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日记乌龟
因是蒋仲生闷气了，晚间，林容只得一个人孤零零地收拾行李。
她在衣柜里，找到了自己藏了许久的日记龟。
日记龟，是林容离开家乡时就揣在身上的，其实就是一只普通的小乌龟。
之所以取名为“日记龟”，是向万兽国的人学的。
万兽城人常把史书工笔、誓言秘事篆刻在龟背上，宫殿中有“史册龟”，市集上有“辛秘龟”，闺阁小姐也常常购买“心事龟”。
以上各种龟，只能读取文字，林容的“日记龟”读取的却是真实鲜活的画面：
每到一地，林容便把这乌龟放置于角落，以乌龟的视角记录画面。
想要回溯当日场景时，林容便钻入龟脑中翻看乌龟的记忆。
乌龟不爱动弹，寿数极长，因此画面取得稳定，存放时日也较长久，实在是极好的活“日记”。
只不过林容这只龟乃是八爪龟，来到这万兽城较为寒冷的地方后，便常常休眠，变得有些不好用了。
林容打算攒下俸禄买一个新的较为抗寒的锦龟。
而这只八爪龟，无论多么不好用，林容都舍不得丢。
因为这只八爪日记龟里，有林容最美好的回忆。
林容把日记龟放在嘴边，吹了吹龟身上的灰，将其搁置在地上。
锁了房门，坐于榻上，悬下床帐，仍旧以打坐姿势，双手握拳，元神出窍，逼入龟身。
只听啵的一声，林容的元神中就出现了层层叠叠的记忆海洋。
林容不断往前翻找，翻了许久，终于翻到那一年万兽城最轰动热闹的一日：
奇迹。蒋仲说她忘了当初说的奇迹那些话。
其实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只是记忆并不鲜活，有些褪色了……
现在，林容在记忆龟的脑海里，可以栩栩如生地看到那日她和蒋仲蒋副手初见，以及和殿下初见的情形：
彩绸漫天、鞭炮声声。
空中飞翔着成千上万只白羽鸟。
那是皇城重新打开学谷的日子：
这一天，四境八荒所有有志科考的学修，都会前来皇城最热闹的街市口的张榜墙上，撕取印有金虎大印的《告学谷所有学修书》的榜文，前往学谷报名，进行四年学修。
便是乌龟的视线中，满街都是飞奔的马车、嘶鸣的宠兽、纷乱的脚步、被踩掉的鞋子。
林容看到这个画面，不由惊诧：“原来当日城中，我的争竞对手竟有如此之多。”
不由感慨当初情形不亚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便在这时，一架青灰缎面装饰的马车，停在了路中央。
乌龟抬头，视线恰好集中在大敞的马车窗中。
窗中一张白净俊逸的少年面孔，正是蒋仲。
对面一张面孔亦是眉清目秀，此人却是蒋仲的父亲蒋叔衡。
林容见了蒋仲还好，见了蒋叔衡，不由大吃一惊想：
“怎么蒋首辅如此年轻？我总以为他们生下来就是现在这般中年模样呢。不想蒋首辅年轻时也是这般充满朝气。”
便见蒋仲不断扭动身躯，林容不由凝聚元神去看，原来蒋仲竟是被五花大绑了，他满脸不满，看来当日他是被父亲强迫扭送去报名的。
果然，只听蒋首辅怒道：
“逆子！你说报考太师是循规蹈矩、没有意思。老夫便请教你：在你眼里，什么才不叫循规蹈矩？！”
蒋仲虽被五花大绑了，仍从绳索缝隙中伸出手做演说姿势，侃侃而谈道：
“父亲，儿子想，在这万兽国中，人人都过着一般无二的人生：抓周、读书，养宠、驯兽、娶妻、生子，子再如此，无穷反复。这种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不觉无味么？”
蒋叔衡道：“你嫌这日子平淡，安知有些人却连去学谷的机会亦没有。你既觉无味，便去四境八荒其他小国流浪看看有无趣味。”
蒋仲道：“难道我便不能自创传奇么？”
蒋叔衡道：“自创传奇，和去不去学谷何干？”
蒋仲道：“此去学谷之人，皆只为考取太师，沽名钓誉之辈，如何创造传奇？”
蒋叔衡在马车中一拍道：“放肆！你竟说去学谷读书乃是沽名钓誉！这么说来，你爹爹我当年也是沽名钓誉了，先皇当年隐姓埋名潜入学谷考察贤能，也是沽名钓誉了？！”
蒋仲自知说错了话，便缩着脖子不再做声。
蒋叔衡瞪了儿子许久，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道：
“仲儿，我先时在谷中时，也曾有一位义兄，他少时便和你想法一样。他从来不肯一步一个脚印，成日里只求速成，妄想一步登天。这个人就是当年的太子侍读。”
林容听到这里，大惊。
她怀疑自己听错，便退出这段碎片记忆，重新进入，反复几次，确认蒋叔衡说的那个人是太子侍读。
林容心想：蒋首辅和师父，年轻时竟是结拜义兄，这事我怎么从来没听师父提过？
便听到蒋叔衡一顿，续道：
“前朝的太子侍读什么下场，举世皆知。仲儿，那位太子侍读在学堂时某日夜观星宿课上，曾问我道：
你看你们城中的元虎星，又大又亮，这世上闪烁光耀之物，总是叫人渴望伸手触摸。
蒋兄，我一个外乡人，苦读典籍，只为考取你们国中太师，我知道你们背地里总嘲笑我痴心妄想。不过蒋兄，你信这世上会有奇迹么？”
又一顿，蒋叔衡缓缓道：
“那时我没有回答。可若有朝一日我尚能和弑君逃犯太子侍读重逢，我会笃定回他：这世上没有奇迹。”
蒋仲听了这个令人扫兴的故事，掀着眼皮子看父亲一眼，无精打采低下头。蒋叔衡横了他一眼，撩车帘催促车夫道：“快走，不要耽误了报名。”
乌龟的视线，再次变成无尽的人潮。
林容心头纷乱，满脑子想：师父和我刚来万兽国一样，一心一意想要考取太师？这一节，他也未曾和我说过啊。
一阵天旋地转，便是当日她拿起乌龟，重新找地方放置。
第二段回忆，是放在了张榜墙角下。
此时张榜墙前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大家都挤着向前抢着撕取《告天下明空谷学修书》。
视线中，便见一个穿着窄袖短褂素麻棉袄的女子站在墙前，逐字逐句阅读张榜文。
而此时，人群中纷纷响起惊诧道：“青鸟蒋家蒋小公子也来啦！”人群自动让开一条小径。
人群中唯一没有挪动位置的，便是那穿着棉袄的女子——林容她自己。
那身穿宽袖长青袍褂的蒋仲此时已被懈去了绳索，他神色不耐地走到张榜墙前，扭头看到林容眼睛快凑到榜文前，嘴里念念有词，只差没把标点符号也读出来了，蒋仲没好气地道：
“快撕罢！撕了赶紧去报名，你从此便可走上人生巅峰咯。”
林容元神看到这画面，不由一乐：
怪道初见时这幅样子，原来事有前因！
而画面中的自己，十五岁的稚嫩明晃晃写在脸上。
林容道：“公子，可否请教，这榜文撕了，我该去何处报名啊？”
蒋仲道：“连何处报名都不知道，还想考取太师？若无准备，趁早回去罢，在家四年，干点什么不比去学谷强。”
十五岁的林容，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是明晃晃写在脸上的：
“公子，我并不是毫无准备，我实是有些本事方才来的。”
若是旁人，听到这样托大的话，早不屑一顾，置之不理。
但偏偏那日的林容，碰上的，是未来即将喜提“千问”美称的蒋仲。
蒋仲上下打量林容，捉着下巴道：
“哦？什么本事？”
发问充满钻山打洞式的好奇，语气赤城，不掺嘲讽。
两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街角的废巷中。
乌龟的视角中，废巷上方一只白羽鸟突然以方方正正的田字形飞翔，且飞了好几次。
又有一只墙头蹲着的黑猫突然喵喵叫着，不多不少正正好，一连叫足七七四十九下。
世人都在喧闹争抢，无人注意街角巷尾一闪而过的古怪……
蒋仲再出现在乌龟回忆视角中时，已是手上捉着张榜文，飞奔着跑到街角停着的青灰缎面装饰马车边：
“爹，你不用绑着我去明空谷了！”
蒋仲语气兴奋道：
“我自己去报名。我真会去的，你且放心！
我认识了新同修，我和新同修一道去！”
说完往街角站着的那个怯生生的女子跑去。
跑了两步，蒋仲又折返窗边，对窗内道：
“爹，你说错了。
总有一天我会向你证明：这世上是有奇迹的。”
蒋仲宽袖在空中翻飞，袖上绣的白羽鸟仿佛展翅，直欲冲上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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