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青春回忆

人到了一定年纪，对一样东西的特别钟情，往往并不是因为东西本身，而是因为，那里边有他的青春回忆。

        我的祖父母一辈人，大多喜欢听戏。他们的少年时代，是悠扬的京腔戏韵陪伴度过的，他们跟在父母身后一起去过戏院，看过梅兰芳听过余叔岩，好奇地扒在台沿瞄过盔帽靠甲的灿烂，这一生，每当听到胡琴响起的时候，他们不见得想到京剧有多美，国粹多么辉煌多么宝贵，更可能想起的，是儿时抓在小手里的零食，父母双亲年轻的笑脸，那个年代特有的风尘仆仆的霉味，还有伴随这一切一起存在的，小小心灵里所有的激动与欢愉……所以，他们怎能不爱京剧，怎能不带着儿孙一起去看京剧？这叫什么，这就叫传承，不需要刻意的教导，而是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到了我的父母一代，他们喜欢样板戏。他们记事的时候，京剧传统戏已经被打入死牢，全中国八亿人口，只看八出样板戏。他们是在豪迈的“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中长大的，每个人都会哼“新四军就在沙家浜”，茫茫的后半生中，只要听到这几个熟悉的唱段，脑海中就浮现青春的热血，年少的纯真，懵懂而充满激情的自己，混乱而饱经沧桑的岁月……什么思想意义，什么艺术价值，那都是专家才需要考虑的东西，对大多数平凡人来说，它们只是陪伴自己一起长大的旋律，如何去评断它们美不美？陪伴本身，就是美。

        轮到我这一代记事的时候，京剧和样板戏，都已经被岁月席卷而去。我的童年，没听过这两样东西，陪伴我的是蜂拥而来的港台歌曲。我们认识邓丽君，熟悉张国荣，看过张明敏，听过小虎队，终生不忘的旋律，是“万里长城永不倒”、“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再到我的下一代呢，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执着地喜欢粤语歌曲，那明明是离我们十万八千里的一种地域性很强的方言；但是他们却又喜欢更遥远的另一种语言的歌曲：日文歌、韩文歌……

        这叫什么呢，这就叫断代。一百年来的中国，风云动荡之频剧，超过先前上千年的累积，社会政治经济结构几乎十年一变，断代比古今中外任何时代都更彻底，传承比任何时代都更艰难。京剧繁荣昌盛了二百年，为什么现在变得如此小众，就是这一条条深深的沟，将与它关联的气氛与情怀，生生割断。它还会再回去吗，回不去了。人是怀旧的动物，所谓怀旧，怀的都是自己的旧，而经历这样几个时代的洗礼，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的故旧，是与京剧相关。

        我是那极少数幸运儿中的一个，于中年之届，忽然被京剧的至美打动，成了整天泡在西皮二黄里的戏迷。我的儿子，因为从小就跟我一起去看戏，对京剧也有深厚的情感，他喜欢《letitbe》，也喜欢“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喜欢ladygaga，也喜欢杨赤和叶少兰。未来的岁月里，他不见得特别迷恋京剧，但是年少时的这份回忆，会让他有可能，带着自己的儿孙，去剧场看戏。这样的传承，虽然微不足道，但也多多少少地，维系着京剧的一点生机。至于他的儿孙会不会喜欢京剧，有谁能知道呢？时代的洪流里，谁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轨迹？

        （宏济大舞台本周京剧演出：5月1日下午15：00“红色经典”现代戏专场：《平原作战》、《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红灯记》、《杜鹃山》；5月3日下午15：00《英台抗婚》范金秋）

        （配图：《智取威虎山》王墨饰杨子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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