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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4章


大约十多天,许宥就带着四个嫌疑人回来了。这四个人里有三个都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唯有青云派旁系长老的血脉子弟林宴生有点麻烦,估计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埋伏他上。

        奚继仁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第三个凶手是谁,命令许宥把人带到议事大厅,他要亲自审。

        这四人都是湖洲口音,轻功绝佳,会‘踏步青云、扶摇直上’这两招绝学,住宅周围种有月凝香或者常年佩戴含月凝香气味的饰品,以致身上有股极为难以察觉的冷香。最重要的,他们的左肩上都有铜钱大小的疤,应是当年奚夫人以簪子作暗器刺伤的。

        玉面郎君高永启生得颇为清秀俊俏,虽然戴着锁链跪着,脸上有点脏头发散乱,但气质儒雅,文质彬彬,没有半点儿江湖人士的凶悍之气,反而像个举人公子。

        也是,若无半点本钱,如何诓骗闺中女子满足他恶心的欲望呢?

        梁上飞燕周小小身形矮小削瘦,皮肤是黑的衣裳也是黑,缩着身子跪在暗处,五官都看不清,只两个眼睛咕噜咕噜地乱转。

        一看就是职业小偷,在这行当混了至少二十年。

        大河帮三当家甘泠容貌普通气质内敛,唇上蓄了须,身上衣服由褐、灰二色补子拼接而成,像闯江湖跑码头的武林人士,也像终日辛苦只为挣些微末银钱糊口的渔夫。他戴着锁链跪在地上,神情最为镇定。

        林晏生容貌亦是不俗,生得高大硬朗、剑眉星目。他是四个人当中最富的,衣裳面料是一寸千金的织云锦,领口袖口皆有银丝滚边,滚边上繁复的纹路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他跪得笔直,腰间环佩的金石玉坠和长笛妥帖地垂在腿边。

        阶下的孟戚戚在打量他们,阶上的奚继仁也在打量他们。

        不同于孟戚戚根据外貌服饰、身姿神情的常理推断,他一眼望进去的是他们的心底。

        “本座问你们,十二年前天下盟奚副盟主的灭门大案,谁参与了?”

        跪着的四人神情各异,唯一相同的是惊疑。十二年前的事情,经历岁月的重重掩埋,早已被世人遗忘在了角落里,怎么如今竟有人掘开尘封重新追寻吗?

        甘泠最先反应过来,双手抱拳:“尊上,这件事与我无关。十二年前大河帮刚有起色,我整日忙着与其他帮派抢地盘抢客户,不曾去过广泉府。我武功低微地位卑下,怎么可能与奚副盟主扯上关系?更不用提灭门这样的大事了。”

        “撒谎!”许宥旁边有人大声指出甘泠话中的错误,“十二年前你分明去过广泉府,给奚家送过货。说!你是不是趁着送货时进入奚家,查探线路收买内应,勾结其他人里应外合犯下这滔天大罪?”

        孟戚戚碰了碰李玄水的胳膊,眼神问他那人是谁?李玄水不便说话,示意她去看那人耳后脖颈处的黑色纹身。

        那纹身似一条黑鱼,从领口跃起,尾巴拍打着,鱼吻轻触他的耳垂。孟戚戚顿时明悟,他是许宥名下太极两仪队的黑暗仪主,居之达。

        甘泠明显有些慌神,连忙道:“是,是,是送过,时间太久我记错了,但我送完货就直接回去了,不曾查探路线,不曾收买内应,更不曾勾结其他人杀害奚副盟主一家呀!”

        居之达问道:“那你左肩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甘泠下意识捂着左肩,回想道:“这是六年前大河帮与三江帮帮斗,被三江帮一个善使暗器的家伙给刺伤的。”

        居之达逼问:“什么暗器?”

        “一柄□□。”甘泠的答案脱口而出。他再次朝宝座拱手,急切解释道:“尊上,这件事真的跟我没有关系,当年奚副盟主一家的祸事传到我耳中,我还叹息了许久。他是顶好的人,仁义之名传遍十五洲,能有这样的盟主是我们的福气,可惜命运无常……”

        “够了。”奚继仁冷冷地打断他,“下一个。”

        朱煦和孟戚戚同时暗松了一口气,看来甘泠的确与此事无关,他被排除了。

        见甘泠平稳过关,高永启连忙跟上:“尊上,这件事跟我也没有关系。”

        他平日里花言巧语,嘴皮子溜极了,这时却只会胡言乱语:“十二年前,我的确在广泉府,但我只关心广泉府人家闺中的小姐好不好看,奚家的小姐才四岁,胖嘟嘟圆滚滚的还没长开……”

        “放肆!”奚继仁勃然大怒,腾地站起身,真气化作一巴掌隔空拍出,将高永启扇飞了三米远。

        宝座下天道无极宫众人看见高永启脸上鲜红的巴掌印,嘴边掉落的牙齿和喷溅在地板上的鲜血,忍不住头皮发麻。

        你说你提奚家人干什么?这不是找死吗!

        甘泠多聪明,短短时间就察觉了这个避讳,学得有模有样的。

        你呢?脑子只能用来哄姑娘吗?

        高永启几乎被吓破了胆子。他摇摇晃晃爬起来拼命磕头,越害怕就越语无伦次:“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不是说奚家小姐不好,我是说她才四岁,她……”

        在场众人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

        果然,宝座上的威势又暴涨一截,那股凶猛可怖的真气化为的巴掌越发凝实凌厉,直接将高永启扇得飞出去老远,直直撞上柱子砸下来,像个破布袋似的躺在地上,生死不知了。

        奚继仁单手负在身后,浑身真气外放,袖摆无风自动,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天道无极宫众人不约而同往两侧挪了挪,生怕这位怒极了的宫主大人注意到自己,顺手给自己一巴掌。

        他缓步走到周小小面前,俯视着他,目光如利刃似要劈开他的头颅:“你来说。”

        周小小抖如筛糠,两股战战,结结巴巴地说:“与、与我……无关。”

        “你在撒谎。”奚继仁掐住他的脖子,将瘦小的他提起来,渐渐收紧手中力道,“说实话。”

        周小小被掐得说不出话,呼吸困难让他的脸渐渐青紫。他想挣扎,可以掐着他的人好似一座不可撼动的巍峨高山,压制得他无法动弹。

        恐惧到极致的他,只会含糊不清地求饶:“大人……饶命……”

        眼看周小小命悬一线,奚继仁又怒在心头,只要再稍稍用力便能掐断他的脖子。一直沉默的林晏生突然开口:“不用再问了,凶手是我。”

        孟戚戚的心骤然悬起。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奚继仁这个状态,很可能当场拍死林晏生。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让奚继仁、让天道无极宫轻易惹上青云派这个大敌。

        奚继仁骤然松手,周小小掉在地上,捂着脖子拼命咳嗽。

        他转身看向林晏生,半晌,冷冷道:“你在撒谎。”

        在场众人皆吃了一惊,连孟戚戚都暗自讶异。怎么不是凶手是谎言,是凶手也是谎言?

        “我没有撒谎。”林晏生抬头直视奚继仁,将陈年往事道出,“十二年前,有人送信约我到广泉府碰面,我去了才知道是常翼鹏,他以奚家有绝世神功秘籍相诱,逼我助他灭门奚家,我答应了。我左肩上的这道疤,就是当年围攻奚夫人时,被她用暗器刺伤的。”

        “这件事是我的罪孽。十二年了,我一直于心难安,深知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找我偿还这笔罪孽。”林晏上端端正正地给奚继仁磕了一个头,“对不起,我愿以死谢罪。”

        他说得太详细了,若非亲身经历很难讲出这么多细节。奚继仁明知他依旧在撒谎,却仍忍不住怒火高涨,滔天的恨意在胸腔里翻滚着,在脑海中叫嚣着要用他的鲜血偿命。

        他双目渐渐血红,掌下真气汇聚杀机渐起,缓缓移向林晏生颅顶。

        林晏生闭上双眼,坦然就死。

        孟戚戚不由握紧拳头,如今只是林晏生一面之词,奚继仁的天赋亦探出他有谎言,若他就这么死了,没有证据,日后青云派绝不会认可,事情就麻烦了。

        她不能让局势败坏到如此地步。

        孟戚戚上前半步,被朱煦按住了肩膀。

        朱煦的眼神警告她,迈出这一步,死的很可能就是她。

        孟戚戚微微颔首,她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的未来、她的性命皆系于奚继仁一身,如今箭在弦上,她无牌可打,只能放手一搏。

        朱煦松了手,孟戚戚缓步越众而出,微微提高了音量:“宫主,掌下留人。”

        她柔和的嗓音像是一盆水,浇灭了他直冲脑门的怒火。奚继仁清醒了些,转头看向来人,气笑了:“又是你,孟戚戚。”

        孟戚戚微微低头,仿佛在向他表达驯服,口中话语却平静得过分,如往常般柔和、不紧不慢:“林晏生有所隐瞒,若贸然杀死,恐让真相长埋于地底,恐让真凶从此逃之夭夭,请宫主三思。”

        “你说得不错。”奚继仁收了手负在身后,抬眼扫视殿内众人,与之目光接触者无不低眉垂眼,“可本座在想,为什么这么多人,唯有你两次三番跳出来阻止本座?是觉得本座很好说话么,谁给你的错觉?”

        孟戚戚低着头不吭声。

        “想了许久,本座终于明白了你和他们的区别。”奚继仁嘴角翘起似是在笑,一双桃花眼却充斥着暴戾和残忍,“你没见过本座杀人。”

        话音未落,他已扬起手臂狠狠拍向跪在林晏生旁边的周小小,紧接着抽出腰间佩剑,森冷的剑光闪电般劈向空中的周小小。

        嘶啦一声,就好似斩断了一匹布。

        周小小被拦腰斩断,两截身子从空中掉到孟戚戚眼前,泼盆似的鲜血兜头浇下,糊满她全身。

        孟戚戚顿时懵了。

        她瞪大了眼睛,呆呆看着地上两半截身体,周小小尚未咽气,瘦黑的五指成爪伸向她仿佛在求救,内脏因为他的挣扎扭动从上半截身体里滚落出来。

        她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铺天盖地的血腥味涌入她的鼻尖,将她的胃搅得翻江倒海。

        孟戚戚终于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侧着脸止不住地干呕。

        奚继仁走到她身边,躬身捏住她溅着血痕的漂亮脸蛋,欣赏那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睛沁出的滚滚泪珠儿,笑得犹如春日桃夭:“知道害怕了?血都没见过,死人也接受不了,不知天高地厚地跳出来卖弄你那几分聪明,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官场吗?不,是江湖。”

        奚继仁指着殿内众人:“你觉得他们软弱,觉得自己很勇敢是吗?他们每个人只用一招,就能送你去见阎王。”

        末了,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你这颗聪明绝顶的脑袋瓜子,没来及发挥作用,就落地了。”

        孟戚戚坐在血泊里,怔怔地盯着地板上的尸体。

        周小小已然气息断绝,他那快凸出来的眼球依然饱含着浓浓的惊惧,五官狰狞扭曲着,额角青筋浮起,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他断裂的腰部依然有血汩汩流出,滴落在地板上四处流淌,将她的裙摆一重又一重地浸染。

        忽然,她伸手抓住了散落在地的内脏。那内脏仍是温热的,软绵粘稠,像滩血水似地要从她指缝溜走,孟戚戚不得不加重力气。

        下一刻,她哇地一声干呕出来,眼泪大片大片地往下淌,接连不断地砸落在血泊中。

        奚继仁抓住她的手腕,厉声喝道:“你干什么!”

        她眼尾泛红满脸泪痕,本该是楚楚可怜的模样,却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倔强,棕黑瞳仁闪动着近乎疯狂的狠劲儿:“你说得没错,若是连死人都适应不了,我怎么在江湖立足?”

        “他们每个人都能在瞬间杀死我,所以我不能有短板。我必须想得更深更远,在他们动手之前将所有人牢牢困住。”孟戚戚垂下眼皮,在地板上寻找剩下的内脏,抓起来统统塞进周小小的腹腔,嘴里不停念叨着,“我必须适应,我必须适应……我必须适应……”

        奚继仁用力钳住她的手腕,大吼道:“你是不是有病?”

        孟戚戚闻声抬头,怔怔地把他望着,眼珠微微颤动。她没有说话,奚继仁却初次从她空洞的灵魂中感受到了些许凄枉,仿佛是年幼失怙的孩子被迫将软弱深深压进心底,独自面对风刀霜剑的悲苦半生。

        像触碰到烧得炙红的烙铁,奚继仁蓦地松手,侧过脸语气僵硬:“我早该想到的,你能以柔弱之身踏进这大殿,本该就是个疯子。”

        他转身不再看她,命令朱煦:“无极右使,带你的属下下去吧。”

        朱煦低声应下,连忙架起孟戚戚抱着她往外走。刚走了没两步,他便听宫主吩咐道:“带她去见华逢春,给她看看。”

        朱煦看了眼怀中仍在落泪的美人,道了一声是。

        出了大殿,孟戚戚终于将种种情绪压入心底,缓缓恢复了平静。她挣扎着要从朱煦怀里离开,客气地道谢:“麻烦右使大人了。”

        朱煦松手,任她站起退开一步:“没事吧,我带你去华长老那儿看看,让他给你把把脉,开服药安神。”

        孟戚戚寻了个袖子上干净的地方擦拭脸上的泪痕,摇摇头:“不必了,我很好。”

        “有些话呢,宫主说得有道理。”朱煦叹了口气,“我本也打算寻个机会与你谈谈。不过你并非一无是处,不然我费这么大劲招揽你干什么?江湖虽然以武为尊,但光凭武力是活不下来的,也得有智慧,你在这方面就极有优势。”

        “我知道。”孟戚戚勉强笑了笑,请退道,“右使大人,我满身是血,想回去清理一番。”

        朱煦宽仁道:“去吧,要是身体不舒服就来找我,我再带你去找华长老。”

        孟戚戚微微颔首表示感谢,一步一个血脚印地朝着无极阁走去。

        到了偏房叫来了热水,她锁好门走到盥洗室脱光衣服拆了发髻,从浴桶里舀出大瓢水兜头往下浇,本有些干涸的血遇着热水,令人作呕的腥甜味再度浓郁活跃起来,不停地往她鼻尖里钻。

        孟戚戚越洗,见着的血就越多。

        她抓了把澡豆,在胳膊上乱搓。搓着搓着,心底的恐惧和酸楚忽地翻涌上来,她再也忍不住,蹲下抱住膝盖埋着脸低低地哭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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