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声音

又是一天清晨，空气里始终有股浓重的化不开的黑灰色雾气，天气预报说近期有一波核尘吹来，路边的商家纷纷趁机推出各种防辐射产品，从吃的、穿的到用的，不一而足。

        姜喜在地下通道出口处驻足，她重新整理了一下围巾，把头发裹进去，一旁的行人与他的友人骂骂咧咧地对话。

        “真他娘的烦！你说核尘年年都要来那么几次，到底对人有没有害啊？新闻广告上总说沾多了要畸形要死人，我怎么感觉像是为了卖那些所谓的防辐射的玩意儿呢？”

        “你管那么多，反正你又买不起。”

        “现在买不起，未必以后也买不起吗？我看广告上说‘星尘’刚发布了第三代，就一个电子挂坠，可以撑开一个防辐射的力场……”

        “得了吧，一代都够买下你一条命，还想要第三代？不如晚上睡觉的时候梦一个《星船之声》冠军。”

        “嘿嘿，我还是更喜欢看《商界奇才》，就昨天那几个……”

        那二人渐行渐远，姜喜捂好口鼻后，才走出去。

        像是金属又像是燃烧后的灰烬，不怎么好闻，但勉强还能呼吸。

        路过一栋大厦时，转角处正播放着《星船之声》的宣传片，上面在介绍今年全新的投票方式，不再需要单独购买，每人每天有定额票数，与个人生物信息绑定的。

        届时肯定会有人花钱买这个“人头票”，不过她已经决定好，都投给莉娅。

        想起莉娅，姜喜眯起眼睛向天上望去，太阳融进一片灰茫茫中，就好像两个人未来的距离。

        通讯器的音乐打断了她的思绪，想什么来什么，是莉娅。

        姜喜赶紧收神，看了看时间，一边快步前行一边接听。

        “阿喜！”莉娅兴致勃勃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咦？你在外面？我记得你今天休假呀。”

        “嗯……有点事……”

        “那个……”她咬咬唇，“我可能要搬出去住了。”

        姜喜的脸被围巾遮住大半，但仍能看见她眼角弯弯的一笑：“嗯，我听阿真都说了，真好。”

        莉娅一听，兴奋地把镜头画面拉远，把房间展示给姜喜：“你看！阿尔曼帮我找的住处。”她立刻又强调道，“那个，我先声明哦，我们是有约好，这些都先算进合约里面，以后会还他的。”

        姜喜“噗嗤”一笑：“是啦，你一定没问题，到时候我发动身边所有的人给你投票！”

        她特意强调了“所有”两个字。

        “那个……”莉娅摸摸自己的脸，“我其实心里也没底……”她瘫在床上打滚撒娇，“我感觉我已经欠上还不完的债了……怎么办啊……”

        姜喜打趣道：“怎么办啊？那还是不要比赛了，赶紧回来吧！”

        “我回来没问题啊，不过奶奶还在医院……我给你说，阿尔曼真是太好了，他专门给奶奶找了专业医生……”

        姜喜边听着莉娅说着阿尔曼种种的好，一边在街道上小跑穿梭，各色霓虹环绕的高楼大厦间，玻璃墙面反射出她的影子，和这天地一样浑浊。

        “真好。”姜喜甚至没听完莉娅的话，就这样应着。

        至少有一个和他们不一样了。

        “对了！”莉娅突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个……阿喜，能不能……”

        “嗯？”

        “就是那个……”她突然扭捏了起来，“我还是有点在意，关于阿尔曼的事……那天你也看到了，很难搜到关于他的信息，我感觉他和其他人有点不一样……”说到这，莉娅慌忙又否认道，“我不是想窥探别人隐私，只是担心他这样帮我，会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呢？能不能让尤斯图哥哥有空的时候……”

        小跑了一段，姜喜有些疲惫，她放慢脚步，答道：“嗯，好。”

        “因为我去找尤斯图哥哥的话，总感觉很奇怪……”

        “嗯，没关系，我知道的。”

        通讯器里，莉娅还在说着什么，但姜喜的注意力已经不由自主往前飘去，一片熙熙攘攘，黑压压的人群像泥地里的蚯蚓一般蜿蜒盘踞成团。

        数架无人机从远处飞来，投射出的画面不断变化，喇叭里甜美的机械女声喊着：

        “酒吧服务生，要求……”

        “高端家政，要求持有高级以上职业证书，满足……”

        “地下管道清淤工……”

        这是工商联合会组建的带有公益性质的人力资源管理所，每天都会有数架无人机盘旋在广场上，实时更新着招聘信息。同时，它们也会扫描接收求职者通过通讯器上传的简历，可以当场分析录取适合的人。

        每飞过一架无人机，人流便蜂拥而上，高举着手，试图快人一步把自己的简历讯息送出去。时不时有人手中得到反馈，高喊着“我中了我中了”，然后在无数艳羡的目光中拨开人群，跟着全息投影的箭头指引进入远处一栋矮矮的圆形建筑。

        线上的许多招聘都是派遣制，人力资源公司会抽走很大一部分薪水，姜喜想来这里碰碰运气。

        她还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无法忍受客人的骚扰，她与客人起了争执，她被投诉了，老板把她开除了。

        “莉娅，我现在有点事，回头再聊，好吗？”姜喜焦急地想要加入人潮中。

        “好的好。”莉娅根本没有注意到姜喜周围的情况，她点着头，在通讯挂断的瞬间，还不忘说：“啊对了，阿喜我把现在的地址发给你，你有空可以……”

        “哔”的一声，通话结束了。

        “可以来找我玩……”

        莉娅看着静默的通讯器，颓然地叹了口气。

        她今天要去一所声音工作室，后面几天阿尔曼给她安排了不同的课程，一直到节目开始。

        阿尔曼说，她缺什么可以先直接买，不要着急特意回去把收拾东西，毕竟时间宝贵，要尽可能在节目开始前提高自己。

        莉娅觉得他说的非常有道理。

        算一算，好像直到开赛前，确实没有什么机会能再和朋友碰面，至于巴林医生和那个叫诺克托的神秘男子……

        莉娅强忍住了再次联系巴林医生的冲动，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思前想后间，门铃响了，阿尔曼来接她了。

        他打量了一下她，问：“新衣服不喜欢吗？”

        昨天晚饭时，莉娅体验了一把现在上层人士的购物方法，直接全息呈现出自己的形象，由专业设计师调|教过的系统，会自动根据莉娅的个人外型、特点做好从头到脚的搭配，令人眼花缭乱。

        在阿尔曼的坚持下，莉娅拗不过，选了几套。

        “啊，那个……”

        不问还好，阿尔曼这样一问，莉娅顿时忸怩起来。

        阿尔曼见状，笑了，“没关系，莉娅觉得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嗯。”

        莉娅赧然一笑。

        他先带莉娅去了医院，祖孙两人一起吃了早饭。

        莉娅很想把阿尔曼叫进来，让奶奶见一见，但被阿尔曼拒绝了。

        她没有勉强，又不忍他一直在外面等候，看着奶奶状态还不错，呆了不到40分钟便赶忙出来了。

        浮空车在连绵迭起的高楼间穿梭，因为重力的关系，空气里的灰色从从上往下渐渐加深，悬浮车像是在深涧中滑行的船，往上是光明，往下是黑暗。

        从房间出来，再到车上，整个路程中都有新风系统无缝连接，闻不到一丝印象中核尘袭来时的味道，身上也沾惹不到毛糙的细小灰尘，唯有视觉还能和记忆产生连接。

        隔着一扇窗，确是两个世界，古怪又诡异的剥离感。

        莉娅皱起眉头。

        好在距离都不算太远，他们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

        这家工作室位于一栋大厦的上部，每一层都有一处悬浮车停泊平台。

        下车后没有人、也没有机器人指引，墙面自动浮动的光条就是向导。

        这一层内部全由无缝的银色饰面装饰，充满了冰冷的距离感，原以为会见到一个前卫酷炫的负责人，熟料接待他们的是一个诚惶诚恐的中年人，阿尔曼没有过多的介绍，就让莉娅进了录音间。

        莉娅按照中年人的指示，先是清唱了一段歌曲，然后唱了一段音阶练习，整个过程就结束了。

        中年人在一台莉娅根本看不明白的设备上操作了一番，告知莉娅整个分析已经完成。

        莉娅很惊讶，“这么快？”

        表单上列出了她声音的特点、技巧上的缺点，还有一大串适合她演唱的歌曲，莉娅目瞪口呆。

        “想听一听自己唱出来是什么样吗？”阿尔曼笑着问。

        莉娅一时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就见阿尔曼随手轻点了表单上的一首歌曲。四下里，灯光像是有了呼吸一般，出现了明暗和色彩变化，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合着灯光一起充盈着整个房间。

        是她在唱一首从未唱过的歌曲。

        心头禁不住“咯噔”一跳，莉娅连连摇头，大气都不敢出。

        不，不是她。

        是提取了她的声音之后，合成的人声，从自己耳朵里听来，几乎分辨不出差异。

        莉娅惊恐万分，有了这种东西，为什么还需要人来演唱？

        那所谓的节目还有什么意义呢？

        阿尔曼侧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莉娅盯着阿尔曼似是陶醉其中的脸，后脊一凉，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她却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

        “别担心，”他很自然地搂过莉娅的肩膀，“真人演唱和机器始终是不同的。”

        真的吗？

        莉娅对此抱有怀疑。

        “你仔细听，”阿尔曼低下头，被她紧张的样子逗笑了，“‘她’很完美，但又少了些什么……”他停顿了片刻，却没有等来莉娅的回应，只好继续说道，“‘她’没有人类的温度。”

        莉娅望着阿尔曼专注的目光，内心很纠结。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

        尽管机器早就已经取代了大部分人的工作，但莉娅曾经坚信，就像新闻上宣传的那样，一些有“温度”的工作还是需要留给真正的人类来做，而真人秀节目之所以经久不衰，也是因为散布各处的信息渠道都在说，依靠学习而模仿出情感的机器不可能拥有真实的人类的反应。

        但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莉娅的演唱模仿得几乎一摸一样，连换气都听不出差别。

        那么制造出一个“人类”也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吧？

        所以不是不能，或许只是不想……

        混乱间，莉娅不知为何，对姜真之前的话有了一丝体会。

        无法和机器竞争，没有工作、没有价值的人，在被抛弃后唯一的希望便是去证明天生的优越，就好比每个真人秀节目，观众们最喜闻乐见的环节便是查验选手们有没有后天整容、增高等一系列依靠技术手段改变自己外观的环节。

        联想到亚伦·李之所以成功，一是因为他是个出身地下的孤儿，哥哥在他少年时期因盗窃而被判罚去矿星挖矿还债，悲惨的身世引起众人共鸣，二是因为他外型太过优秀，在节目中被证实未经任何人工雕琢。

        人们狂热支持的不是亚伦·李，而是从他身上看到的自己的可能性——

        我很穷，我竞争不过机器，但我是天然的，我身上一定有某个不一样的闪光点，只要被发掘了，就可以从泥地里翻身。

        所以要顺从，所以要听话，否则，他们完全可以制造出一个自己，来取代自己。

        可另一个声音又在说，不，阿尔曼不一样。

        只要他勾勾手指，就会有无数女孩愿意顺从他，但他却那样有耐心，他从未用权势强迫自己，反而处处为自己着想，甚至为奶奶都考虑得那么周到。

        他或许……是真的在意着我？

        莉娅穷尽想象力去猜测。

        阿尔曼扶着她的肩头，琥珀色的眼睛深情款款地凝望着她。

        在晦明交错的房间里，随着舒缓的歌声一步、两步……

        心头那只谨慎的小鹿探出了头，好奇地看着那只停在鼻尖的蝴蝶，看着在阳光下翩翩起舞的蝴蝶，不自觉地也放松了警惕，迈着步子加入。

        清泉流动，熏风吹拂。

        莉娅忐忑不安，冲动之下抱住了阿尔曼，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令人安心的心跳。

        他没有推开她。

        那么，是真的。

        她在心底反复告诫自己，直到甜蜜的笑容涌上脸颊。

        “真是个好女孩。”

        带着伤疤的手揉进了她的发丝，温柔的双眸中，一丝冷光隐隐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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