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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希望之于迷途


醺识与丁川乘马回到碧泊山庄的时候,天已经极晚了。俨城里家家户户尽已熄了灯火,随黑夜一同沉入无穷的梦乡。

        唯有应徒然是个“夜鹰子”,把旁人皆劝回了房内休息,自己却眼睛瞪得老大,靠在叶府的门框边上等着。前一个时辰,蹲在门口守夜的家仆还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聊几句。到了这会儿,家仆早没了精神,默默地倚在门边打盹。

        鸦雀无声的街道上遥遥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驮了二人一路,饺子也有些困倦了,蹄子迈得越发沉重。

        行至街口,醺识便感觉到了应徒然的气息。她找借口说骑马骑得腰酸,提前下了马,走到侧边替丁川牵着缰绳,还叮嘱他不许下马,免得再碰了伤口。

        “醺姑娘这是把小郎君拐去何处了啊?”

        早知道应徒然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打趣自己的机会,醺识把缰绳递到应徒然手中说道,“丁小郎君抻着手臂了,你去扶他下来吧。”

        话一说完,她便径自往府中走去,不给应徒然留一点反应的机会。

        应徒然头脑中闪过十数个能让丁川抻着手臂的可能性,终于不得解,只能边扶丁川下马,边假意迷惑地拉长了语调问道,“哦?抻着了?”

        “多谢应兄。”

        “我且问你,你是否真心谢我?”

        面对应徒然猛然认真起来的神情,丁川连忙点头答道,“这个自然。”

        “那你说给我听听,你们两个到底去过哪里,做过何事,这衣服也换了,手臂也抻着了……”他边说便斜睨着打量起丁川的这身衣裳。

        “醺姑娘教了我几招行走江湖的……嗯……怪我身手不大利落,跌破了衣裳,又抻了手臂”,丁川说着又重重点了点头,“天色不早了,应兄若无事,我们还是各自回去歇下吧。”这最后一句,丁川说得极快,丝毫不给应徒然一点插话的空隙。

        “既然姑娘与丁公子都回来了,应公子不如也回去歇息吧。杨某要闩上府门继续值夜了。”

        原来杨暄一直守在门内。

        应徒然应承了一声,看着杨暄把饺子牵到一旁,自己便也回去休息了。

        中宵风露渐浓,外头的桃枝长得姿态肆意,正嵌着绿叶悄悄从窗缝中伸进丁川所在的卧间。

        屋瓦上传来一瞬响动,叶片上结的露珠落在窗框上。此刻的任何一点不知来由的声音都能叫丁川心头一惊。

        不管是谁,突然被一群无形的鬼影团团围住,又与它们胡乱撕打一番,都势必会感到惧怕。

        更让丁川惧怕的是,这些怪东西是否会再找机会来找麻烦。他不能抑制自己去思索这些东西的来处和动机,但只能是越想越迷惘。即便自问平生并未与人交恶,但凡事总有万一。

        其实更加让他畏惧的,也是令他今日一直惴惴不安的那个源头,是醺识。他心中早已料想,她只怕并非如她自己所说的,是个修道之人那么简单。

        她到底是谁?

        然而,每当他产生这些狐疑的念头,接着在言语间偶然试探,又会旋即在心里责怪自己的莽撞无礼。

        他合衣靠着榻内的墙壁,睁眼望着前面。熄了烛火的漆黑的房中,只有窗缝处透出一点模糊的月光。

        忽然,他听到头顶上徐徐传来一阵金属敲击瓦片的声响,轻重相间,如乐声一般。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那乐声一般的敲击与这幽幽的吟诵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丁川不自觉地合住了眼睛,慢慢睡去。

        四更时俨城真的落了一场雨,满城的草木骤得滋润。

        雨打青叶时,有风自南来。纵是这样大的雨声中,总还有人泰然安睡。

        晨起,醺识已经遣叶府的婢子去通知主家,自己今日午后就要离开俨城,请他们帮忙准备一辆宽敞的马车,再装上些衣衫、糕饼和水囊以备不时之需。

        醺识要的一切都是叶铮夫妇一手张罗的,事无巨细,没有一处不妥帖。

        叶家做事一项严谨又利落,先辈也留了训示,叫后辈皆按照醺识要求作为,至于其它诸事,则不许过问分毫。

        快到正午时,醺识想着叫应徒然与丁川赶着马车一同往八方居去,一方面去问问纭待的意思,一方面去接上聂长贺主仆二人也十分顺路。

        不想应徒然一大早便已站在醺识暂居的院门外,眼下还挂着两方乌青,正等着醺识出来“自投罗网”。

        醺识一步方才迈出院子,便被应徒然一招折风手挡住了去路。醺识只得顺势同他切磋了几招。

        二人翻掌相抗,一时对峙住了,醺识眼见得了空,立即说道,“应公子今日莫非是手脚睡软了,赶着活动筋骨,还是骤然在武艺方面对自己有所期待,忙着找人操练?”

        应徒然仍架着招式不肯松手,“你反倒先问起我来了?我来就是想问问,醺姑娘什么时候有了夜半登高、吟诗作对的雅好?”

        “昨夜我在房中闲来无事,四下琢磨着干点什么打发光阴。正巧被我在案几上翻着一本时兴的集子,我便兴从中来,决意风雅一番。”

        “你风雅你的,做什么要登高?你登高便登高,碧泊山庄里屋舍林立,怎么偏偏要登到我们几个住的屋舍顶上?”

        “自然是因为你们住的屋舍偏西,我算了一算,那里正是昨夜观星至妙的所在。”

        “这一晚上又是吟诗又是观星,醺姑娘当真是不辞辛劳啊”,应徒然变换了出手的招式,腿脚上的动作也与醺识僵持起来,“这些就算了,你叮叮咣咣地敲你那手环做什么?害得我昨夜四更才入睡。你看看我眼下这两大片乌青,你可还有些许良心?”

        “有的有的,我叫人包了许多你爱吃的糕饼在马车里,少说够你吃上十天。”

        应徒然撒了手,撤了腿脚,拍拍衣袍上的褶子。把自己收拾停当才松口道,“还得用水囊给我装些茉莉清露,要不然,我这气可消不了。”

        “小事小事。”

        正说着,一只传信纸鸢从远处飞来,落到醺识面前。

        展信一看,是纭待递来的条子。

        “诸事缠身,请先行一步。”

        看来是舍斑草一事有了进展。既是如此八方居是先不必去了。

        丁川走到院子里来,看上去精神很好,想来前夜睡得不错。

        “醺识,应兄。”

        应徒然凑上去对着丁川的脸庞细瞧了一番,面露惊色,问道“你昨晚有没有听见房顶上有叮叮咣咣的声音?”

        “好像是有听到一阵清脆的乐声,不知是什么乐器……后来我就睡着了……”

        “那你听见有人高声吟诗没有?”应徒然问这话的时候余光转向醺识瞪了一瞪,满怀怨气。

        “我听到了一句,莫听穿林……”

        “好了好了,快去吃点东西吧,我都饿了”,醺识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不许应徒然再问下去。若叫应徒然知道,昨夜她是在对丁川一个人施安魂咒,助他好睡,还不知道要幻想出多少话本子里郎情妾意的故事来。

        在叶家用过些饭食,我们便准备出门。

        聂长贺与荣旷已经等在碧泊山庄门前。荣旷今日气色似乎好了很多,看着不似前一日那样病恹恹的。

        丹绫这个小丫头怀中抱着些包好的吃食,站在马车边上眼中含泪,痴痴地望着我们。

        我走过去与长贺二人招呼了一声,便走到丹绫身旁摸了摸她粉扑扑的小脸,逗她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你哥哥欺负你了?快跟我说说,我来帮你报仇。”

        丹绫听了我的话,豆大的泪珠忽地从眼眶里掉了出来,“醺姐姐,你们才刚来,怎么又要走了呢?”

        她稚嫩的声音中夹着呜咽声。立时倒叫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祓庙里并非没有似她这般年纪的孩童,只是他们大多早早便失了亲族庇护,自小行奉神之事又总是分外恭敬,绝对不会叫我有机会见到这种金珠滚落的场面。

        我连忙接过丹绫怀中抱着的包袱,“快让我瞧瞧,小丹绫都做了些什么好吃的。”

        丹绫一边扯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一边说道,“有应叔叔喜欢的糕,醺姐姐喜欢的荷叶醉鸡,还有……还有姐姐吩咐的茉莉清露,除了灌了几只水囊,我还新制了一方茶饼,制的时候在糯米粉里头加了不少。”

        我把包袱递给丁川,又摸了摸她的小脸,说道,“听听都觉得好吃。我看不如叫你爹娘给你开上一间糕饼铺子,生意准好得不行,说不定比走镖还要更赚钱些。”

        听了我的话,丹绫颇有兴致似的,脸上终于转悲为喜。

        应徒然姗姗来迟,晚我们一步走到叶府门前来,手里还握着一只毽子。他凑上来安慰了丹绫两句,把毽子递到她的小手上。

        “空的时候玩玩这个,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可是要与你比一比的。”

        丹绫把毽子拿在手里,只见它上头嵌着的羽毛形态均匀,色泽雪白无匹,毫无杂质,底下串的是西境的铜钱,刻着极特别的花纹,比前几日看街口几个丫头踢着玩的那种五彩斑斓的毽子不知要漂亮多少倍。

        “那你们可以一定要回来呀。”

        应徒然笑着摸摸丹绫的头。

        我也哄她道,“放心吧。”

        俨城外头有一片长得极繁茂的树林,昨日丁川便是被掳到这片林中。

        聂长贺告诉我们,过了树林再往东行车三个时辰便能到达顺城。等到了顺城,在客栈休整一晚再接着前行。

        我向应徒然递了个眼神,他已知道我对荣旷此人的疑虑,便主动要求坐到马车外去,借口吹风,与荣旷一同驾车。

        我坐在正向的座位上,丁川坐在左边,聂长贺坐在右边。

        我们三人实在熟与不熟之间,叫我分别与二人闲聊倒也能聊上一会儿,可此刻三人轮着面面相觑,却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看了看丁川,又看了看聂长贺,不知怎的,倒觉得他们二人眉眼有些相似。

        “仔细瞅瞅,你们两个长得倒有点像。”

        他们听了我的话互相瞅了瞅对方。

        聂长贺解开覆眼的白纱仔细打量着丁川,丁川却转脸看向我,“你真的这样觉得?”

        想必他这句话也是尴尬之下的无奈之举,我也只好尴尬地笑了笑作为回应。

        这时候聂长贺开口道,“这世间芸芸众生,人人的面孔皆是如此安排,容貌相似也是常有的。丁兄也曾到祓庙求签,不知还记不记得庙中供奉的神女像?”

        丁川点了点头,“有些印象。”

        “依我看,醺识长得也与神女像很是相仿。我初见醺识的时,还有些恍惚,以为是那尊神女像活了过来。”

        丁川低头微笑道,“我倒不这么认为。也许如聂兄所说,神女像的面容与醺识真的有几分相似之处,但我看着神女像的时候,只感到无尽的威严与慈心”,他抬起头接着看向我,“醺识不同,她会笑,会生气,会忧虑,也会紧张。”

        认为我同月相模样相似的,聂长贺当然不是第一个。

        甚至在祓庙里,每个人都在暗中猜度,我是否就是月相殒身后转世所化,把我当成香案后头的偶像,对我毕恭毕敬,小心翼翼。或者从另一面来说,是心存畏惧,生怕一言一行有所疏漏,到了忘川投胎时担上渎神的罪名。

        听到丁川的话,让我不由得心内一动,原来在他面前我已展露过这种种情绪,而我的这种种情绪,竟也被他一一捡拾在脑海里。

        我蓦然忆起在月引树中,自己还未睁开双眼,只是默默倾听的那段数不清的日子,不自觉呆住了片刻没有说话,直到听见丁川唤我的名字,才把目光从车窗的帘布上挪开,朝着他笑了笑。

        我从来都不明白,在神世已然覆灭的当下,是什么使我降生,又是为何要令我降生。说到底,我总是一边活着,一边对自己活着充满了怀疑。

        但无论有多少疑惑不解的时刻,我也总要作为一个不像神的神活下去,面向可能是混沌迷途,也可能是光明坦途的未知的前路活下去。

        荣旷的确是驾车的好手,即使碰上崎岖泥泞的小道,我们坐在车里也并未感到颠簸。

        聂长贺提出与应徒然交替着与荣旷一同驾车,便坐到了外头,换应徒然到车内与我们一同休息。

        一坐到里面来,应徒然便把几个包袱累起来,自己抱住这座包袱山眯着眼打盹。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哼着把身子扭开。

        一旁的丁川也有些疲累,正身坐着,渐渐合住了眼睛。

        我坐到应徒然旁边,悄声问他,“看得出有什么不对吗?”

        应徒然没有睁眼,轻轻拉过我的左手,在我掌心写下了三个字,“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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