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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争辩


现在继续说回朝堂上发生的事。

        那个大理寺卿宇文豪,从今日一早,彭府灭门案的头几个字方传入自己的耳中时,便已吓得魂不附体,于是连忙躲进了私第,装作得了病,一无所知,闭门谢客。

        哪知官吏一层一层向上报案,最终重担还是落入了自己手中,心想在所难免矣!

        只好派人去封锁了彭府作案现场,又命部下查看了一番,哪知竟无一点蛛丝马迹。更有甚者,彭府众多死亡家眷的遗体当中,竟然不见彭大人!

        他想,倘或彭大人尸首亦在其中,日后只须随便找一帮替死鬼,指认其为凶手则已。可如今这么一来,皇上若命自己限期破案,且必须寻回彭大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又当如何是好?

        因此,只愿先瞒过了天子,再做定夺。

        而今列在班中,只盼望陛下还未知晓此事,并且提及他事,转移话题,暂且避过近几日风头为要紧。况心里明知众臣亦不敢使得陛下知情,否则牵连众多,谁又有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众臣心里皆如是想,因此谁也不敢多言。

        正是那“枪打出头鸟”,哪一个“鸟”敢出头?

        忽然,武皇的一阵笑声打破了寂静,唬得众臣头更低了。

        武皇笑罢,又问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嗯?”

        班中一人方出口一句“陛下”,话音未了,武皇猛一拍案,“啪”的一声,龙颜大怒,众臣忙俯伏在地,齐声叫道:“陛下息怒!”

        听武皇怒道:“尔等合起伙来瞒朕,要到几时?!”

        众臣齐声大叫:“臣等不敢欺瞒陛下!”

        武皇哼的一声,道:“彭尚书一事,你们难道各皆不知?还是说,朕一早听到的消息有误?”

        徐杰紧闭双眼,汗如雨下,双手乱颤,明知瞒不住。天子脚下出了这等大事,天子又岂会不知?只盼望陛下不要提及自己……

        忽听得武皇厉声喝道:“徐杰!”

        唬得他赶忙爬出班来,颤声道:“臣……臣在!”

        武皇冷冷道:“你是京城御林军的头领,在你眼皮子底下,歹人竟然随意出入神都。你不但未能避免彭尚书一府灭门,还致使城门大开了一整夜。如今乃战时,敌国于朕大周境内处处安插密探奸细。倘若里应外合,人马一拥而入,恐朕人头将高悬彼处,尔等尚不自知。”

        众臣与徐杰皆魂飞天外,有一半人笏板失手落地,只好偷偷捡了起来,又继续掉。

        徐杰高喊:“臣知罪!臣罪该万死!”一面磕头如捣蒜。

        武皇道:“徐杰啊徐杰,汝欲效法贵同宗之壮举耶?”

        徐杰诧异道:“臣……臣不明白陛下……”

        武皇道:“尔不知?朕是说,逆贼徐敬业!”

        徐杰一闻此言,倒吸一口气,大叫一声,几欲昏迷,望天喊道:“臣若有此意,教我千刀万剐,五马分尸,永世不得托生为人!求陛下明鉴!”

        武皇哼的一声,道:“朕知道你不敢。说吧,夜间何人巡逻?”

        徐杰半晌不言,微一抬头,见武皇兀自正眼望着自己,忙低下了头,说出了吕队长的姓名。

        武皇又问这位“吕芬丹”是谁的部属。

        徐杰小声道:“是……臣……”

        武皇道:“大声点,朕听不见!”

        唬得徐杰忙大声回道:“是臣的部下!”

        武皇“哦”的一声,冷笑道:“你的部属啊,好。徐杰啊,你可是大功臣啊。嗯?”

        徐杰拭汗道:“谢陛下……臣不敢……”

        武皇哈哈笑道:“嗯,这么看来,朕是在夸你啊。”

        徐杰一想,大惊失色,叫道:“陛……陛下!臣知罪!臣……哎呀!”唬得当场大哭了起来。

        众臣见徐杰这么个威风凛凛的壮汉竟然被吓得大哭,都不由得掩口忍俊。

        大理寺卿宇文豪暗喜,以为自己已无事,痛快到几欲笑出声来。

        忽听得武皇道:“宇文豪?”

        唬得他几欲哭出声,连忙爬出班来,颤声道:“陛下,臣在……”

        武皇和颜悦色地问他彭府案件查得如何。

        宇文豪将眉一皱,心想:“查个什么查呀!这种案件怎么查呀?我从来就不管查案的,现在倒来问我。然当着陛下的面,胡诌也要说点啥,不能丢了脸面。”于是回道:“回陛下!依臣看,此案纯属意外……”

        话未了,从最小品至最大品,众臣齐望向他。

        宇文豪登时脸涨得通红,从脖颈赤到了耳根,心怦怦乱跳,心道:“狗攮的驴,诌过头了!哎呀,完蛋完蛋!一不做二不休,随意乱说何妨?”

        “臣一清早听到消息,”宇文豪信口开河、滔滔不绝地说道,“便即着人封锁彭府作案现场,未许外人入内破坏之。臣仔细一查,从彭府大门口起,有二人身穿盔甲者,定是守门护卫。二人因争吵起了矛盾,其中一人趁另外一人与府内人员谈话之际,拔出剑来,从后背将其刺穿杀害,又用了同一把剑杀死宅内家眷数人。其余则是家人内部互相残杀,彭大人护卫争权相杀,彭大□□妾争宠相杀,小厮丫鬟恩怨相杀,婆婆媳妇儿相爱相杀,阿猫阿狗相亲相杀,还有……”

        众臣正听得目瞪口呆,忽闻班中一人尖声叫道:“宇文寺卿!汝何乃要信口开河、胡言乱语耶哉?”

        众臣一回头,见说话的乃刑部尚书名甄仑者。

        这个甄仑又瘦又小,长着一撮山羊胡,面部凹陷,显得非常干瘪。他的年纪应该也不小了,至少有四五十岁了,但相貌比实际年龄还要更显老,似乎有快六十了,虽然须发都还是黑的,而且连一根也没白。他的声音尖尖的,非常刺耳,让那些耳朵没聋、必须要听到他说话的人感到非常不舒服,甚至恨不得立刻聋掉。

        他曾经因为写的文章太过荒诞,而屡次科考落榜、名落孙山,于是心灰意冷,感叹自己宦途无望,只好在京城的私塾里当了个学究,专门给那些启蒙的孩童讲课,说些三字经、百家姓之类的。但后来那些孩童的家长来抱怨说,这个甄学究人长得猥琐就算了,而且说话总是文绉绉的,根本就不是人能听得懂的,不知道在干什么?更有甚者,那些家长说,自己的孩子本来好好的,“人之初,性本善”来着,后来“狗”一叫,突然就“性乃迁”了,变得神经兮兮的,精神错乱了起来。从此人话不会说了,只是满口“之乎者也”,跟他们的老师一样。还有几个孩子听课了一阵子,得了耳疾,天天喊着“吾耳痛也,凡尖锐之声,不可闻也!闻而痛之,不亦悲乎?”

        甄仑于是大怒,说一声“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之父母亦不可教也!”,便拂袖而去。

        后来他攻读古籍,变得愈发文绉绉,再也学不会说人话了,虽然他听得懂别人说的,但自己就是不会说,也不想去学,因为那是“俗人”的语言,跟自己这种“圣人”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最后,他还是科举及第了,不知怎么一步步向上爬,当上了如今的“刑部尚书”。

        却说此时诸人仍是跪的,一大半将头猛然一回,顿时扭伤,一阵阵“哎哟”叫痛之声回荡。

        而扭伤者之一,便有被打断话头的宇文豪。

        他一见是刑部甄仑,更是大怒。

        原来二人平日里便因公事不和结了怨,彼此不服,明争暗斗,互相算计。

        然此时毕竟于朝堂之上,宇文豪只得客客气气与他道:“甄大人何出此言?莫非下官说得不对?”

        甄仑冷笑道:“明人前尚不言暗语,况于天子之前乎?寺卿既处众目睽睽之下,当以实言相告,焉能为一己之颜面,欺君耶哉?暂不论尔所言属实与否,仅以常理而论之,岂非谬哉?吾虽掌刑部,与汝大理寺外则有别,而内理相同,岂非皆为陛下乎?汝查则已,若未查而强言查者,又与奸邪何异耶?”

        宇文豪冷笑道:“那我问你,你怎知我查与未查?到底是你查还是我查?今日一早我便遣人去彭府查……”

        甄仑抢道:“吾不查,乃汝查也!吾不知汝查与未查,乃汝亲言之,与吾知否何干耶?汝与汝所遣之人外则相同,而内理有别,焉能相提并论耶?汝是汝,汝所遣之人则非汝!若此,无可厚非也!然适才汝言与陛下之语中有大谬!汝言汝亲查之,并附以‘细致’二字,岂非欺君耶哉?”

        宇文豪脸现怒色道:“你……!强词夺理!我何尝说过我‘细致’去查了?我说过‘细致’二字了吗?我说的是‘仔细’二字!我说‘仔细’,你倒说我说‘细致’,到底是谁在胡言乱语?还有,我又何尝说过我‘亲’查了?我根本就未曾说过我亲自去查,好吗!我说我查,就是我所遣者查,你明白了吗?甄大人,你自己会错了意赖人吗?”

        甄仑冷笑道:“依吾看来,宇文兄乃真强词夺理者也!譬如这‘细致’二字,乃吾引用汝荒唐谬论之时,微不足道之小小口误而已,汝又何足道哉?且‘细致’与‘仔细’二者,外则有别,而内理相同,岂非同意耶?因此,用于吾之论中驳汝显然瑕不掩瑜,汝又何必在乎甚耶?试看今人引用古人之圣言,尚略有改动,况吾引用汝之谬言乎。吾适才言及,汝与汝所遣之人,本非谬处所在,而在乎于汝未曾查之,而反言汝查也!汝虽未言汝‘亲’查,然汝言汝查。试问‘汝查’与‘汝亲查’,二者有何别可言?虽外则有别,而内理乃相同也!宇文兄实乃利用言词间之漏洞,欲欺君也!”

        宇文豪强忍怒气道:“甄大人!你当着陛下的面,说这些有何意义?我查或未查,亲查或遣人查,又有何别可言?又与你何干?我究竟是道与你听的,还是与陛下听!”

        甄仑骂道:“奸贼!正因如是,吾借汝言反驳汝,汝乐意乎?汝之言,若与甄某相干,又何碍于吾?然汝之言既是言之与陛下,于微臣则大有干系矣!吾既为忠于陛下之臣,亦当死谏!焉得容汝妖言惑众,欺瞒君主!汝实未曾亲查,而反言汝‘仔细一查’,出此言者,非奸臣而何?汝岂非欺君耶哉?”

        宇文豪怒道:“我就算没查吧!你又待何如?”

        甄仑喝骂道:“好!如此言之,非吾逼汝也,乃汝自言之!汝未查,吾不当何如!望汝言之与陛下知足矣!汝之言与吾何干?无干也!乃与陛下有干!汝既言未查,何不起始便如是言之?适才汝并不曾言,而今吾看破汝阴谋,汝无理可言方言,晚矣!汝是何意哉?汝既未曾查,汝大段言及汝查后所见之事,又是从何而来?岂非乱言一通,欺君耶哉?汝一大奸臣!何乃要编出谎言欺瞒于陛下,速速从实招来!休得欺君!”

        宇文豪大怒,骂道:“他妈的!姓甄的!你欺人太甚了吧!你我走到了这个位置,谁还他妈亲自去查?你干事儿不是派部下去,还是你亲自去?我的部下查完报知与我,有何不可?有甚不同之处!我再说与陛下知,你……”

        甄仑指着宇文豪乱骂:“奸贼!狗贼!误国贼!汝便是未查,与陛下认一罪又有何妨?汝言中论及他人母亲之语乃污言秽语,竟敢当着天子之面言及,真乃厚颜无耻之人!吾好言相劝汝,汝反骂吾,非止骂吾,亦骂天子!汝欲反耶?似汝这等恶人、小人、非人之人,天下人皆欲生啖尔肉!”

        宇文豪亦指着甄仑乱骂:“真贼!假贼!直娘贼!你想今日当着陛下撕破脸,那好!你非逼我将那事儿说出来你才满意是吗?好!说就说!脸上都不好看!”

        众臣听二人跪骂,早皆呆了,忽听得宇文豪要说出甚事来,遂凝神静听。

        武皇于二人争论之际,曾多次遏止了试图断喝的女官,如今神情自若,听宇文豪指着甄仑道:“姓甄的,好!我要说了哟!”

        甄仑满脸冷汗。

        宇文豪朗声道:“你们刑部一年上下贪了有多少银子呀,啊?算过没有?我有!本该上交国库的,一大半皆落入了你们的口袋!从狱卒,到狱长,再到……”

        甄仑被他指中了要害,又惊又怒,爬起身来便向他直扑将去,举起笏板往他头上狠命砸。

        宇文豪忙起身,亦打将起来,骂道:“你个狗攮的驴!恼羞成怒啦!贪了至少也有几万两吧!啊!可不比咱大理寺要少啊!”

        甄仑矮小,打不过,只喝道:“汝厚颜无耻!当着天子言及秽语,不可教也!”

        又被宇文豪给揪住了胡须,遂亦破口骂出了论及其母亲之语。

        众臣见打了起来,不等武皇的话,都各自起身去劝,却哪里劝得住?

        更有甚者,其中有几个因与另外几个有恩怨,亦打将起来。登时有一半以上的文武官员打成一团,朝堂变为战场,乱哄哄一片。

        旁边不打的,多是隔岸观火,置身事外。

        文臣队里有武将,武将队里有文臣,几欲到了拼命的地步。

        徐杰忽拔剑喝道:“反了,反了!你们都给我住手!”

        正打着的诸人一听便都停了下来,只回过头来瞅了他一眼,便又打成了一团。

        徐杰大怒,正欲砍人,武皇已大笑数声,回荡金銮殿,方将大乱渐渐平息了。

        各人伤痕累累,各就各位,都不跪了,只是低着头。

        皆以为武皇会大怒,哪知武皇又笑了数声,道:“朕闻孔圣人曾云:‘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众卿饱读诗书,可都明白意思?”

        这话一出,众臣眼眶皆湿了。

        武皇又道:“若无内忧,何惧外患?朕不愿多说,众卿自去思想思想。”

        众臣一听,都大哭了起来。就连宇文豪、甄仑等人亦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徐杰遂未上交狄仁杰所留之信笺,亦不曾禀告吕队长言及其通敌谋反的话,欲先观看皇上脸色,再为行事定夺。

        吏部侍郎何璧出班奏明了近来文职官员任用封赏、甄别罢黜等情,又说了朝廷须要提拔人才、任用贤能、以为国家之用的话。户部又奏明了全国上下交纳赋税的情况。

        待三省六部诸官陆续奏罢,梁王武三思忽问起狄仁杰来:“狄阁老可是一年到头儿从未缺过席,就连身体抱恙亦不曾迟到。如何今日却没上朝?”

        武皇微笑道:“狄怀英老了,是朕叫他待在府里休养来着。”

        梁王见这般,也不便再说。

        武皇遂劝徐杰注意城防,又命大理寺卿宇文豪领三司限期破案,并其余诸位大臣如此那般,众臣唯谢恩领旨而已。

        武皇明知,值此边陲烽烟战起,天下大乱之际,又逢遇朝廷命官一府惨遭杀害,正是势态人心皆不安定之时。此刻,欲稳固人心,唯有较常更存宽容忍耐之意,方能保得万事周全。因此,并不多加斥责群臣,仅附有些微劝言而已。群臣心里由是感激天恩,再无所怨,唯尽心为国出力矣。

        散朝后,武皇于密室暗宣一人入来。

        此人乃宰相张柬之,说道:“陛下,今日狄阁老未上朝,应是出了神都,奉旨前往边关查案去了。可奇怪的是,阁老此次临行前,竟未留下一封信笺,亦或使人带话与陛下。这么突然就走了,不像是阁老所为啊。”

        武皇道:“留当是留了,话应该也是带到了,只是有人未将其禀告而已。”沉吟片刻,又道:“彭府一案,现场不见了彭尚书尸首。”

        张柬之道:“哦?如此说来,彭尚书没死?或者说,是被劫走了?”

        武皇瞧了他一眼,道:“是不是发生得太是时候了?”

        张柬之会意,道:“陛下莫非……怀疑狄公?”

        武皇半晌不语,突然大笑了起来。

        张柬之遂也跟着笑。

        武皇一声“柬之”方出口,张柬之便忙道:“老臣在。”

        武皇道:“你与狄怀英,皆朕股肱之臣。朕向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谁真心忠于朕,朕心里有数。”

        张柬之忙答应:“是。”

        武皇缓缓叹道:“狄怀英此去,山遥路远,跋涉之艰辛可想而知。他虽是奉旨而去,然朕又不得不防。此等大案,非他莫属,此等作为,却又非他莫为。”

        张柬之忙道:“陛下所言极是。”

        武皇又看了他一眼,道:“他此行,除爱卿,唯朕知。嗯?”说着,微微一笑。

        张柬之忙道:“老臣谨记。”

        又过了一会儿,见武皇无话了,方慢慢退去。

        武则天独自一人坐着,笑了笑,自言自语:

        “两只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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