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永夜

长贺听到醺识愿意帮自己的忙，欢喜地应了话。

        “啊……那个”，醺识欲言又止，想要将他娘亲的事问个明白。

        在神谱上关于永夜的记载处处表明他可是个极其挑剔的神君。当年他向之求道的师父上羲玄策神君曾为他说过一桩媒，对方是在天界主理留仙书阁的神女咏殊。

        虽然醺识并未见过她长得什么模样，月相的藏书中也未有她的画像，但从各种神族的杂书笔记中可以看得出来，咏殊神女绝对是天界数一数二的美人。甚至连天界最好写话本的少司命君都喜欢给故事里的女子编排一个如殊、思咏之类与咏殊神女沾点边的名字。

        这样博学的美人永夜神君愣是没看上。况且神族虽没有明文规约不能与别族通婚，但千万年神谱的记载中一向是没有见过这种异族婚契的。不知道长贺的娘亲是生了一副什么惊绝天地的面孔，或是有什么无人可及的才能，能叫他爹爹如此倾心。

        “你想问什么，但说无妨。”

        爹娘的整个故事，在长贺心里早已环绕了很久。他已想到醺识会问起这段往事，并已经很好地准备了自己的情绪把这些话娓娓道来。

        “我很好奇你娘她是？”醺识猜测长贺的娘可能是妖族，是修仙的人，或是已修得正果成了仙子，但还没来得及领上差事，所以未入名册。否则要与神族通婚诞下半神胎，凡人恐怕承受不住胎中的神息。

        “她是人。”

        “是修仙的人？”

        “不，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长贺的答案令醺识愕然不已。

        “我娘的故乡在彦岛，那是长荆师伯所护佑的属地。你知道长荆与我爹是师姐弟吧。”

        “嗯”，醺识点了点头。长荆与永夜二人都曾拜在上羲玄策神君门中修习，这事神谱中便讲过。

        “我娘她要聂瑶光。”

        “你爹娘的名字倒是十分相配啊。”

        醺识本来还猜测，长贺这姓氏是他自己胡想的，原来是随了母姓。永夜神君这么一个暗沉沉又冰冷压抑的名字的确和瑶光这个温暖普照的名字极为互补。

        长贺微笑道，“当时彦岛是一座独立的城，由自己的城主掌管。彦城主想要与南朝缔结姻亲求得庇护，便在自己备选的姬妾中挑了一个，派使臣和护卫二十多个人护送这个女子出岛。”

        他向湖对面远远望了一眼，接着说道，“但那天海上的风浪很大，他们所乘的船被整个掀了过去，二十多个人包括那个要去和亲的女子都被海浪扔进了大海中。后来有两个使臣活了下来，他们运气很好，抓住破开的船板慢慢地往岸上漂。就是在快要到岸边的时候，他们遇到了我娘。”

        “你娘把他们救上来了？”

        “是的”，他说这两个字时似乎很悲伤，“我娘用捕鱼的网拽着把他们从海水里托了上来。他们喝了不少海水，昏昏沉沉地躺在岸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其他人都不见了，最要紧的是那个送去和亲的女子也死在了大海里。”

        原本要送去和亲的女子就这么白白送了性命。

        她送了性命不要紧，这趟差事办不成，做使臣的人该如何回去复命。无论怎么盘算，回去都是死局。

        “他们看我娘生得很好，甚至比那精心挑选的女子更好，便起了以桃换李，让我娘去和亲的心思，把我娘绑了起来，绑在岸边不远处一个当地村民祭祀长荆师伯的小庙里。”

        聂瑶光很害怕，对着长荆的神像哭喊祈愿，祈求神女能帮她脱身。

        “这两个人好不要脸，忘恩负义还随意欺负无力反抗的女子。”醺识愤慨了一会儿，想到长贺身上莲华印的事，那说明神女长荆大概真的应了聂瑶光所求现身相救，便追问长贺之后发生了什么。

        长贺道，“那两个人离开了片刻，长荆师伯听到我娘的祈愿，便现身在那庙中，在我娘的眉心结下了莲华印。但不知为何，莲华印在我娘身上只是眉心生出了小小一株三殊莲的印记，到了我身上却有一侧瞳仁整个生了红色。”

        这事的确奇怪，为何会这样，醺识也不清楚，只能猜道，“也许是你身上天生的一半神息与莲华印相互克制，印法生了变数也不一定。”

        白绢一直被长贺攥在手里，攥得出了褶皱，他慢慢说道，“我爹在北境一处雪山中发现了一块深埋在冰层之下的玉石。那里的冰层从天地相启时便已存在，寻常的器具都不是很趁手。所以他就到东邻诸岛去寻他的师姐长荆，想借她的法器莲华锥一用。”

        莲华锥在神族的法器大全上是顶顶有名的一个。

        原本在大地上化生的神族所持有的法器因为接引着天地气息，便比天界神族的法器厉害些。

        长荆神能极高，在修为上绝不亚于孟羲，传说她曾在大战中用莲华锥一击震碎了敌方百人心魂。

        这样厉害的宝贝，永夜却借它去凿冰。

        就算只是凿冰也非寻天下至极利器不可，不愧是挑剔的永夜神君。

        “你爹想借莲华锥来凿冰，长荆也肯借给他？”醺识笑着问道。

        长贺没想到醺识关注的是凿冰而不是永夜终于在这段故事里出场了，他摇着头道，“借没借到其实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爹就是那个时候在神庙里遇见了我娘。在我爹到之前，那两个使臣回到庙中想要带走我娘。他们看见她眉心的印记，居然认为是神女选中了她，要她献祭。”

        醺识暗想，这两个人的想法真是奇怪。结了莲华印和要她献祭分明是两件事，如何会混为一谈。

        莲华印是长荆的命印，神族结命印是为了保护被结印之人，怎么会有要他命的意思。

        “因为莲华印使那两人无法靠近我娘，他们竟要放火活活烧死她。”

        醺识不禁心中感叹，凡人对神族的误会未免也太深了。

        “所以你爹这个时候刚好来到这里救下了你娘？”

        “不错。”

        这个熟悉的场面醺识不知在多少话本里看过，英雄路遇美人落难，出手搭救，二人渐生情愫，最后双宿双栖。

        可见故事都是来源于生活的，这种情节不仅人间时常可见，就连永夜神君自己也身在其中。

        “天界之所以没有插手我爹娘的婚事，也是因为长荆师伯用莲华印掩住了我娘的气息，让天界察觉不到的缘故。”

        “我本还想问为何你娘□□凡胎却能安然生下你这半神血脉，这么说来应该也是长荆帮的忙了。”

        “嗯”，长贺点头道，“我看你对往昔神族的人事、术法都颇有了解。”

        “不过是闲着无聊，看了不少神谱。”

        此处省略不少《天界姻缘考》、《法器大全与排行》、《神族异闻万年辑录》……

        “啊！”醺识接着说道，“不过神谱上记录的东西都十分简略，许多事当中的因果联系都无从得见。譬如永夜神君这桩事，若非听你一一道来，我是半点也不清楚的。”

        “世间琐事千头万绪，除非亲身经历不能明白。”

        难为聂瑶光这凡人女子，眼见着夫君不明所以地殒身，还要白白多受几十年相思苦。也难为长贺要面对母亲老去、死去，不得已蒙着眼独自过这千年孤苦伶仃的日子。想到这儿，醺识叹了口气。

        “你是在感叹我这千年孤苦吗？”

        长贺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他此时语气轻松，看着却更叫人心生怜意。

        “我是在感叹你这只眼睛长成这个样子，看起来却还是那么俊俏，可叫别的男子怎么活。”

        长贺笑道，“我看若是神族还掌管着三界，必得在黄泉司留个官职给你，专门劝慰那些刚入冥府的游魂，这样其他黄泉司里的神官也不必再夜夜听鬼哭了。”

        执掌冥府的苍何神君去后，三界其他族类的生死轮转不知是否还在继续，即使前世今生魂落何处大概也无人能知。

        传说黄泉的入口在忘川之北，而忘川与天河相连，相连处有虚空结界，看不见也触摸不到。

        连天界都上不去，遑论找到天河，再经忘川入黄泉境呢。

        “你可有去过黄泉？”

        长贺摇了摇头道，“我娘死的时候我还很小，初学了一点粗浅的术法，拼尽全力想聚合她的魂魄，却发现根本是形神俱灭。也许人世生死仍在，只是轮回已不再了。”

        “按理说你娘身负莲华印，寿元比之常人应当更多些才是。”

        “我娘是在我爹死后自尽了。”

        长贺的娘原是一位如此至情的女子。

        醺识转过头看着长贺，“那你……”，很难想象，长贺是如何长大的。

        “我爹有一位挚友居于洞庭，殒身前他好似已经对自己的寂灭有所感应，提早将我托付给那位洞庭故人代为看顾。”

        长贺重新束好了白绢。

        “这么说这位洞庭故人是魔界中人了。能做永夜神君可堪托付的人，一定不简单。”

        洞庭湖底是进入魔界的关口之一，大部分都由魔族占据。

        那里气息甚为混杂，传说很多入魔道的修行者和寻求修行速成的妖族都会借道洞庭进入魔界。

        长贺有莲华印遗力，又藏身在洞庭，确实是个十分安全的去处。

        “是位水府妖族的长辈，也早已离世了。”

        “我最欣赏永夜神君的地方便是他的心怀。”

        醺识这话是十足的真心。

        永夜神君虽然在诸多方面表现得很是挑剔，但若论对其他族类的看法，他绝对是神族少有的心怀宽阔之人。

        神谱上记载着大战中重明鸟族和应龙族在对战中因受敌方音阵控制倒戈相向，是以全族被罚入魔道千年重修心魂。

        当时为两族向天帝求情的唯有永夜一人而已。为此永夜神君还受罚在洞庭湖底守过界碑。

        即便如此，他依然与其他族类多有交往。在他的地界各族相处最是融洽，同生同长，共修共行。

        跟天界那些一见到妖魔族类便要喊打喊杀的人相比，永夜神君不知境界要高出几重天去。

        醺识自言自语，“应徒然能有修成人形的一天，也当感谢永夜这心怀才是。”

        “什么？”

        “哦，没什么。”

        长贺隔着白绢朝身后的草丛里望了一眼，说道，“天色已晚，应兄在地上趴得也累了，长贺多有打扰，不如今日便告辞了。”

        应徒然化回人形从草丛里站起来，拍了拍衣衫上沾的尘土，尴尬地瘪瘪嘴。

        长贺正身向二人各行了礼。

        醺识偷笑了一会儿，回礼道，“小鹰顽皮，叫你见笑了”，说罢故意对着狼狈的应徒然挑了挑眉。

        镜湖里一向不留客。

        醺识想，不过大侄子远道而来，这附近也没什么，不知道他有没有个好的住处。

        “你可找好了住处？若没地方住，万不要同我客气，我叫阿牧先带你去祓庙将就一晚。”

        长贺道，“荣旷早已安排好了住店，有马车在外面等我。”

        醺识打趣道，“差点忘了你是个入世长久，有丰厚家业的医师了。”

        长贺苦笑，“是个有业无家的人罢了。”

        陪着长贺一直走到出口处，醺识打开了镜湖结界，二人相视点头作别。

        外面果然停着一架马车。

        一个看不清样子的男人面对着低垂的黑夜，静静地伫立。

        他就是荣旷。

        中宵风露里，一半是瘦削的身影，一半是融向黑夜的摇晃着的静谧。

        仿佛此时卷起一阵风，便要将他整个隐匿在黄沙之后。

        “醺识”，应徒然跟在后面，见醺识看着马车出神，叫了她一声。

        醺识把结界合住，回到镜湖里的世界来。

        “亏我在那扎人的草丛里趴了这许久，还以为你几百年的小铁树要抽新芽了呢。”

        “来日方长的，我这新芽抽不抽一点也不打紧”，醺识背着手凑到应徒然跟前，“倒是你……”

        应徒然又拍了拍肩上挂的草籽，问道，“我怎么了？”

        “你好歹也有千年修为，自己身上的气息都收敛不住，还被人家长贺侄儿一下便给闻了出来。”

        “我平日出去别人都感觉不出，偏偏那个聂医师感觉得到，那说明不是我的修为有问题，是他的修为太厉害才对！”

        醺识故意逗他，长吁了一番。

        应徒然把胳膊往醺识肩头一撞，接着回嘴道，“只要你不在意这辈分什么的，人家都叫你小醺了，你们两个不老不死的百年千年结作眷侣也未尝不可嘛。”

        “哎呀，我最近听说，重明鸟族还有好几个适龄待嫁的女儿。看在你这样为我操心的份儿上，我也自当为你出出力，往那重明鸟族聚居的穹光山穴走上一趟，好好给你寻摸个合适的。”

        应徒然冷哼了一声，“这个长贺看来不甚合你心意”，特意把自己坏笑眯着眼的脸放到醺识眼前，“其实俨城九层塔顶上那个，也不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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