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三郎

而千里迢迢外的西岐城，民众休养生息不足十日，尚未从瘟疫肆虐的余热当中缓过神来。

        朝歌出兵二十余万攻打西岐的情报，是雷震子昨夜里才打探回来的，敌军已在半途，且来势汹汹。

        西岐众人本还在忙着帮扶救治全城的病患，却被这一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各将领连忙撤回所有康健的士卒回营，并且下令不准再接触患病之人，恐让本就余下不多的兵力再打折扣。

        故此，自昨夜起，略显松散的周营内部，霎时间就十分紧凑了起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众人内心的焦躁与张皇。

        午后，阳光明媚，风中夹杂着残存的梅花香。

        杨莲花在医帐外晾晒完草药，提裙走上军营外的小山坡，偌大的校场间，尘土飞扬，马蹄声与兵刃声混杂一片，紧张的操练进展得如火如荼。

        今日的主将是李哪吒与黄天化，从她站的位置望过去，正好是左先锋所辖之域，士卒们被妥善地分成了两拨，各自手持兵器相对，一招一式皆井然有序。

        少年将军穿着藏蓝色的战袍穿梭于行列间，暗金色的盔甲在暖阳下反射出明晃晃的碎芒，衬得他整个人都耀眼了许多。

        不过……

        杨莲花半蹲在那，将对方意气风发的模样尽收眼底，不由得支起下巴，嘴角漾出一抹明艳的弧度。

        他在她心里，本就是闪亮如星辰的。

        营寨门口响起一声长哨，那是军队接头的哨声，遥遥望去，是杨戬同土行孙押送粮草回来了。

        前者来不及下马，独自驾着白马，直直地就冲着自个儿的营帐奔了过去，杨莲花的视线一路追随，只见她姐姐正好打起帘子走出了营帐。

        杨苒依拢着藕荷色的大氅，与身披淡黄袍的杨戬站在一块儿，是尤令人赏心悦目的。

        近日来，也不知怎的回事，于人前，她对杨戬倒是热切了许多，不再是之前那副总想避嫌的态度，哪怕有孕在身，也乐意跟随他来军营。

        在杨莲花看来，她姐姐向来清冷，为人处世也尤为谨慎，毕竟对方是打小儿养在深闺的官家小姐，深谙礼教纲常，不似她自己，得以在山上长大，骨子里的天性能够释放，成长得便烂漫自由些。

        她想，杨苒依长这么大，做过的所有出格的事情，大抵都是为了杨戬。

        小时候义无反顾地将他带回了家，多年前抗旨拒婚，离家出头偷跑到玉泉山，后又不求回报，毅然决然将清白给了他，以及如今尚未礼成就怀有身孕。

        说句实话，杨莲花时常在想，到底得多深爱一个人，才能做到这般。

        而她对哪吒，有这样深的感情吗？

        如是思忖着，视线中的两个人已经走进了帐子里。

        姐姐愿意来军营，能陪在她身边，小姑娘自然是欣喜的，只不过对方这突然的转变，到底还是令他们几个人都有点儿好奇。

        其中最八卦的黄天化首当其冲，犹记得昨日在外头巡城时，他就开始拿外出押粮的杨戬开涮：“这苒儿妹妹最近是越来越黏人了，你们说杨戬日后不会变成妻管严吧？”

        这事儿，李哪吒竟然出乎意料地有几分见解：“据说，女子怀孕后会忍不住心怀焦虑，缺乏安全感，也就导致她们会愈加想去依靠自个儿的丈夫。”

        杨莲花跟在他身旁，抿唇点头，对此话深感赞同。

        想来太乙师叔给他看的各色各样话本委实不少，不过前者多半是想把自个儿的徒弟往体贴温柔好郎君这条路上引，只可惜这位少年钢铁属性太强，完全辜负了他师父的用心良苦。

        黄天化听完，摇头感叹：“这女人呐！就是容易想太多。”

        他用胳膊肘碰了下边上的姑娘，一开口就想作死：“哎！婵玉，你以后该不会也这么黏人吧？那我可受不了。”

        他这话到底只是玩笑，只不过邓婵玉可不是那么随和的性子，当即不客气地回怼：“本小姐想黏着你，那是你的荣幸，你要不乐意，找别人生孩子去！”

        闻此，黄天化咽了口唾沫，扯了扯唇角，一句话也不敢接。

        邓婵玉身体渐好，他俩便又恢复了这种欢喜冤家的相处模式。

        杨莲花在一旁偷偷笑着，自思，天化哥哥若是敢找别人生孩子，这位大小姐多半会劈了他。

        不过她转念一想，又抬眸瞟上了李哪吒那过分冷硬的侧脸。

        后者的脾性毕竟没有杨戬那般温润，若是她到时候也黏人还使性子，不知道会不会惹他烦呢？

        -

        夜晚降临，军营笼罩在月色下，稍显安宁，但众人的捉襟见肘并未减退半分。

        宽敞亮堂的帅帐内，姜子牙于案上愁眉端坐，面前的玉虚宫三代弟子姿态各异。

        土行孙因着身高与旁人有些悬殊，喜爱坐在议事桌上，他看向老者，问：“姜师叔，咱们该怎么办？”

        “我方手上的兵，能上阵的约莫只有十万人，还得匀出一些戍守城墙，同李靖硬碰硬是肯定不行的。”姜子牙说得平稳，面色却是尤为沉重，“但若是闭门不出，城中的粮草药材，就都无处供给……”眼下的境况，着实是进退维谷。

        自从知道了李靖挂帅攻打西岐的消息，李哪吒的内心就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全身的血液都在止不住的沸腾。

        这一天，终于来了。

        “用不着这般烦神，我们三个就能把他解决了！”

        少年语气冷傲，满脸的不可一世，杨戬和黄天化站在他身旁，相视一眼，却并未表态。

        听完他这话，姜子牙的眉间锁得愈发深了，“你以为就李靖一个人么？二十万精兵，好几名五关先锋，还有崇侯虎的旧部，你两个哥哥也都是玉虚宫弟子。”

        他瞪了对方一眼，“你想干嘛？单枪匹马去送死吗？”

        李哪吒磨了磨后牙槽，脸色铁青着本能地就想回嘴，好在杨戬眼疾手快在后拽住了他的胳膊。

        满屋子人大眼瞪小眼半个时辰，却并未商量出任何对策，姜子牙挥了挥手，道：“罢了，先散会吧！”

        走在回营帐的路上，李哪吒依旧忿忿不平：“你拉我做甚么？大不了和那些人同归于尽，难道我还怕李靖不成？”

        在这种节骨眼上劝他，无疑是在做无用功，故此，同行的两位少年皆识相地没有说话。

        庭燎燃得明旺，军营内静悄悄的，三个人方行至营帐外不远处，便闻见里头传来女子的笑声。

        李哪吒原本满身气势汹汹，脚步却在那一瞬顿住了。

        几个人悄无声息地挪到了营帐门口，身前的那方帘子是敞开的，烛光照亮满室，杨莲花与邓婵玉正陪着杨苒依在绣孩子的衣裳。

        李哪吒的目光忽地便柔软了下来，眼前的姑娘们融洽温馨，美得宛若一幅宫廷仕女图。

        他瞬间就明白了其余二人保持沉默的难处，他们如今毕竟都不是孑然一身了，他们都有自己要守护的人。

        牵挂越多，羁绊便会越多。

        思及此，少年不自觉攥紧了拳头。

        既然承诺过要许她一生，那他这条命便不仅仅再只属于他自己。

        当年于陈塘关城楼上，不顾一切，自残身亡的那个男孩儿早已不在，他李哪吒的命是杨莲花给的，哪怕他再怎么大无畏，也终究得为了她，学会惜命。

        约莫二月二十日，殷商大军浩浩荡荡，兵临西岐城外。

        一望无垠的天际下，数不尽的五色虎头旗猎猎飞舞，主帅李靖同诸位将领仰望西岐城楼，眸中显出一份势在必得。

        这座城刚刚经历过瘟疫的摧残，可谓是不堪一击，而他们眼下唯一需要堤防的，就是玉虚宫的那几个人。

        不出众人所料，姜子牙果然高高挂上了免战牌。

        可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李靖本想卖姜子牙一个面子，缓几日再攻城，但在副将高继能的谏言下，还是决定一鼓作气，直捣黄龙。

        伴随主将的一声令下，二十万大军于东南西北四方各自列阵，打头的是撞城门的冲车队伍。

        四面八方的吆喝声与奔袭声混杂成一片，呈如雷贯耳，地动山摇之势。

        而西岐城墙上，两万弩兵早已等候多时，只待敌军进入射程。

        所有人屏息凝神，几乎是在守将发号施令的同一瞬，弩兵们一齐扣动弩机，霎时间，漫天箭雨向战场飞去。

        尖端带火的羽箭遮天蔽日，让大地陷入昏暗当中，玄虎军士卒一排又一排地倒下，旗帜被点燃了，没过多久，战场便化为了一片火海。

        商军将领本以为周军是真心想休战，却没料到他们竟然早就设下埋伏，将火力全部集中在了东城门。

        李靖在迅疾间夺过一支箭，燃着火苗的箭头是发黑的。

        他不禁皱起了眉头，看来对方委实是下了十足的狠手，这箭不仅带火还有毒！

        中年将军抬首望向城楼，正中间，一双雪亮凌厉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他看，虽距离遥远，但他仿佛依旧能感受到少年那满身的戾气。

        脑中的记忆刹那间就回溯到了数年前，陈塘关的城楼上，他的小儿子年方九岁，孤身一人且神情冷漠地站在那里。

        他……是哪吒？

        李靖有些恍惚，手中的剑忽就迟疑了。

        “爹，小心！”李金吒、李木吒紧随在父亲身旁，持剑挡开了迎面朝他们飞来的大石头。

        西岐四座城门，杨戬同武吉守在北城门，黄家父子四人守在西城门，雷震子、龙须虎以及土行孙守在南城门，而南宫适戍守于皇宫。

        姜子牙把所有的攻防军械都给了李哪吒，后者带着三万弩手与投石手驻守在东城门，阻挡敌军。

        少年眸色阴沉，笔挺地站在城楼上，整个人冷得像是结了一层冰。

        “弓箭给我！”他朝身旁的亲兵伸出了手。

        今日，只要有他李哪吒在这里，谁也别想攻破这扇城门。

        战场中央，李家父子正浴血奋战间，忽见一支羽箭强劲有力地射了过来，直直地贯穿了身旁参将的胸膛。

        李靖猛然抬头，又看了眼远处的少年，第二支箭已在弦上，蓄势待发。

        李家三郎，再也不是前者记忆中那副顽童的模样。

        他长大了，如今有能力独自镇守一扇城门。

        他的每一支箭都发得沉着且冷静，狠戾且精准。

        初次交锋，商军死伤了不少人，李靖匆忙退兵，暂且驻扎于数十里外的金鸡岭。

        接下去的十天，西岐城都处于被包围的态势，押送粮草的人马一旦出去，便有可能被敌军的羽箭射成筛子。

        守住一座城并不困难，难的是弹尽粮绝，无处补给，最终的结局只能是束手就擒。

        -

        三月初一，凌晨，天色尚阴冷昏暗，威武军的三万铁骑早已群集于东城墙内侧。

        冷寂的月色下，玄甲寒光，战马铁蹄，手中利刃闪出摄人的锋芒。

        火光熠熠照映，为首的将领还很年轻，英俊的面容上是视死如归的神色，“你们都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精英，也是西岐最勇敢的一群人，今日，只要跟着我上了战场，就谁也不许当逃兵！”

        李哪吒话音甫落，一声震耳欲聋的“是！”骤然响起。

        他眼前人的面孔大都同他差不多的年纪，为了自己的父母亲人，为了自己的家园，他们毅然决然选择背水一战。

        “你们管好自己的城门，谁也不许过来帮我！”少年看向身旁的人，语气坚定。

        杨戬和黄天化略显沉重地望着他，眼中是不胜言表的纠结情愫。

        家里头的姑娘尚在睡梦中，他今日要带人突围的事情，杨莲花是不知情的。

        东城门因着城墙不甚高，且距离敌军的来向最近，毫无疑问会成为商军集中火力攻击的对象，故此，李哪吒今日如若能击溃东边儿的防线，西岐便有生的希望。

        除此之外，他与李靖的恩怨，也该做个了断了。

        寅初方至，整军完毕，正欲打开城门之际，雷震子却在此时从天而降。

        他焦急告知众人：“南边儿城郊外百里，突然出现了数万兵马，不知是从何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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