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荇草团团2

无邪兄的生辰在八月三，那位圣后娘娘的芳祭也在八月三。从前便晓，圣族的那位少君是从不庆生的，当时还以为厉行节俭，堪做表率，又以为他那圣君老子着实心狠了些，共这么一个独苗，生辰也不上心。原来其中有隐秘，那圣后去的悲情，老圣君也带着幼子避世，留下长子一个撑起局面。无邪兄定是极为体恤他这老父亲，生怕触及那伤心断肠的往事。

        我很想谢一谢无邪兄。

        “阿哞，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过生辰最想要什么？”

        老鹿道：“我想要一条五颜六色的龙当宠物，九个尾巴，七个爪，三个角最好额头有条疤，嗯一定很霸气，养你，心累，萝卜最近也学坏了。”

        阿哞这老鹿当年是混沌神他老人家的坐骑，上辈与下辈之间的代沟有如昆仑极天柱塌裂开的大缝，老古董与后辈之间便是十缝。他们喜欢养些宠物，来打发寂寞无聊。品味，我不敢苟同。老鹿从前拿我当宠物养，后来发现我不是做宠物的料，便一门心思的养萝卜。比起那些养大蛇，养九头狮的，我认为，老鹿品味还算正常

        老鹿这辈子没养过孩子，他以为，宠物便是最亲近的了。我想告诉他，亲近，不代表贴心。

        我道：“换一个。”

        老鹿：“我想要你把我衣裳洗了。”

        我叹了叹，“说吧，你喜欢什么样式的疤。”

        我打算去采些荇草，做些青团送给无邪兄。便告诉阿哞要去一趟东海，打屋檐下拿了采菇的篮，抖干净灰。老鹿跟了上来，他认为我的篮太小，装不下他要的龙。不过养宠物，自然是从幼开始养最好，小点便小点，样貌才是最关键。

        瞧了瞧我发上玉梳，有些放心，“你去捉龙，势必要和它打上一架，记住两点，你都打不过的不要，你都打不过的要。”

        我心情甚有些复杂，脑瓜子嗡嗡的，圆圆的小脸大大的疑惑。我怀疑他在骂我，可我没有证据。到底与这老鹿处了很久，能摸清这遗了很久很久老古董的脑回路，“打不过，怎么捉？”

        阿哞大概很想要一只新宠物，把他的鹿茸给了我，“有这个在，只要还有一口气，都能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记住，孙子样我不要，坏水多，这一去，三年五载，慢慢捉，放心家里有我。”

        我毫不客气的接了，稳妥的收进袖子里。“我去采荇，三五个时辰便回来。”

        “好，我等你回等等等狐狸臭丫头，站住”

        老鹿痛心疾首的声音荡在耳畔，眨眼便追了来，“还我鹿茸！”

        入了我手的东西，不还，死也不还。绕着枇杷树躲了两圈，老鹿来捉我，我往左闪，他果然上当，我旋即抽身往右面而去，假动作晃过了他。

        不成想，荼蘼花丛，奔得太急，那团身影来的太突兀，一时止不住，便撞了个满怀，那团“哎唷”一声，一屁股跌在地上。我也没好到哪儿去，眼看要摔个四仰八叉，难看至极。

        不，我是谁，我是涂山家的小少主，狐主之女，堂堂本神是也，摔也要摔得有格调。收势，立足，消力，折身周旋，稳稳当当的落坐在青石上，手里抓着篮，又伸手托住从天而降的另一只篮。

        这篮是那团不速之客的。

        是个白衣的小童，丸子髻，白色的方巾罩着，堪堪坐起身，教铺天盖地的荇草砸了个满脸。这些荇原本是装在篮中的，方才跌出去时，篮子脱了手，荇脱了篮。以小孩子心性大抵是要委屈巴巴的哭一场了。

        老鹿躲在枇杷树下默默观望，因着萝卜的关系，他最怕小孩子哭了。

        然，这丸子擦了擦脸上的灰，拂了拂衣上的土，然后拾了肩上的荇，袖上的荇、鞋上的，地上的、花丛里的拿衣襟兜了满怀

        我认得这个篮子，无邪兄一直拎在手里的。便又端详起那小白丸子，眼见他一路拾了来，抬头瞧了我，怔怔的不说话。

        “你是无邪兄身边的人？”我笑道。

        他脸上红了两团，点了点头。

        “你们少君让你来的？”我觉得他这模样讨喜，不禁捏了捏他的脸，把篮递还了过去。

        他呆了呆，脸红的更厉害了，小手一松，满兜好不容易拾起来的荇草，“吧嗒”落了一地。风一吹，散了散。我手里的篮递了一半，有些哑然。

        老鹿啧了一声，“小流氓。”

        他整个人滚烫起来，一股脑捧起荇草，连土带泥扔进篮子里，往我怀里一推，转身便跑，扬起一片风尘，须臾无影无踪。

        我望着手里的篮发愣，不明这是何意。他却又跑了回来，喘着气，支支吾吾。

        “少君让我来送这些荇草，想让小少主帮忙，托狐后娘娘做些青团。”

        原来是这样。我道：“你怎知我是谁。”

        他低下头，“少君说玉梳黄衫的便是何必这样麻烦，直接告诉我生的美的那个不就行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我有些听不大清，隐隐约约听到何必这样麻烦几字阿娘会做青团不是什么秘密，阿笙不在家，阿娘为打发寂寥，强行把我教会了。身为阿娘的女儿得了传承，也不是什么难猜的事。

        便道：“你说的对，何必这样麻烦，回去告诉你们少君，我会做，明日后日，后日便送去。”

        他惊讶的瞧了瞧我，想了想，用力的点点头，福了福礼。

        老鹿在旁啧啧两声，还未开口，那丸子便先急了，“我不是小流氓，我叫云英。”偷瞄我一眼，飞也似的去了，荼蘼花丛颤得厉害，一路绝尘。

        那丸子走后，我便有些后悔。凡人话本里有句话，做女人，要懂得矜持。少时懵懂未尝情滋味，读来只觉得矫情，想什么便说什么，如那话本里的痴男怨女，千般误会万般枝节，藏着掖着，猜来猜去，甚是不痛快。有这闲工夫做点啥不好。

        后来，一场风月，我与赤焰终日在涂山朝夕相处，阿哞这老鹿搬了许多书卷，在狐狸屋设了个私堂，把那克己守礼，男女授受不亲之类反复对我敲打。甚有些用，我瞌睡起得就比别处香。赤焰来找我，默默的听了许多在心里。再后来，到底是那澜贞艺高胆大，豁得出去，领悟了，做女人，要懂得放下矜持。

        就结果来看，书上说的情场真理，大多都是屁话。欢喜，是克制，欢爱，是放肆。

        我说明日，显得迫不及待要见无邪兄似的，虽改口，这后日也有些仓促。夭寿人家想要的是青团，又不是我，当真是想太多。我将那荇草搁在厨房，进屋找了本闲书，坐在枇杷树上，摘果，看话本。

        老鹿在树下道：“你不做青团了？人家还等着呢。”

        等着的是你吧我继续翻着书，头也不抬，“你急啥，真是皇帝不急急太”感受到一股劫数般的凝视，“太太庙里的皇帝祖宗。”

        老鹿道：“我怕你手艺生疏，到时候在别人面前献丑，我这老脸岂不也无光？”

        你老脸无光关我啥事？“放心，到时候我定第一时间与你撇清关系。”我枕着头，痛心疾首，纹丝未动。

        到时候定第一时间把老鹿推出来背锅。

        老鹿盯着我几瞬，“我信你个鬼。”

        “好啦好啦”我折了树枝，连同上头的枇杷丢给老鹿，见他尝着果子，脸色满足了不少，便道：“我现在做，大抵要黄昏才能出锅，拣好送去那小圣宫，怎么也得酉时三刻，大晚上的跑去见无邪兄，给旁人瞧见，又该三姑六婆的碎嘴子了，我脸皮厚，无邪兄待我有恩，我怎能连累他的清白，明早再说吧”

        老鹿觉得有理，吃着枇杷，不再唠叨。

        当夜，甚是难入眠。把阿娘的秘方忆起，反反复复琢磨了个遍，趁着老鹿酣睡，悄悄摸摸的溜进了厨房。许久不做，手艺当真生疏了不少，那篮荇草本十分够用，蒸个几锅不成问题，然本神不是多添了荇草汁，便是忘了捣糯米，好容易出了一锅，不是太老，便是太黏牙。来回折腾下来，那荇所剩无几，终是在蒙蒙亮的天，找回了手感，出了半锅。

        中间等水开，我抽空去挖了一坛老鹿的白云柔，带给无邪兄。拿别人的东西，办自己的事。

        尝了尝热乎乎的团，虽及不上阿娘的手艺，却也勉强是从前的味道。迎着破晓，本神擦了擦汗，拣了几个卖相好的，装在铺了油纸的篮里，拿白娟盖了，折身出了厨房。

        未及两步，折了回来，把那咬了一半的团塞进嘴里，踏着天光，便要出门。

        老鹿冷不丁从枇杷树后蹦了出来，铁青着脸色，“这是要去哪儿？”

        我吓了一跳，噎住了，不住的起嗝，十分难受，打水缸边捧了口清水，再一口，又一口总算活了过来，“今儿个教你吓死在这儿，我也算是古今第一了。”

        老鹿在旁说风凉话，“你是噎死滴，不是吓死滴，让你吃独食，遭报应了吧。”

        “是吓死滴，不是噎死滴。”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厨房，那灶台里的柴火还冒着烟，“锅里还有，给你留了，一大把年纪，这般斤斤计较，心性倒是返老还童了。”

        老鹿眯眼一望，踱步而去，嘴里仍嘀嘀咕咕，“我要吃你就诸多借口，那小子要，你就不睡觉，巴巴的连夜做出来，还赶早送去，你们这些丫头，一见小白脸，魂便被勾了去，没品味，没出息，鄙视你！”

        举蹄朝我，狠狠往下一指。然后去揭了锅，绵绵白气间定眼一瞧，“咣当”一声又盖上了。我心虚的要溜。

        老鹿慢悠悠的便追了上来，拦住前路，“我的青团呢？”

        “不是在锅里么。”我眨着无辜的眼。

        “锅里的，都是你蒸坏的。我要篮子里的，不给，我就告诉你爹，你在外头勾搭野男人，还把萝卜给弄丢了。”

        呵本神是那种怕爹的窝囊废么？默默的从篮子里摸出一个，想了想，又摸出一个，递了过去，“这都是看在咱俩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绝对不是怕你告状，再说了，你一定不是那种背后嚼舌头的卑鄙小人不，是小鹿相信你，没错的。”

        老鹿不接，拿眼神示意我手里的篮。懂了懂了我把团放了回去，整个篮递给祂。他这才满意，接了去，哼了一声，仍是拦着路，道：“鹿茸还我。”

        本神素来拎得清孰轻孰重，青团没了还可以再想办法，鹿茸没了可就是真没了，“啥？天要下雨？”

        “我的鹿茸！”老鹿低吼。

        我打定了主意，继续装痴扮聋，“奥你在便秘，啧那就更不能吃青团了。”去夺那篮。

        老鹿默默的瞅着我，脸色隐隐铁青，左蹄在地上划出道道火星，“我可是为你好，不还，可别后悔。”

        本神素来无中生有，急中生智，往后一指，“阿爹！你怎么来了？”

        老鹿一愣，回身去瞧。待他在那茫茫空地，寒鸦不来，瑟缩凉风中发觉上当，本神不才，早已提篮遁去。出了那芙蕖泽，招了朵疾云，掠过了极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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