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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最后一日


再过半月便要端午了,这应该算是钱望舒做皇后以来,她经手的第一个盛大的节日。

        尚宫局昨日就将一应开销的折子送来了,可钱望舒昨日借着自己身子不爽耍了懒,这就苦了她今日。

        正所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自用完早饭,钱望舒便在东侧殿的书案上安了家,捧着端午各处用度的书简看了个天荒地老,手边的算盘也是打得飞起。

        “娘娘,内侍官求见。”文君趁钱望舒换折子喝茶的间隙,走到她身旁小声禀了一句。

        钱望舒闭着眼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疑惑道:“梵华师傅来做什么?”

        “官家命内侍官带人来给浓华殿驱虫。”文君原封不动地将梵华的原话转达给了钱望舒。

        “李慕乾的意思?”钱望舒兀得睁开眼,愣了一下,又想起昨晚是对和尚提了一嘴自己是因为殿外的虫子才睡不着的。

        想到这里,钱小圣人的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有种奇怪的暖流忽然从她的心底涌了上来。

        她撇了撇嘴迅速调整心情,又点头准了梵华带人入殿,而后便又沉心于她的那番宏图大业中。

        这端午,她一定要办得体面光彩些,这样才好弥补那日她在亲蚕礼上留下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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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哟,好兄今日也在啊!”

        钱望舒端着梵华半路塞给她的果盘走进了浓华殿,见到李慕乾正在同祝英好下棋,便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

        “祝某这厢有礼了。”祝英好摇着扇子朝钱望舒抬了抬下巴,又在取子之前,拱手潇洒地同她做了一个小揖。

        “不知好兄战况如何啊?”钱望舒拉了张小几子放起手里的水果,又立在一旁关心两人的情况。

        祝英好摆下了自己的白子,收起折扇用扇头点了点自己的下巴,挑眉不置可否道:“马马虎虎吧,一灯今日棋路险得很,挡得我好生辛苦。”

        “这和尚黑啊。”钱望舒走到祝英好身边,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祝小官人瞬间展了笑颜,复而开扇手摇又放笑了一声,朝李慕乾那里扫一眼,转头对钱望舒应道:“娘娘说得,有礼。”

        李慕乾似乎并不在意对首这两人在交头接耳些什么,神情淡漠地望着案上纵横交错的黑白棋路,不急不缓地从棋罐中取出一颗黑子摆到了棋盘上,而后静然开口道:“收官。”

        “什么?”

        祝英好摇扇子的手一顿,瞬间收起了面上的洋洋得意,两弯剑眉微微蹙起,靠近棋盘仔细检查了一番,以扇面掩唇摇头遗憾道:“噫,疏忽了疏忽了。”

        钱望舒看了看案上的那盘棋,又看了看对面的李慕乾,瞪了他一眼,以眼神质问他为什么不让着点她的好兄弟。

        李慕乾看着钱望舒,十分无辜地冲她轻挑了挑眉,而后又像个没事人一样转头去拿自己的茶杯喝茶。

        “无妨无妨,胜负乃棋家常事,下次再打他个三百回合,”钱望舒见祝小官人的神情有些怀疑人生,忙扯开话题打圆场:“好兄快尝尝这樱桃,甜得很呢!”

        祝英好回过神,猛的将折扇拍到手上收起,义正言辞地对李慕乾说道:“再来一局。”

        李慕乾扫了一眼殿外的天色,低头将手里的菩提珠仔细缠到了自己的手腕上,而后起身离开了这片他认为早该结束的战场,顺便不动声色地拿走了钱望舒手里的那盘白樱桃。

        “时候不早了,祝卿早些回家吃饭吧。”

        “官家怎么过河拆桥呢,方才明明是你拉着我陪你下棋的!”

        “走时不要忘记将案上的棋收好。”

        说罢,官家便头也不回地端着一盘樱桃走进了西侧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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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不必再送了,某便在此告辞了。”

        祝英好由钱望舒送着出了勤政殿大门,走到外头的宫道上便转身同她告别。

        “对不住啊好兄,今天官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有空再来玩啊,我请你吃饭!”

        钱望舒对祝英好抱歉笑笑,替李慕乾告罪了一句。

        祝英好向来是个度量比海阔的,混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笑言:“娘娘不必将此事挂怀,官家就这臭脾气,日后还是您多担待。”

        两人忽然相视一笑,竟然在这一点上惺惺相惜了起来。

        祝英好忽然往四周扫了一眼,对钱望舒走近一步,小声提醒道:“李慕乾今日心情不大好,你小心些,兄弟就帮到这了啊。

        说罢,他朝钱望舒饶有深意地笑了笑,握着折扇敲了敲自己的胸脯而后转身潇洒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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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望舒轻手轻脚地走进侧殿里,见到李慕乾正在自顾自练字。

        和尚一身白色暗龙纹僧袍静立于书案前,手中握着大号的狼毫湖笔,气定神闲地在洒金的宣纸上行云流水,颔首低眉,目光疏离又淡薄。

        怎么说钱望舒在勤政殿也待了一个月了,对于李慕乾的行动也多少了解了一些。

        只有心情抑郁不得解的时候,李慕乾才会以写字抒情。

        “官家,樱桃好不好吃呀?”钱望舒走到他身侧,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李慕乾依旧静默地低头写着字,并没有立刻回答钱望舒的问话。

        ——达摩西来,无风起浪;世尊拈花,一场败缺。

        纸上书。

        李慕乾书的是行楷,略带潦草,但钱望舒认出了他写的内容。

        总之,写的不是什么高兴的意思。

        “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晚?”李慕乾将手中的湖笔搁在了笔枕上,又重新归复了镇纸的位置,淡淡问了一句。

        钱望舒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回答道:“拂尘那小畜生跑泥潭里厮混去了,我和清荷给它洗澡呢。”

        李慕乾轻“嗯”了一声,低头拉开了书案下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折子摆到了案面上。

        “答应圣人的食谱。”

        封面上,正楷书着“食素之乐”四个大字。

        原来这和尚一直记得这件事,其实那日,她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

        钱望舒恍惚了一下,遂展颜谢道:“难为官家还记得我这件小事,多谢了。”

        “举手之劳而已。”

        李慕乾将已经干透的宣纸拿到了一边,在一旁取了一张新纸铺在了案台上,又在笔架上选了一支小号的湖笔沾上墨,兀自练起了细楷。

        钱望舒十分有眼色地走到另一边,帮他洗净了那支留在笔山上的大号湖笔,静静陪着他。

        “今日是最后一日了,圣人的本子写完了么?”李慕乾淡言问道,手上的字依旧写得一丝不苟。

        “嗯,前几日便写完了,就等着哪日送去乐丰楼呢。”钱望舒将洗净的湖笔重新挂到了笔架上,又着手为李慕乾理了理书案上的佛经。

        早就写完了么?

        官家闻言,写字的手一顿。

        “结局如何?”

        “官家觉得呢?”

        “圣人不是说,要有情人终成眷属么?”

        钱望舒听到李慕乾的回答,轻笑了一声,又故作神秘道:“可我把主人公都写死了呢。”

        “此话何以?”李慕乾愣了一下,停笔侧头淡淡望向身旁的钱望舒,竟生出些兴趣听她的说法。

        “要听剧透?”

        钱望舒突然觉得不能就这么便宜了李慕乾,这可是她花了好几个日夜才磨出来的结局,绝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她幽幽地叹出一声,矫揉造作道:“欸,站了这么久腿有些酸了呐。”

        “圣人请便。”李慕乾闻言轻勾了勾唇,让开一步将自己的龙椅留给了他。

        钱望舒得了允许,提着裙摆便颠颠地坐到了李慕乾身后的盘龙椅上,视线落到了桌案上的那盘白樱桃前,又是不依不饶:“方才官家都没有回我的话呢。”

        “樱桃很甜,圣人尝尝。”李慕乾哪里不知道她此时这话说得什么意思,停下了手中的笔,将身边的那盘樱桃递给了她。

        “知我者,一灯也。”钱望舒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接过了他的好意,倚在靠背上先美美地吃了颗樱桃。

        “所以,圣人为何要作这个结局?”

        “因为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世人对于完满之事,往往不如苦痛残缺之事记得牢。”

        “所以呢?”

        “而我想让自己写的东西永远不被忘记,就是这么简单。”

        她还是秉持着初心,只想留下一部流芳百世的剧作罢了。

        听到这里,官家沉默了,他低头静静望着自己刚写完的《金刚经》第三十二品,沉吟道:“可对于自幼苦痛之人,也许只记得住那区区几件少有的完满的事呢?”

        不知为何,李慕乾地脑海里出现了有着槐花香的无边夜色,不过片刻,脑中便又归复成了虚无缥缈,灵台上只飘荡着朗朗佛音。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

        “拂尘?你小子怎么跑到这来了!”

        见一道雪白的飞影从勤政殿大门直冲进来,顷刻便又不见了踪影。

        作为亲娘的钱望舒自然认得那是自家的臭小子,想下午才花了半条命给它洗澡,现下又野到了勤政殿来,气得立刻从茶榻上弹了起来,一边叫骂一边跑过去追它。

        正在沉心打坐的李慕乾有被钱望舒的声响惊扰到,缓缓睁开了眼睛,瞧着钱小圣人追着一道白影满宫室地跑,没有流露出一点打算起来帮忙的意思,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李慕乾,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帮我啊!”

        钱望舒追到了摆在御案后的那张水墨屏风那里,瞧着拂尘钻进了一条缝里便瞬间不见了踪影,回身朝李慕乾喊了一句。

        原本作壁上观之人,立刻被拉进了战场里。

        李慕乾瞧着钱望舒抱臂气鼓鼓地立在他那扇通往小室的暗门前一筹莫展,有些哭笑不得。

        傻的时候是真傻,竟连只猫都比不过。

        想到这里,李慕乾忽然恍了一下神,他有些自惭形秽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进这间刑室了。

        “拂尘跑到这里就不见了。”钱望舒一脸束手无策地望向他。

        李慕乾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而后默默转开了身旁书架上的一个青瓷双耳觚。

        咔哒一声,隐在橱柜之中的暗门便缓缓显露了出来。

        “呃,要不官家替我进去瞧瞧?”

        钱望舒终于意识到了这墙后是一间密室所在,心知皇家自是少不得有这些东西,又怕自己会就这么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干笑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伸手请李慕乾代劳。

        “无妨,猫都去得,圣人自然去得。”李慕乾轻笑了一声,伸手大开了暗门,请钱望舒入内:“不过一间佛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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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家,明日起我就不来勤政殿当差了,不要太想我哦?”

        钱望舒抱着拂尘坐在李慕乾对面,陪他吃最后一顿晚饭。

        李慕乾听到钱望舒的自作多情并没有什么反应,一丝不苟地将自己手里的清粥喝尽,淡淡道:“圣人日后若想学棋,便可来勤政殿寻我。”

        听到“学棋”二字,钱望舒摸猫头的手猛得一抖,薅下了拂尘的猫毛,怀中的小可怜痛叫一声,从她的怀里挣脱了出去跳到了地上。

        钱望舒也没空管它,干笑一声,回道:“棋到不是很想学呢,若是日后我想吃素了,便来寻你。”

        “静候圣人大驾。”李慕乾点头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又启言问道:“过两日便是端午了,不知圣人准备得如何了?”

        钱望舒起筷夹了块豆腐吃,又点头自信应道:“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那便好。”李慕乾朝钱望舒那头扫了一眼,隐下了嘴角的笑意,又摇头念了句佛。

        “对了,初一那日,我请了朝中重臣的家眷来后苑赏花打百索,官家要来瞧瞧么?”

        “什么时候?”

        “未时吧,官家来嘛,陪我撑撑场面也好。”

        李慕乾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到一旁传来了一声巨响。

        两人应声转过去查看,只见一地一七零八落的兰草,以及一只瑟瑟发抖的嫌疑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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