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云端美人（四）

那人接着祝枫递来的馕饼，仅仅伸出两根修长细白的手指捏着那纸包，眯着眼，挑剔地观察了一番，缓缓将那纸包凑近鼻尖。

        鼻尖轻皱，仔细嗅了嗅，似是反复确定了当真没有一丝脂粉味，才张开嘴，咬了一小口。

        祝枫瞧着他的神情，莫名觉得他像是在街巷之间流浪的猫儿，即便没得吃，身处落魄之中，还是满身骄矜高傲，不肯将就委屈一分。

        莫约是吃人嘴软的缘故，这次那人没再继续沉默，淡淡开口道：“既进了醉花楼，连人都算不上了，不过是个小玩意儿罢了，叫什么，重要么？”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罢了，醉花楼的人都按数字称呼这些娈宠，呼作大郎二郎。”

        祝枫心道，这按数字将人编号的做法，确实十分蔑视人的尊严，仿佛他们并不是人，而只是一件供人玩弄的阿物儿。

        不过也对，为人娈宠，奴颜婢膝，本来就没什么尊严。

        “我知道。”祝枫坐回桌边，噙着一丝朗然笑意，漆黑双眸亮晶晶的，如暗藏点点星芒，“她们如何想如何做，皆不重要。”

        “我可不想大郎二郎这样地叫你。我想知道你原本的名字，是因为我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祝枫真诚道。

        那人抬眸看他，目光无端幽深几分，又带着些似笑非笑的神情：“哦？交我这个朋友？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祝枫直爽仗义，向来就爱和人交朋友，只要不是坏人，他都有心跟人认识攀谈，眼前这人也是，虽然少言寡语，但却让他觉得想要贴近。他莫名道：“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么？只是我一见你便觉得亲切。”

        那人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与其说是看，其实更像是一种审视，仿佛在思考祝枫这话是否可信，他紧盯着他，眸光犀利如锋，如同翱翔高空的鹰隼盯准猎物那样，充满戒备的模样。

        祝枫被盯得一愣，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后背竟已乍然生出了一层冷汗。

        然而祝枫还没询问出口，那人就又淡淡垂下眼，收回了目光，刚才的紧张气氛便一扫而空，仿佛只是错觉。那人几口吃完了饼，将那油纸包揉了揉抛在桌上，这才正经回答：“我出生在小满节气，从前我娘就叫我小满，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这名字虽有缘由，但听起来却挺可爱的，和眼前这人冷淡气质倒是极为不搭。

        祝枫展颜一笑，觉得这人终于对他稍稍放下芥蒂：“我叫祝枫。”

        “知道了。”小满缓缓将面纱戴了回去，细白的指尖系着带子打了个精巧的结，面纱下的唇角微勾，“你之前说过了。”

        祝枫便笑出声来，笑声清清朗朗，充满少年气，他又道：“你出生在小满节气，是前朝桓康四年么？”

        祝枫自己就出生在桓康四年，他觉得这人看长相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

        “桓康三年。”

        “那你比我大上一岁多。”祝枫眉眼弯弯，“果然，叫你哥哥没叫错。”

        他长着一副英俊面孔，行动时是潇洒跳脱的模样，偏偏一张嘴，就能软软地叫哥哥姐姐、师父师兄，笑意盈盈时，右眼上的朱砂痣眨动隐现，又有谁忍心伸手打这张笑脸呢？

        即便是眼前这刚认识不久、性子冷淡的人也不例外。小满瞥了祝枫一眼，仍是有些似笑非笑的神气，最终却也没说出什么讥讽之语。

        二人吃完了晚饭，便有小丫鬟来将杯盘碗盏全部收走，祝枫闲不住，本还想跟小满聊会儿天，但看他一副清冷寡淡、兴致缺缺的模样，倒也作了罢，收拾梳洗，便准备歇下了。

        他们不被允许出这间厢房的门，就连洗澡都是有人将热水、浴桶和澡巾香皂等物送来，在房内洗。但一人住两间，这厢房再大空间也有限，况且热水也得一次次送，祝枫问：“小满哥哥，你要先洗么？”

        他这声小满哥哥叫得太顺口了——顺口得不像是才认识一两天的人。不过，小满跟他相处这些时候，倒也习惯了他这自来熟的性子，他淡淡道：“行啊。”

        祝枫因见这人模样清冷，身边皆一尘不染，猜测他可能更爱洁些，所以才有此提议。醉花楼的人没跟他们说能给多少水，怕万一供应不上，第二个洗澡的水便可能不那么足够。祝枫习武之人，练刀时天天身上滚一身尘泥都是有的，便友好地主动将这个机会让给了小满。

        澡盆搁在内间，祝枫在外间等得无聊，便手欠地剪着蜡烛里的烛芯。

        何当共剪西窗烛，此时此刻，却是他一个人在窗下百无聊赖。昏暗的烛火摇摇曳曳，小满的影子打在那道屏风上，轮廓模糊得很，却依稀可见那人长发垂散，靠在浴桶里的慵懒背影。

        祝枫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而后在心里苦笑。都是师父安排的这差事让他长了见识，不然如今男子男子之间，他不会如此避嫌，便是一起洗又如何？大家都是儿郎！

        但今时不同往昔了……

        祝枫把那蜡烛的烛芯剪得乱七八糟。

        那烛火都要燃到尽头了，莫约快一个时辰了，祝枫抬眼看去，屏风内的人居然还是那个姿势倚在浴桶内，而且他回想片刻，发觉这么长时间也没听到任何水声。

        他终于忍不住出声问了：“小满哥哥，你洗好了么？”

        无人回答。

        祝枫又唤了两三声，房中还是一片寂静。他踌躇一瞬，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缓步绕过了屏风，心里重复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可是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未着寸缕的男人，胸膛前落了几缕漆黑的发，遮掩了些许，倒没一下子给祝枫太大的冲击。

        那人的眼眸合着，脑袋也半垂，看样子是睡着了。

        祝枫叹了口气，伸手摸了一下水温，果然已经凉透了。而这人泡在凉水里也浑然不觉，还能如此安逸入眠，真是……祝枫真是不知说什么好。

        他又叫了几声对方的名字，还是没什么反应，只好失礼了，他伸手在小满的肩头一拍，正要说话。不料下一秒，变故骤生——

        一阵劲风倏然而起，挟着四溢的水花猛地袭来，祝枫的手腕登时便是一阵剧痛，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猛力拽得向前一跌，前襟都溅上了水，湿了一片。

        常年习武之人的身体几乎都有养成一种本能，祝枫骤然遭了这么一下，下意识地便将翻手成掌，在送出去的前一刻，他的理智生生回笼，将动作刹住了。

        ……他现在可是个从未练过武的柔弱男宠，他脑中暗暗提醒自己。

        祝枫抬起眼。

        只见浴桶内，小满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浓黑长睫如雨夜的潮湿鸦羽，正面沉似水地静静盯着他，眸中尽是森冷之意，而祝枫去拍他肩膀的那只手被他攥住腕骨，力量大得几乎要将他的手腕捏断了。

        “小满哥哥？”祝枫痛得皱起眉头，却还是保持了冷静，并未发怒，因为他瞧着小满的眼神虽然紧紧落在他身上，细看却有一丝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是我啊。”

        饶是如此疼痛，面对这么近的距离，祝枫被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凝视着，却分了一下神。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他会将小满当作绝世美人了。

        小满虽然面容寡淡寻常，可是这双眼睛生得却极好。那日夜色浓郁，面容模糊不清，唯有那一双眼亮得夺目逼人，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而此时此刻，因小满将他扯近，两人面对面，几乎呼吸可闻，他在咫尺之间再次对上这双眼，便又被这双勾人的眼晃了神。

        他伸出另一只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那股掐着他的力道这才缓缓松动。

        力道虽然松了，然而却没放手，小满的唇微掀，似乎是回过神来了，只是声色仍冷着：“你做什么。”

        “哦。”祝枫眨巴了两下眼睛，如实相告，“你洗得太久了，我来看看。”他往回抽了一下手，小满便松了手，没再拽着他，祝枫伸手往浴桶中一探，“这水都凉透了，你不冷么？”

        小满没说话。

        方才他告诉祝枫自己的名字，祝枫还觉得两人距离拉近不少，他对自己放下了戒备，可是现在看对方这副样子，似乎还是很警惕。

        “我的洗澡水还没送来，待会儿他们送来的时候你再重新泡一泡，暖一暖身子。”祝枫摸了一下小满搁在浴桶边上的那只手，被冻得一激灵——那只手简直像是雪原里的冰块似的。

        “……”祝枫哭笑不得道，“这样你也能睡得着？”

        得是有多大心啊？

        小满盯着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神色有些古怪，却又晦暗难辨。

        “你把热水让给我，你不洗了？”过了片刻，小满才开口，他的声音已经恢复成平时那种冷淡慵懒的语调。

        “不洗了。”祝枫道，握着的那只手实在太冷，他忍不住轻轻替他摩挲，把自己的热量传递过去，静了静，他笑问道，“你不会嫌弃我脏吧？”

        小满仍旧看着他不说话，祝枫又自顾自道：“反正我打地铺，也不跟你睡一个床，所以就别嫌弃我了吧？”

        门外传来轻叩声，祝枫便松开了手去开门，果然是小丫鬟又送了热水来。祝枫转回内间，见小满仍旧安安稳稳地泡在凉水里，道：“换些热水，别着凉了。”

        小满淡淡“哦”了一声，还是没动作。

        祝枫忍不住又嘱咐：“也别再睡着了啊。”

        也不知道那么冷的水，怎么能在里面睡着的。

        小满还是“哦”，却一动不动。

        祝枫鞋尖一转，正要再次退到屏风后，却看见他没有丝毫要动作的样子，刚才是什么姿势现在还是什么姿势，他操心起来，脚步一顿：“你别光答应啊，再这么泡下去，真的得了风寒，很好过么？”

        小满懒懒道：“我没做过这些事。”

        祝枫一愣，哑然失笑，原来这是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他走回去，拎起那桶热水：“那你要我帮你洗么？”

        小满挑着眼瞧着他，不言语。

        祝枫便将热水倒进浴桶里，拿起那只巾布，动作轻柔地替他擦起背来。他手上动作，嘴上搭话道：“小满哥哥，这么说来，你以前家境不错喽？”连洗澡都不必亲力亲为。

        “那为什么会到醉花楼这样的地方来？”他还是很好奇。

        小满随他摆弄：“意外。”

        “哦。”祝枫见他不欲多说，恐怕这是一桩伤心事，也不欲惹他，于是换了个话题，“你刚才是做噩梦把我当成别人了么？”

        这回小满的回答更简略，他只哼了一声，意味不明。

        祝枫帮他擦了背和手臂，接着便是下半身了，祝枫把巾布递过去：“别处不太方便……你自己来吧。”

        他觉得自己简直脸红得莫名其妙。

        小满瞥他一眼，拎过那张巾布，随意擦了擦。而后水声哗啦作响，他竟就这么赤条条站了起来，大剌剌地去拿架子上搁的衣服披上，没有一点扭捏。

        ……但是祝枫立刻非礼勿视地转过了身。

        小丫鬟收走了残水，两人便准备睡下了，祝枫躺在地上，想到刚才那掐住自己的那股力道之巨大，还有那人白日从三楼窗外跳进来的样子……难道这人也是个武道中人？

        “小满哥哥，你睡了么？”祝枫轻声道，看向榻上静卧的那人，他直接问出疑惑，“你会武功么？”

        室内一片寂静。

        从前连洗澡也有人伺候，那必然是出身豪族，又仿佛会武功，却自甘堕落，愿当魔头娈宠。

        这人真是古怪。祝枫心道，然而他也像那人对他说的一般，觉得他并不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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