往往是利用咬饵人的弱点,利用鱼饵引诱咬饵人落入陷阱。鱼竿模型并非一直都存在,更有可能是在吴新生时期才形成。但是从鱼竿模型中能看出杨永福的性格特点,做事喜欢动脑,走阴险路线,不喜欢硬碰硬。杨帆的爸妈都在世安厂,和杨永福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杨帆真是杨永福所害,那么杨帆就是替自己受害。杨永福读书时长得瘦弱,不敢向自己挑战,所以很阴险地暗害了杨帆。
每次推断到此处,侯大利就会觉得心如刀绞。心如刀绞在杨帆遇害以前只是一个普通的形容词,杨帆出事以后,心如刀绞就是事实陈述。侯大利想起杨帆因自己遇害,在最美的青春年华陨落,一颗心被利刃切割得七零八碎。
想起杨帆,父亲的说话声如隔着一层玻璃,听得不甚真切,有一种火车在远处轰鸣的梦幻感。侯大利迅速将负面情绪压在心底,暗记住父亲所言的一个重点:“杨国雄经常在办公室诅咒其对手。”
8月14日上午,为了找到杨国雄诅咒的具体对象,宫建民副局长亲自出面,召开了经信委、江阳区政府等部门分管负责人的工作会,找出当时与杨国雄接触较多、有可能知道杨国雄诅咒的具体对象的人。
会后不久,江阳区已经退休的乡镇企业局局长接到电话从外地回来。杨国雄跳楼后,其旗下企业员工聚集闹事,要求拿回被拖欠的工资以及集资款。这名退休局长曾经参与处理这起群体事件,熟悉杨国雄企业的具体情况。
退休局长翻出以前的工作笔记本,找到了当年参加座谈会的杨国雄企业员工代表名单。
第一个来到刑警老楼的是杨国雄公司当年的办公室副主任马刚。此人是到市政府参加座谈的员工代表之一,性格外向,容易沟通。马刚既能经常接触杨国雄,与办公室主任吴佳勇相比,与杨国雄的关系又没有那么亲密,是比较合适的调查对象。
马刚走进刑警老楼三层会客室,看见朱林就主动握手,道:“朱支,好久没有见您了。您日理万机,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朱林笑道:“我就是一个退休老头,天天都在这里。”
马刚“啊”了一声,道:“朱支都退休了?时间过得真快。您是返聘回来?”
朱林道:“尽尽余热。”
马刚道:“我都过了到单位尽余热的年龄了,只能回家尽余热。你们找我过来,到底想要问什么?其实你们不说我也知道,还不是杨国雄的那点破事。杨老板都死了十几年,还有什么事得现在拉出来说?”
朱林道:“你别急,就是了解情况。”
聊了几句,马刚坐下。
侯大利道:“我们请刚总过来,确实是了解杨国雄的事情。”
马刚长得胖胖的,整个人都松散了,头顶在灯光下格外明亮。他是杨国雄公司的办公室副主任,但是以前在公司里很多人都调侃地称他为刚总,他也乐意听到这个绰号。此刻,他听到久违的称呼,如夏天喝冰水一般舒服,道:“刚总,那是历史了,现在就是马老头了。”
抽了口烟,他对侯大利道:“能不能快一些?我等会儿还要接孙子。杨国雄跳楼,留了一屁股债,还欠着我十三万七千块工资,我现在都没有拿回来,找谁说理去。我马刚以前在企业界还算是一个人物,杨国雄跳楼以后,我也受到牵连,谁都不敢用我,我只能到外地打工。那一段日子过得好辛酸,现在都不敢回想。如今到了七十岁,我也不想翻盘了。我就是这个命,发不了财。”
侯大利道:“刚总,那我们就开门见山,直来直去了。”
马刚道:“嗯,就要这样,痛快。”
侯大利道:“杨国雄跳楼前,经常骂人,他骂过谁?”
马刚面带疑惑,道:“看这位领导也不是一般人,为什么要问这个事?杨国雄死了这么多年,谁还要翻旧账?”
侯大利笑呵呵地道:“不是翻旧账,就是理一理以前的旧事。包括你们公司以前开发的烂尾楼,被封了十几年,已经完全不能用了。我们公安机关把以前的事情理一理,如果没有其他猫腻,那就由政府进行处理。”
重启烂尾楼是市政府正在筹划的工作,准备明年开年实施。副局长宫建民建议侯大利用这条信息遮盖真实目的。
“终于开眼了,烂了十几年啊,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这一天了。”马刚离开工作岗位有十来年,没有发现这个说法的破绽,激动起来。
侯大利道:“在接收烂尾楼前,我们要把以前的事情理一理,这是市政府交给我们的任务。”
马刚凭着多年前的经验,脑补了一些细节,欣然道:“原来是这样啊!老板跳楼以前,公司四面楚歌,就是一条四面都在漏水的大船,补都补不了,最后还是沉了。老板最后几天,天天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办公室里骂人、摔东西。其他人都可以躲,我躲不了。天天坐在隔壁,耳朵都听得起茧子。”
侯大利道:“他在跳楼前,骂过哪些人?”
马刚道:“骂过的人多了,骂得最多的人是侯国龙。”
“杨国雄为什么骂侯国龙?”经过前期调查,侯大利一直认为杨国雄最恨的人应该是秦永国,谁知,马刚却说出了侯国龙的名字。
马刚摸了摸光头,道:“杨国雄一直最恨侯国龙,你们别看侯国龙现在风光,时不时在电视里出现,人模狗样的,其实,背地里他就是白脸曹操,巨奸大猾。”
朱林和江克扬下意识用眼睛的余光朝侯大利看了一眼。
虽然侯大利和父亲有隔阂,可是听到其他人如此贬损父亲,还是挺不舒服。他仍然面带微笑,问道:“杨国雄为什么恨侯国龙?”
马刚道:“江州摩托是杨国雄起家的本钱,如今大街小巷全是国龙摩托和晨光摩托,江州摩托彻底消失。你别跟我说市场竞争,侯国龙阴得很,最会和上层拉关系。有一段时间,江州摩托的生产车间经常停电,生产经营不下去,搞得很恼火。侯国龙的厂就从来没有停过电,这就是不公平竞争。在杨老板跳楼前,最操心的就是钱,如果能搞到钱,杨老板也不至于跳楼。”
朱林拿了烟,给马刚散了一支,又给侯大利和江克扬散了一支。他没有回到原位置,而是坐在了马刚面前,道:“杨老板搞不到钱,和侯国龙有什么关系?”
马刚道:“侯国龙老奸巨猾,手眼通天。杨老板原本和张行长关系不错,结果那一段时间省行纪检部门不断过来找碴儿,张行长被调去参加省行培训,权被夺了,就算想给杨老板贷点钱,也没有办法了。除了张行长,其他行长都和侯国龙穿一条裤子,不肯给杨老板贷款。杨老板跳楼前,最操心的就是钱,所以骂侯国龙的时候最多。”
朱林又道:“我那时在刑警支队工作,也听到一些说法。杨国雄本来就有一屁股债,谁还敢贷给他。”
马刚用力抽了一口烟,道:“朱支没有搞企业,有些事情不太明白。那些年做企业,特别是私人企业,谁都缺钱,都得想方设法从各个渠道拿钱。拿得到钱,企业就活了。拿不到钱,企业必死。侯国龙和银行关系好得如穿连裆裤子,和地下放钱的关系也不错。杨老板当年被逼得弹尽粮绝,想借高利贷都被放水的拒绝。我在办公室工作,没有搞财务,隔了这么多年,很多事情也记不清楚了。如果你们想问得更清楚一些,可以去找吴佳勇。吴佳勇是杨国雄的大舅子,又是办公室主任,知道更多内幕。”
杨国雄跳楼是轰动一时的大事,马刚作为办公室副主任对此事的印象更是深刻,十几年不能忘,各种细节历历在目。在朱林的询问下,往事更如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
依着马刚的记忆,挨骂最多的人依次如下:
第一名:侯国龙。杨国雄经常诅咒其要断子绝孙。
第二名:丁晨光。杨国雄经常嘲笑其女儿丁丽遇害,常用语是“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
朱林问道:“按你的说法,杨国雄恨侯国龙是因为资金的问题。丁晨光做过什么事情,让杨国雄如此仇恨他?”
马刚道:“最初肯定是因为摩托车。侯国龙和丁晨光狼狈为奸,表面上打得热闹,看起来斗得你死我活,实则暗戳戳联手,活生生把江州摩托给害死了。这是杨老板在江州摩托失败后的总结,绝对不会错。杨老板还认为丁晨光在市委市政府领导面前挑拨离间,这才导致政府对其见死不救。”
第三名:秦永国。杨国雄经常嘲笑其是土包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朱林问道:“谁是癞蛤蟆,谁是天鹅肉?”
马刚道:“当年,秦永国和杨老板争抢煤矿资源,互不相让,甚至动用了炸药。两个矿很离奇,矿产资源居然有重叠的地方,县里市里又和省国土资源厅有互相矛盾的地方。他们很多争斗都在矿井里,外人不知道。”
朱林道:“杨国雄为什么嘲笑秦永国是土包子?秦永国本身就是做煤矿的乡镇老板,嘲笑他是土包子,文不对题。”
马刚道:“秦永国煤矿里有个女财务,公关能力很强,人长得漂亮。大家都知道秦永国追求这位女财务。杨国雄经常嘲笑这件事情。”
朱林道:“秦永国追求这位女财务,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马刚道:“反正我们都知道。”
朱林道:“那位女财务的丈夫知道这事吗?”
马刚道:“我隐约记得有一次吴佳勇喝了酒,无意中说过一件事情——他有意给女财务的丈夫寄了一封信,信里写了秦永国追求他妻子的事,还有两人在一起的照片。”
朱林道:“在一起的照片?具体一点,是走在一起,站在一起,还是有不经意的举动?”
马刚道:“我也不是太清楚,吴佳勇嘴巴很严,那天喝了酒,比较兴奋,顺口说了这事。”
白玉梅遇害,到目前进展甚微,根据现有的线索,有两种可能性:一是白玉梅作为秦永国企业的财务人员,被秦永国的竞争对手所害;二是秦永国在追求白玉梅,白玉梅的丈夫张志立如果知道此事,也有杀人的动机。
侯大利在小笔记本上写下这一条,打上了好几个着重号。
第四名:夏晓宇。杨国雄骂夏晓宇是打手,穷凶极恶的狗腿子。
这是让朱林、侯大利都有些意外的名字,侯国龙、丁晨光、秦永国都是老板,夏晓宇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国龙集团在江州的负责人。
朱林道:“杨国雄认为夏晓宇是打手,肯定是因为夏晓宇做过什么事情?”
马刚道:“我不管业务,还真是不太清楚。”
第五名:黄大磊。杨国雄骂黄大磊是白眼狼,以后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同样让朱林和侯大利感到意外。在他们前期摸排之中,杨国雄和黄大磊算是一个阵营里的,都与黑社会大哥胡卫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
马刚面对疑问,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按照民间的话来说,狗咬狗,一嘴毛。具体什么事情,我确实不知道,也得问吴佳勇。我也算是杨国雄的人,但是有两件事情靠不拢边,一是涉及银行、税务这一块的事,二是打打杀杀的事。吴佳勇是办公室主任,但是他不管杂事,杂事归我管。只要是涉及胡卫的事,还有黄大磊的事,我都被排斥在外,真是一点不清楚。只不过,我管着公司接待这一块,还是知道一些间接情况,杨老板和黄大磊有一段时间经常来往,黑社会大哥胡卫有时也到公司来找杨国雄,然后就在我们自己开的餐厅吃饭。胡卫这个社会大哥很讲义气,平时也是笑眯眯的,不是大家传言的那种凶神恶煞。真的,传言不能全信,胡卫比起黄大磊低调得多,黄大磊这人很有些匪气,走路衣服角角都要扇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我对他的印象很差。杨老板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多次去找黄大磊融资。黄大磊最初是找各种借口推托,后来干脆不接电话,躲着不跟杨老板见面。黄大磊才出道的时候,又没钱又没势,经常靠着我们老板接项目。翅膀硬了,有钱有势了,就不把我们老板放在眼里,所以,杨老板挺恨黄大磊。”
听到马刚说出“黄大磊才出道的时候,又没钱又没势”这句话时,侯大利明白他确实不怎么了解涉黑这一块。黄大磊出道就是狠角色,手下兄弟除了秦涛以外个个都敢下死手,根本不是弱鸡。
此外杨国雄骂过的人还有关百全、张大树、李兴奎、程宏民、李明全等人。除了李明全,杨国雄骂过的人都是老板,这引起了朱林和侯大利的注意。
朱林道:“哪一个李明全?”
马刚道:“十几年前,李明全是世安街道办事处的一位副主任。他是管企业的副主任,官不大,但是县官不如现管,经常为难杨老板。说实在话,当时我为了疏通关系,还曾经给他送过礼。送礼的时候,我正好遇到他和夏晓宇喝酒回来,有说有笑。他对夏晓宇是一个模样,对我又是另一副嘴脸。老板恨夏晓宇也是有原因的,我们做企业要应对方方面面的关系,侯国龙就搞上层的关系,夏晓宇就搞下层的关系,与街道、村社和社会人都能说上话。”
朱林听到李明全的名字以后,便皱着眉头。
侯大利熟悉朱林的表情,见其川字眉紧锁,便明白其中有事。
马刚离开后,侯大利道:“师父,李明全是什么问题?”
朱林缓缓地开口道:“张大树的女儿张冬梅被自己丈夫杀害,李兴奎的儿子李小峰还因为涉嫌杀人被关在看守所里,这两起案子都是今年发生的。刚才马刚提起李明全,让我想起多年以前发生在李明全身上的一件事。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记得的人不多。李明全的外孙当时六岁,在街道玩耍时,被摩托车撞了,重伤,差点死了。那孩子后来被救了回来,算是命大。江阳刑警大队介入此案,没有找到那辆摩托车,是故意撞的,还是肇事逃逸,没有定论。”
侯大利道:“这件事发生在杨国雄跳楼之前,还是之后?”
朱林道:“记不太清楚了。这起案件没有交给支队来侦办,我看过案情通报,又认识李明全,所以有印象。更多的细节记不起来了,毕竟发生在十几年前。”
侯大利道:“那辆摩托车是什么牌子的?”
朱林道:“这得问当年的办案人。我估计很悬,那时没有天网,其他单位也没有安装监控的习惯。大利,今天很有收获,这一份名单就是一份被诅咒的名单,凡是上了名单的人,总会有灾祸发生。”
案件到这里,渐渐有了些眉目。但是,对于这类命案积案来说,有了眉目到距离破案,还有相当长的距离。
8月14日下午,侯大利和江克扬坐在街心花园,等待外出的李明全。一年前,杜强在江阳老城区的这个街心花园被秦力伏击。如今,杜强被枪毙,秦力也死去,街心花园的树木依然枝繁叶茂,给来往的人群提供阴凉。
两人正在聊天时,一个老人提着鸟笼悠闲地走了过来。侯大利和江克扬看过李明全的照片,几乎同时认出来者就是李明全。照片中的李明全处于工作状态,穿着比较土的西服,脖子上的领带歪歪扭扭,有着基层领导的派头。此时的李明全穿了一件圆领老人衫,大短裤,脚踩一双塑料凉鞋,十足一个退休老头。他脸上长出了大块大块的老年斑,精神状态还不错。
李明全听见有人招呼,停下脚步。
江克扬自我介绍道:“李主任,我是江州刑警支队的江克扬,给你打了电话的。这是我的同事侯大利。”
李明全拍了拍脑门儿,道:“糟糕,我把这事忘记了。我今天出门遛鸟,没带手机。这位同志,你们来找我有啥事?我都退休好些年了。”
江克扬笑道:“有点小事,准备找你求证一下。”
李明全道:“我家就在前面,进去坐一坐。”
距离市人民医院不远处有十来幢老房子,这是江阳区政府在九十年代的集资房,房屋外立面没有装修,是老江州常见的青砖房子。院内植被茂密,水泥路面多有破损,垃圾箱是水泥仿树木样式。李明全的家是三室一厅一卫一厨,客厅面积小,放了一张餐桌后,几乎就没有活动空间。
阳台上挂了好几个鸟笼子,满屋子都是“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三人坐定,江克扬问道:“李主任,今天想和你聊一聊以前的事,就是随便聊聊。”
李明全端着大搪瓷杯子,道:“我知道规矩,刑警了解情况,肯定有目的,我不打听,你们随便问。”
江克扬道:“李主任退休前是世安街道办事处副主任,分管企业?”
李明全道:“嗯,我本身就是做企业出来的,一直在街道做企业方面的工作,最初是企业办,后来分管企业办。退居二线以后,还是协助后来的分管领导。”
江克扬道:“听说你和杨国雄有矛盾?”
“杨国雄跳楼死了十来年,现在还在调查他?”李明全随即又道,“你们的规矩,我懂,你们不用回答。我和杨国雄也没有什么具体矛盾,主要是工作中的分歧。当时世安街道有一些老旧小区的改造项目,杨国雄想来做,我持反对态度。杨国雄找了领导来做工作,被拒绝之后,甚至还找地痞流氓来威胁我。我是当兵出身,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杨国雄不是做工程的料,修桥桥垮,开矿矿塌,让他来改造小区,那不是开玩笑吗?世安街道辖区有很多老厂,那些老工人都过得不如意,个个牢骚满腹,就和炸药桶一样。好不容易有一个旧房改造的机会,做得不好,那就要惹大祸。”
江克扬道:“杨国雄想要参加旧房改造,在你这一关没有通过。他找人疏通,你没有答应。”
李明全道:“对,就是这样。”
江克扬道:“你们有没有激烈的冲突?”
李明全道:“杨国雄说了些狠话,我没有理他。”
江克扬道:“杨国雄找来地痞流氓威胁你,有没有具体行动?”
李明全“呸”了一声,道:“他们是包,只敢欺负胆子小的。”
聊了一些当年的工作以后,江克扬又问道:“我听说你的外孙当年出过车祸。”
李明全愣了愣,道:“我外孙出过车祸,那个龟儿子驾驶员肇事逃逸。我外孙出车祸是2001年夏天,那时杨国雄早就跳楼了。你们到底想要问啥事?”
杨国雄是在1999年跳楼,那一年,杨永福还是少年。2001年,杨永福已经满十六岁了,不管是身高还是智力都慢慢接近成年人。侯大利对杨永福的成长史了如指掌,尽管没有证据,凭着直觉,他认为李明全的外孙极有可能是被杨永福伤害的。
李明全对自己的安危不太放在心上,对于外孙的事则心有余悸,道:“我外孙那时才六岁,被撞得昏迷了,嘴巴、鼻子都在流血。车祸现场就在世安老场镇那边,距离世安厂最近。世安厂医院接到电话,几分钟就派出救护车。世安厂杨勇医生检查了我外孙,说是要立刻动手术。我原本想转到条件更好的江州一院,杨勇说是来不及了。我后来才知道,外孙在肋骨撞断后,肋骨折断处刺破了肺部,引起了肺挫伤,导致了气胸,症状比较严重,转院都有可能来不及。世安厂那时条件还行,世安厂医院在江州排到前三名。在整个江州医疗系统里,杨勇都是有名的一把刀。我给一位医生朋友打了电话,然后就同意由杨勇来做手术。”
侯大利原本很平静地记录,听到李明全的描述,五指紧握,指关节发白。
李明全完全陷入了回忆之中,道:“杨医生为我外孙实施了全麻下行胸腔镜下肺修补术,效果非常好。外孙出院后,我觉得世安医院毕竟只是一家工厂医院,医术和设备比不上市一院,就带着外孙到市一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证实,杨勇医术手术做得非常成功。到现在,我外孙都没有什么后遗症。可惜啊,杨勇医生的女儿死于意外,杨勇离开了江州,这是江州人民的重大损失。”
一直以来,侯大利都认为杨帆是因为自己而遇害。今天意外地得到了新的消息,凶手如果真是杨永福,他向杨帆举起屠刀,除了自己的原因,或许也有杨勇救了李明全外孙这一层原因。
离开李明全家,侯大利和江克扬前往江州交警支队。李明全的外孙被摩托车撞伤之事发生在十几年前,处理此案的交警大部分退休,相关档案材料收在支队档案室。
十几年前的卷宗绝大多数都是手写材料,纸张轻微变黄,翻开之时有淡淡霉味。江克扬与李副支队长熟悉,道:“只有这么薄薄几张纸啊?”
李副支队长道:“目击者大多是小孩。案发后,大队组织了很多民警去寻找目击者,后来在车祸现场约一百米的一幢楼里,找到一个女性目击者。她在阳台上洗衣服,正好可以看到有三个小孩在街边玩耍。”
江克扬道:“三个小孩在街边玩耍,难道没有家长在旁边?”
李副支队长道:“那个场镇冷清得很。平时车少,小孩子在外面玩耍,都没有大人在身边。出事的时候,我也被抽调过来查肇事逃逸者,主要是寻找肇事者逃逸的方向,所以对这事印象还挺深。目击者有个年龄与这三个小孩相仿的孩子,对小孩子有兴趣,所以一边洗衣服,一边看着这三个小孩,恰好就看到这起交通事故。”
侯大利专心翻看卷宗,同时也在听两人对话。
江克扬道:“摩托车为什么会撞到小孩?”
李副支队长道:“小孩子在打闹,追来追去,追到公路上,摩托车正好过来,撞到了小孩。撞人以后,摩托车停了下来,驾驶员没有下车,只是瞅了瞅受伤的孩子,就直接开走了。据目击者说,那人戴头盔,看不清面容。”
卷宗里有询问笔录,比李副支队长介绍得更详细。
洗衣服的目击者道:“摩托车速度很快,撞上小孩以后,没有下车,看了看小孩,立刻就转了个弯,沿着小道开走,等到有人追出来时,摩托早就不见了。那个小孩躺在地上,也没有哭,就是身体在抽。隔了这么远,我都看得清楚。我吓得大吼大叫,人们就朝出事的地点跑过去。还有人骑摩托车、开车去追,都没有找到肇事者。”
民警问道:“摩托车是什么牌子?”
洗衣服的目击者道:“是江州摩托。我们调查了很多人,都没有看清车牌。”
民警道:“你在楼上洗衣服,隔了一百多米,能看清楚摩托车的牌子?”
洗衣服的目击者道:“农村最多这种江州摩托,我家里就有一台,样子丑点,便宜。”
民警问道:“摩托车司机是什么样子?”
洗衣服的目击者道:“摩托车司机戴着头盔,我没看清。”
民警问道:“是胖,还是瘦?”
洗衣服的目击者道:“瘦。给我的印象就是瘦巴巴的。”
民警问道:“多大年龄?”
洗衣服的目击者道:“戴着头盔,看不清楚,这个司机给我的感觉年龄不大,不会超过二十岁。穿了一件短袖,是城里人才会穿的。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样式,总之是城里人才穿。”
另一份调查资料显示,摩托车司机拐进的那条小道连接省道。进入省道以后,不管朝东还是朝西,都有几条县道,很难追踪。当年在农村完全没有监控,江州牌摩托很多,所以参加调查的民警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
侯大利拿起卷宗的现场照片,道:“照片中的刹车痕迹在撞击点之后,说明在撞到小孩之前,没有减速行为。撞人之后,隔了几米才在路沿石看到刹车痕迹。如果不是路沿石附近有积土,刹车痕迹都不明显。这就是奔着人去的。”
李副支队长还是第一次与闻名整个江州公安系统的神探打交道,除了好奇,还有些小心翼翼,道:“当时有同志也提出这个观点。我们一直没有找到肇事人,此案就搁置下来。那些年没有天网,搁下来的肇事逃逸案不少。再加上那个小孩子没有死,调查力度就弱了。交警这边的档案管理在全市公安系统都算不错,否则,搬了几次家,估计卷宗都找不到了。”
侯大利放下照片,没有评论,向李副支队长道谢之后,前往当年肇事逃逸地点。
出事地点位于世安厂和世安桥之间,是杨帆回家的必经之路。时间仿佛遗忘了这个小乡场,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小乡场却和十年前没有多大区别。场口水泥坝子铺上地板砖,还建有花台,种了些植物。这个小坝子不大,与公路连接。六七个小孩在坝子里玩耍,多数时间都在坝子里追逐,不时会有小孩子跑到公路边。
江克扬在小坝子走了一圈,道:“太过凑巧就有妖,李明全的外孙刚刚跑到公路,就有摩托冲了过来,没有刹车,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不是意外,是蓄意谋杀。”
侯大利站在小坝子里看小孩子玩耍,外表平静,内心却起了波澜。杨帆出事以后,他极少踏过世安桥。只要踏过世安桥,往事便会如妖怪一样现出原形,从脑海、从熟悉的景物中跳出来,让人无法抵挡。能够对抗负面情绪的,唯有案件。进入侦办案件的模式时,他才能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老克,肇事时间是2001年8月7日,这个时间点,杨永福还没有失踪,应该是转学到了秦阳五中。”
江克扬对杨永福的简历也是倒背如流,道:“最初的调查有问题,当时确定是2002年4月杨永福才从江州学院附中转学到秦阳五中,后来发现有误,是从2001年3月转学到秦阳五中,也就是杨永福母亲病故后,杨永福就转学了。”
“杨永福年龄比我稍大。在2001年夏天,杨永福满了十六岁,接近十七岁了。当年摩托车还比较稀罕,一个高中生能骑摩托,肯定有人会留下印象。如果杨永福在秦阳五中也骑过摩托车,那么我们距离真相就又近了一步。”
说到这里,侯大利胸中积压的怒火喷了出来,道:“如果真是杨永福下手,他就是一个包,有本事就冲着我来,向小孩和女人下手,算什么本事!”
江克扬建议道:“让老戴跑一趟秦阳,详细调查当年秦阳五中的学生,查一查杨永福是否在在校期间骑摩托车。”
侯大利点了点头,道:“注意查找当年学生的影集。这种摩托车是很酷的道具,说不定会被拍下来。杨永福在江州会保持高度警惕,到了秦阳五中,多半就会松懈下来。如果真有一辆江州牌摩托车,就意味着我们的侦查方向是对的。以前我觉得这个凶手有可能是独行客,从这些肇事逃逸事件以及杨帆遇害案来看,凶手明确知道是谁救了李明全的外孙,这说明他有信息来源。”
杀害杨帆的凶手是否就是杨永福,撞击李明全外孙的人是否就是杨永福,鱼竿模型是否成立,都只是根据掌握的线索进行侦查推理,还没有真正能够拿上法庭的直接证据。这些逐渐积累起来的线索最重要的作用就是锁定犯罪嫌疑人,让侦查员找到正确的侦查方向。
8月15日上午,侯大利和江克扬来到阳州,与杨勇见面。
在医院小会议室里喝了一会儿茶,杨勇匆匆进屋,道:“刚做完一台手术,年龄大了,体力不行了。大利,找我有什么事,发现了线索?”
从杨帆遇害到如今整整过去十年,杨勇明显有了老态,眉眼已经由“年富力强”变得“略显老态”,左边脸颊上有了一块很大的老年斑,眉毛变得细长。
侯大利能回想起杨勇三十来岁时的模样,那时可以称得上相貌堂堂,在院子里打羽毛球时动作灵敏,扣杀格外有力。回忆过去,更让人心酸,他下意识摇了摇头,将负面情绪压住,道:“杨叔,有一件事想来核实,在2001年8月10日,你做过一台手术,一个小男孩被摩托车撞了,伤得很严重,你还记得清这些事吗?”
杨勇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道:“有这事,小男孩肋骨断了,刺破肺部。我接手以后,来不及转院,立刻就做了手术,效果不错。”
侯大利道:“一般情况下,做完这种手术,会有谁知道是杨叔做的?”
“内部的人知道,外人不清楚。”杨勇随即又道,“《江州晚报》针对此事做了新闻,表扬世安医院救治及时,医术高超,还谴责了肇事逃逸者。”
得知报纸上有新闻,侯大利略为失望。这意味着自己判断“凶手有信息来源”并不完全成立,凶手仍然可能是独行客,从报纸上得知是谁救了李明全的外孙。
多年前的交通事故很简单,杨勇对手术印象很深,还记得起第二天的采访,对其他事情则没有太多了解,包括救的是谁家小孩等问题,没有太在意。
“你爸现在还要求你回公司吗?”杨勇望着侯大利鬓间的白发,想起遇害十年的女儿,心中酸楚。
侯大利道:“我爸我妈离婚了,各做各的事情。我暂时没有回公司的打算,如果真要回,我也是跟着母亲做事。”
侯国龙和李永梅离婚非常低调,没有新闻媒体介入。李永梅将手里的资源更名为永梅集团,独自开展业务。
杨勇略为惊讶,又很快恢复平静,道:“这个世道!他们还是离婚了。你爸从本质上来说是好人,没有乱七八糟的事。我们医生圈与老板圈有交集,富贵的人也需要医生,甚至是更需要医生。在闲谈中,我没有听到你爸有什么花边新闻。”
这一阶段,侯大利为了破案,深入挖掘江州商圈的陈年旧事,感慨颇多。他不想多谈这些烂事,换了话题,道:“秦阿姨好吗?”
杨勇道:“她退休在家,主要精力是照顾黄桷。有了上一次教训,我们不敢有丝毫马虎。不管上学还是放学,我们都要接送。就算把黄桷带得娇气一些,也不管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就是小帆,现在还没有瞑目。”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杨勇无数次在梦中盼到公安抓住了杀害女儿的凶手。梦醒后,现实如此残酷,让其内心如火烧冰浸。随着时间流逝,他对破案不抱希望。
侯大利道:“我在今年7月调到省刑侦总队了,负责命案积案,杨帆的案子仍然由我负责侦办。如今由省刑总负责此事,力度会更大。”
杨勇下意识抓住桌角,慢慢地道:“由省里来管,有希望吗?”
侯大利一字一顿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笔账终究要清算。”
杨勇没有邀请侯大利到家里坐坐,侯大利也没有提起此事。三人在小会议室门口分手。杨勇站在小会议室门口,能看到侯大利挺直的背影,脑中浮起一幅画面:还是幼童的侯大利和杨帆从自己家里跑出去,蹦蹦跳跳地跑到对面的侯家,然后又从侯家跑回自己家。两个小孩的打闹声犹如天籁,犹在耳边回响。李永梅戴着袖套,穿着围腰,站在门口喊:“杨勇,过来吃饭,国龙钓了鱼,我弄了红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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