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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27章


秦婉儿虽然嘴上说着不担心,但她的心里远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秦俏静那么笨,万一真的不知道地震发生的时候该往哪里跑怎么办?她的反射弧还那么长,万一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办?54级地震已经是中级强度了,虽然不算很严重,但肯定也会有人员伤亡。秦俏静到底怎么样了?怎么还不发消息过来?

        秦婉儿捏痛了自己的手,她想,如果秦俏静平安无事,她以后一定会控制住自己,不再嘲讽她了。再退一步,也不欺负她了,她会负起姐姐的责任,好好待秦俏静的。

        只要她平安无事。

        秦婉儿回忆起秦俏静去夏令营前,两姐妹的最后一次谈话。

        夏令营属于锻炼成长类型,秦俏静是自愿报名的,她想离开家里,去体验一下外面的生活。秦耀辉和赵冰凝当然同意,女儿愿意主动去外面锻炼,他们觉得很欣慰。

        秦俏静收拾行李的时候,秦婉儿抱着双臂,倚在门边问她:“你为什么要报名夏令营?是为了躲开我吗?”

        “我为什么要躲你?”秦俏静在折衣服,没有看秦婉儿。

        秦婉儿说:“因为你害怕爸妈总是拿我们来比较,我比你聪明,比你成绩好。”

        “我跟爸妈已经说开了,他们不会这样了……”

        “他们不会再将你我摆在明面上来比较,但你真的以为,他们不会在心里判断谁更好吗?”

        “……”秦俏静瞥了秦婉儿一眼,“所以你是想在我走之前,特意来‘提醒’我,我永远都不可能比得上你吗?”

        “倒也不是。我只是觉得,你没有必要为了避开我,去参加那个什么夏令营。我查过了,那个夏令营的评价虽然不算差,但也不算很好。如果你想改变主意的话,我可以给你挑个更好的夏令营。”

        秦婉儿这次是真心的,她想让秦俏静的时间能更好的利用起来,但秦俏静却不这么觉得,她皱着眉盯着姐姐,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笨到连夏令营都挑得没有你好?姐姐,我真谢谢你啊,不过,我就是想去这个夏令营。也许它没有那么好,但它是我心里的第一选择。”

        “随你怎么想。”好心被当驴肝肺,秦婉儿懒得跟秦俏静解释,两步离开了她的房间。

        还没有秦俏静的消息,秦耀辉又试着打了一次电话,依旧没有打通。赵冰凝忧心忡忡,赵春深神情凝重。

        秦婉儿心想,如果那天她用更加温和的方式去跟秦俏静说话,为她选择一个更好的夏令营,秦俏静也许就不会去到n县,也许就能逃过这场灾难。如果那天,她能好好说话就好了。秦婉儿很少后悔什么事情,但她这次真的后悔了。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所有人或抬头或低头,都将目光射在了赵春深的手机上,屏幕上的备注是“俏静”。

        赵春深接起电话:“俏静?”

        那头说:“外公,是我,你看新闻了吗?我们这边地震了,不过我没有什么事,没受伤,好得很。你让爸妈、姐姐和弟弟都不要担心……”

        “他们现在都在家里,我开个免提,你跟他们说吧。”赵春深开了免提。

        赵冰凝立刻问:“静静,没事吧?”

        秦俏静说:“妈妈,我没事,你放心吧。”

        “爸爸在这里,你吓死爸爸了,怎么样?震感强烈吗?你赶快回来吧,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余震……”

        秦耀辉絮絮叨叨说了一通,秦俏静那头沉默了几秒,说:“爸,你不用担心,这里有很多医护人员,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夏令营还没有结束,我很喜欢这里,我想等夏令营结束了再回去,可以吗?”

        秦耀辉和赵冰凝对视一眼,赵冰凝点了点头,秦耀辉就说:“……好吧,不过你要答应爸爸妈妈,等夏令营一结束,就要马上回来。还有,每天的早中晚都要给我们打电话或者发消息,告诉我们你的情况,知道吗?”

        “知道啦,知道啦。还有一个星期我就回来了,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

        秦婉儿突然说:“等你回来,我们去看电影吧。”

        客厅内几人都看向秦婉儿,秦婉儿面色不改,没听到对面有回复,于是她重复了一遍:“等你回来,我们去看电影吧。”

        秦俏静笑了一声,说:“好啊。”

        赵冰凝和秦耀辉又说了几句,赵春深也跟秦俏静聊了几句,电话就挂断了。赵冰凝问:“婉儿,你要跟静静看什么电影?”

        秦婉儿说:“看她想看什么吧,我都可以。”

        “你不是不喜欢看电影吗?”秦耀辉带秦婉儿去看过几次电影,不管是好片还是烂片,秦婉儿都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秦婉儿觉得有些别扭,她说:“就是突然想看了。不说了,我上去洗澡了。”

        等秦婉儿上楼了之后,赵春深对女儿和女婿说:“等俏静回来之后,你们注意一些。”

        “注意什么?”夫妻俩都不明白。

        “不要因为这场地震,等俏静回来之后,就对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赵春深说,“然后等这段时间过去了,你们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你还是偏爱女儿,你还是偏心儿子,你们俩还是最忽略她。如果你们想要对俏静好,就要一直对她好,不要让孩子有落差感,明白了吗?”

        赵冰凝点头:“明白了。爸,你想得可真周到啊,我们都还没有想到这一点。”

        秦耀辉看到桌上的手机,神情突然凝固了,他说:“原来如此。”

        赵冰凝问:“你又在说什么?”

        “俏静打的第一个报平安的电话,是打给爸的。”秦耀辉说,“在俏静的心里,爸比我们都重要,所以她先给爸打电话了。”

        赵春深说:“不是我比你们都重要,而是我比你们都更公平,所以她遇到问题,想到的第一个人是我。”

        赵冰凝先是心酸,后是自责,她说:“上次我发现静静纹身之后,是多关心了她一段日子,但是之后,我又恢复原样了……老公,静静可能是对我们失望了。”

        “我也是。”秦耀辉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尽到一个好父亲的责任,我们都有错。”

        “谁都会做错事情,你们知道怎么改就好。”

        都是亲人,只要不要让对方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原谅彼此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所以,亲爱的,请不要总是让彼此失望。

        八月份,秦俏静从b城回来,瘦了点,也晒黑了些。秦耀辉和赵冰凝特意挤出了一天的时间,带几个孩子去水上乐园玩耍。从水滑梯滑下来的时候,秦俏静与秦婉儿对视了一眼,秦婉儿先笑了,秦俏静也笑了,往日的哀怒都化作了溅起来的浪,跃出水面之后又落下来,缓缓归于平和。

        又是一个大晴日,赵春深洗了被单,在阳台上晾晒的时候,他看见了步行归来的袁秋丽。

        他平静地拿起浇水壶,往里面放了一点水,提起浇水壶走出家门,给门外的植物浇水。

        浇了两盆盆栽,他余光一扫,看见袁秋丽走到侧后方了。赵春深转过身,正打算跟袁秋丽打招呼的时候,看见了她哀戚失神的神色。

        赵春深忙放下浇水壶,上前两步,问:“秋丽,怎么了?”

        袁秋丽听见声音,目珠缓慢地转了过来,她稍稍昂起头:“没事,只是……刚刚听到了好友去世的消息,有些难受。”

        不是有些难受,是很难受。袁秋丽听到李文秀去世的消息时,心脏仿佛被拧紧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也许是凭着习惯,也许是依靠本能。

        一辈子的好朋友啊,就这样丢下她走了。没有人能够习惯离别,哪怕她已经活了差不多有七十年,她依旧会为生离死别而感到难过。

        赵春深经历过这种感觉,他明白有多难受。他知道,在这种时候,“逝者已矣”的话起不到半分作用。他想将手放在袁秋丽的肩膀上面,他想拥抱袁秋丽,但是此刻的他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他用什么关系拥抱她?

        袁秋丽挤出一个笑容,对赵春深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春深,我先回家了。”

        “好。节哀。”赵春深目送袁秋丽回家,等她进了家门,他才收回目光。

        那一整天,赵春深再没有见到袁秋丽。那天晚上,赵春深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去参加好友的葬礼,先是哭得压抑,后来哭得撕心裂肺。

        惊醒过来的时候,赵春深下意识地抹眼睛,却发现眼睛干涩,一切只是一场梦。是啊,他想起来了,他的好友已经去了好几年了。几年的时间一晃而过,他有时候会想起他,有时候会想起其他几个同样离他而去的朋友,有时候会想到父母,有时候会想到周芳红,有时候会想到赵今越。

        思绪蔓延,困意都被驱散了。赵春深越想越精神,想了很多,他最后想到了袁秋丽。

        秦俏静躲过劫难,平安归来。袁秋丽的好友到了年纪,入土为安。

        生命如此无常,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既然生命如此无常,为什么还要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他已经七十一岁了,很多食物已经他都已经不能吃了,很多事情也不再适合他做了。身边还有一些跟他年纪差不多的人,他不知道,会是他们先离他而去?还是自己先离他们而去?

        谁抛下谁,谁舍弃谁,到了这个年纪,都是一笔糊涂账,拿着算盘拨上拨下,怎么算也算不清楚。

        他想把握现在,哪怕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他也想往前冲一冲,像年轻人那样,用夸父追日的精神追赶这个世界,追逐永远也追不上的时间。

        赵春深下定决心,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之后,终于再次睡着。

        八月末,刺目的阳光将房屋都涂成一片白色。

        太阳像是一块正在融化的黄油,滴落下来,将树木和草丛都染成焦糖般的金黄色。

        赵春深穿了一件白色衬衫,打了格子领带,床上西装长裤,套上皮鞋,按响了袁秋丽家的门铃。

        袁秋丽开门的时候,着实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此时距离李文秀去世已有半个多月,她的心情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看见赵春深,她笑着问:“你怎么穿成这样?今日是有什么活动吗?”

        赵春深摇了摇头:“秋丽,让我进去说?”

        袁秋丽侧过身子,让他进来。今日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刚刚在看电视,电视上播放着多年前的老电影,她还没来得及关。

        赵春深的目光投到电视上,电影播放到了男女主跳舞的那幕,他们旋转、点地、展开手臂,动作是那么的自由张扬,恰似他们已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袁秋丽有些不好意思,想要关掉电视,赵春深阻止了她,问:“我打扰你看电视了吗?”

        “也没有。”袁秋丽说,“这部片子我很久以前就看过了。闲着没事做,想着再看一遍打发时间而已。”

        赵春深表示明白,他说:“秋丽,今天我来这里,是有一件很正式的事情想跟你说。”

        袁秋丽将电视音量调到静音,于是电影里的主角变成了无声跳舞,她放下遥控,也认真起来了,问:“什么事这么严肃?”

        赵春深深呼一口气,说:“在来之前,我想了很多个版本,我在想,应该要怎么说,怎么做,用什么样的语气和语调,选什么样的句子,送什么样的礼物,才能让你知道我的心意……我想了那么多,最后还是放弃了。秋丽,千言万语都在心间,我只想问一句,你愿意跟我共度余生吗?”

        花哨和繁复的句子他不是想不出来,更加不是懒得准备,但无论多么精致的语言,多么优美的句子,都抵不过一颗诚挚的心。他想抛掉那些容易褪色的陈词滥调,浮于表面的华丽辞藻,用真心换取真心。

        袁秋丽怔住了,赵春深灼热的目光让她发烫,她不是察觉不到赵春深对自己的好感。但她没有想过,他会这么直接,毫不迂回地问出了这句话。

        你愿意跟我共度余生吗?

        多么美妙的词语啊,共度余生,余下来多少时光,就一起度过多少时光。多也好,少也好,哪怕明天就死掉也好,今天还是要选择跟你一起度过。

        袁秋丽的沉默酿着赵春深的紧张,电影里的男女主角碰撞又分开,彼此相爱又彼此伤害。电影才需要这样演,你爱我,我爱你,可不到结局,都不要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要跌宕,要曲折,这样的电影才有市场,才有观众会买票,可生活不需要。

        生活只需要平淡,偶尔有些小惊喜,小浪漫,有些特别的日子,就已经足够了。

        袁秋丽说扬起嘴角,说:“好。”

        赵春深以为自己等了很久,但其实他才等了两分钟,原来两分钟的时间这么漫长。他被肯定的答案砸到了心,他好高兴,如果他还年轻,他真想光着膀子到外面跑两圈,再大汗淋漓地跑回来,抱紧袁秋丽。

        可他老了,所以他省略了那些疯狂的步骤,直接走到袁秋丽面前,抱紧了她。

        袁秋丽将手放到他的背上,抬起下巴,说:“我原本也是打算跟你表白的,没想到,被你抢先一步了。”

        被俞苑彤猜中心事的那天,她想,没有了青春的骄矜,还有被拒绝的勇气吗?

        年少的时候求爱不成,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反正还有年轻的躯体,大把的时光,反正世上有那么多的人,总能够再爱上别的人,再相遇,再分离。所以,被拒绝也可以转身,骄傲地离开,怀抱勇气再去追逐别的人。这就是青春赋予人的底气。

        可老人不一样。

        不止赵春深在犹豫,袁秋丽也在犹豫,她思前,她想后,斟酌词句,模拟场景,对方会如何反应?自己要如何面对对方的反应。

        老了,走路的时候需要小心翼翼,摔跤对于他们来说是大事,摔一摔,说不定就要送去医院做手术了。老了,期待爱情也同样小心翼翼,慎重地轻扣对方的心门,问出心中的话,等待对方给出回应的时候,像是在等待一场雪落下,无声的诗,无声的悬崖。

        “真的吗?”赵春深还没有从狂喜的颤粟中平静下来,他的声音还在发抖。

        袁秋丽说:“真的。”

        这个拥抱够久了,他们松开彼此,看着对方的面容,都笑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秒针一点一点地向前走,好像有说不尽的话想跟彼此说,又好像,什么都不说就已经足够了。

        最后还是袁秋丽先开口了:“去坐下吧,别一直站着了。”

        赵春深点了点头,二人到沙发上坐下。

        “我觉得……好不真实。”赵春深觉得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地表白,顺利地被对方接受。他对平衡有一种奇怪的信念,觉得世间一切事物都要平衡,太顺利的事情,或多或少是要出错的。

        袁秋丽问:“牵手吗?”

        “啊?”

        “牵着手,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就真实了。”

        袁秋丽伸出手,手心向上,赵春深将自己的手覆在上面,与她十指相扣。

        “你听过那首歌吗?十指紧扣。”赵春深突然想起了那首歌。

        袁秋丽摇了摇头。

        赵春深拿出手机,找到了这首歌,按了播放键。

        “即使可以畅聚

        最幸运的一对伴侣

        沿途仍旧要牵手伴随

        原来为了温馨之中

        带着了恐惧

        若那对手放松了

        会怕失去

        紧紧拥抱以外

        我用什么感到被爱

        沿途陪着你

        手松下来

        ……

        谁都知双手可紧扣

        不依不舍的背后

        这个信念有多温柔

        从害怕会被拥有

        直到气力不够

        十只手指终于找得到对手

        能开不开心都紧扣

        辛不辛苦都接受

        是一个成就

        ……”

        歌曲唱到“可惜我只想与一个人尾指一勾,也没有”的时候,赵春深勾住了袁秋丽的尾指,有些得意地说:“现在我有了。”

        这是一首粤语歌,袁秋丽其实没怎么听懂歌词,但她大概可以猜得出来。

        “你还会粤语?”袁秋丽之前并不知道。

        赵春深微笑着说:“会一点,是通过听歌学会的。”

        袁秋丽问:“那你给我翻译一下。”

        赵春深仔细听着歌词,然后一句句给袁秋丽翻译:“……十只手指就是绝望时扶手……”

        袁秋丽说:“我喜欢这一句,十只手指就是绝望时扶手。”

        “我也喜欢。”

        在对方攀上高峰的时候用来鼓掌,在对方跌到低谷的时候当做扶手,爱人的陪伴如此朴实,如此真挚。

        赵春深用拇指抚摸着袁秋丽的手背,松弛的皮肤如此明显,她的是这样,他的也是这样。因为握得太久,两人的手心都出了些汗,可没有人愿意松开手。

        这个信念有多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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