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回家（一））

一双眼睛正凝视着她。

        莉娅望着地上，就在脚边，涣散的目光直愣愣地穿过她。

        那整张脸早已失去了神采，嘴巴微张，脸颊被洞开一个窟窿，露出森森牙齿，肌肉组织被烧焦，呈现出漆黑的胶质。

        她跌了一小步，脚下发出“咕叽”一声。抬起脚，浓稠的血液黏在脚底，拉出一缕缕黑红色的血线来，好似某种虫子分裂时的丝。

        厌恶感油然而生。

        不是对尸体的厌恶，而是直指造成这一切的自己。

        她收紧双臂，用力感受着双手支撑起来的物品的重量，一盒罐头被挤了出去，插在那具尸体脸上的空洞里。

        莉娅彻底呆滞了。

        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起来，手里的好像捧着万钧之重的物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

        冷不丁听见有人唤她，莉娅吓了一跳，视线重新聚集，映入眼帘的是云茜探究的脸，她注意到莉娅掉落的那盒罐头，顺手就捡了起来。

        罐头粘上了血，她往自己身上擦了擦，抬眼察觉到莉娅脸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

        云茜看着她手里抱着的物资，以为是东西太重了，忙接过来。

        “我来我来。”

        莉娅来不及婉拒，对方已经抱着东西健步如飞地越上了缓坡，脚上用铁皮和碎步裹成的“鞋子”丝毫不影响她的行动。

        她回过头，见莉娅还呆愣在原地，便退了回来。

        “来啊！”她伸出手，“快来。”

        莉娅缓过劲来，搭上手。

        “你真的太弱了。”云茜毫不客气地评价，“城里人怎么会是你这样？”

        “那应该是怎么样？”莉娅反问。

        云茜为难了。

        她亲身经历过狩猎，激光束能光线将整片山头犁平，飞车的呼啸划过天空，所到之处哀鸿遍野。她很难把莉娅这样纤细漂亮的人和穷凶极恶一类的词语联系在一起。

        “至少，也应该是那样的吧。”

        云茜努努嘴。

        撑起的车前盖像一张嘴，吞下了诺克托的上半身，从莉娅的角度，只能从夹角处看到他移动的身影。

        他应该是把自己扯坏的线重新接好了，“砰”的关上车盖。阳光太烈，黑发凝上了汗，聚成一缕一缕，海藻般从额前垂在鼻尖。

        抬头的瞬间径直撞上莉娅的目光，双方都愣了一下，诺克托喉头滚动，迅速扭头绕到车身一侧，跳上驾驶座。

        “不……”

        莉娅还怔怔地凝视着那个方向，空空荡荡，只有车盖反射着刺眼的光，她皱起眉头，“他不一样……”

        他就是个怪物。

        阿南看到莉娅和云茜手拉手走过来，屁颠屁颠地赶来。

        云茜腾不出手，一脚虚虚踢开他。

        “让开让开！太阳晒一下就要爆皮，不知道自个儿找个阴凉的地方好好呆着吗？”云茜满眼嫌弃，“诶……你这是什么呀？”

        阿南身上乱七八糟缠着他从昔日同僚身上扒下来的衣服，血和污迹混合在一起，他自己倒是毫不在意，冷不防被云茜这么一提，登时扭捏了起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好了。”诺克托兀的冒出一句，恰好替阿南解了围，他跃下车，拍拍车门，看起来很满意自己的成果。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他说。

        云茜欢天喜地地甩开莉娅，把七零八碎的物资往后座上一扔，爬上驾驶座，推开碎裂的仪表盘上的几个拨杆，车辆发出“突突突”的均匀的振动。

        她笑出了声，半截身子从车窗探出来，兴奋地喊：“阿南！快来！我们准备出发了！”

        莉娅忽然意识到，是分别的时候了，她快步上前。

        云茜正在诺克托的指点下，检查车内各项功能。

        “油量的指示应该是坏掉了，你可以不定时打开油箱查看一下。然后白天记得把这个太阳能板打开……”

        诺克托说得很细致，余光瞟到莉娅欲言又止的模样，退到了一旁。

        “那个……”莉娅上前一步，脑海有一瞬空白，她看了看云茜，又看了看她的肚子，不免有些担心。

        云茜还沉浸在回家的喜悦中，好半天才把注意力从仪表盘上转移到莉娅身上，察觉到她的视线，一下子明白了，她把手轻轻盖在小腹上。

        “这会是乐园的孩子。”她说。

        “咦？难道你……”

        云茜目光坚定：“如果他或者她能够活下来，就会是乐园的孩子。”

        “可是，你不觉得……”

        云茜茫然地看过来，似乎不大理解莉娅的顾虑。

        莉娅尴尬地笑了笑，以掩饰自己的窘迫：“我以为……你会想要拿掉……”

        “什么？”云茜显然更加吃惊，她皱眉忖度，“真太危险了！应该没有人愿意这样做吧……”

        莉娅愕然，她又一次先入为主地代入了自己的观念，却忽略了核区的医疗条件，在城市里，只用一颗昂贵的小药丸就能解决，而在这里，会轻易让一个女人丧命。

        “我明白了。”莉娅展颜，她仍不放心地叮嘱道，“那你能……找到照顾你的人吗？”

        “当然，”云茜笑着点点头，“我可是乐园的孩子。”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冲着莉娅身后喊了一声“喂”，双手撑在嘴巴边，大声地向诺克托问了一遍那个问题。

        “你知道，哪里有乐园吗？”

        这一次，她的手抚上自己胸口，停留在心脏位置，说出了答案——

        “这里。”

        =

        “你知道……哪里有乐园吗？”

        罐车摇摇晃晃，从一片狼藉中驶离。

        莉娅蜷在车窗边，小心地避开座位上的一滩血迹，嘴里念叨着云茜离别时说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无意识地问出口。

        “应该是某种自证身份的暗语。”诺克托冷冷地答。

        罐车装配有挡风玻璃，风镜暂时失去了用武之地。现在侧头看过去，诺克托清冽如冰的容貌一览无遗。

        他比阿尔曼更瘦削、更单薄，或许是坍缩的作用，比起第一次见到他时，脸上多了些血色，不再是阴郁惨白的一片，如果不是眼神总不经意间流露出肃杀凌冽，他看起来和一个清俊的少年人无异。

        不知为何，莉娅忽然感觉云茜的那句话，总有点别的意思。

        她恹恹地望向窗外，玻璃隔绝掉了声音和气味，唯独隔绝不了惨烈的画面。

        车轮碾过垃圾，也碾过尸体。

        昨夜里，或许有人成功地从混乱中脱身了，但更多的人倒在血泊中。

        拾荒场是最好的墓地，没有人要的东西都会埋葬在这里。

        而就在远处，昔日拾荒场的住民们的尸体，被骷髅帮堆成了一座焦黑的塔，犹如祭祀的方台，静静地凝望着。

        骷髅帮不知获取了多少物资，好在罐车够大，莉娅和诺克托尽可能把能找到的、能带走的都装上了。

        在短暂的兴奋后，身体和心理上的疲乏同时迅速趁虚而入，眼前的景象激发了负面情绪，和那双眼睛重合到了一起，莉娅不自觉地陷入了自我厌倦中。

        “我先前说……‘我没有资格去裁决他人的性命’，是真的认为，那应该是我的原则。”莉娅慢慢地环抱住小腿，脸靠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看向诺克托，“我以为我会对……会对他们的死亡感到抱歉、感到难过，但是很奇怪，我现在只觉得非常的平静……还有空虚。”

        她深吸一口气，把脸埋进□□。

        “就好像是……因为他们做了恶，当我有能力时，就应当拥有裁决他们性命的权利，更何况……更何况他们既像是人，但又不是人……”莉娅非常困惑，“不，准确地说，我下意识的没有将他们归于同类。

        “我……”

        堆在后座的罐头间有空隙，随着车身的摇晃撞在一起，车厢内只听得见“哐当”声和发动机的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莉娅重新抬起头，认真地问诺克托。

        “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

        刹车发出尖锐的惨叫，惯性作用下车轮呲出去了一段才停住。

        诺克托的手紧握住方向盘，紧得关节发白。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思索良久，痛苦的回忆像是被泡得肿胀的尸体，漂浮在脑海里。

        他尽可能地从上面搜刮出最贴切的形容。

        “解脱。”

        他嗓音微哑，简单的两个字太过沉重，他不得不闭上眼。

        “当你怀抱着绝望，且深刻清晰地明白杀人的后果时，那就会是一种解脱。”

        “所以……是后果吗？”莉娅似懂非懂，她想了又想，并未得到任何安慰，反而后怕得不行，“是不是因为杀掉他们没有后果，所以我才会无动于衷？”

        她浑身颤抖，她太害怕了，害怕自己变成一个漠视生命的人。

        “不……已经有后果了。”

        诺克托看向她，不知是不是阳光过于明媚，以至于他冰冷的五官都开始融化了。

        他指着莉娅心口的位置说：“这里，就是后果。”

        他看起来忧伤又缱绻，莉娅的心跳恍惚漏了一拍。

        “或许这对你来说很难，但不要忘了，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莉娅的呼吸屏在胸口，从困惑到释然，双眼渐渐生出些光彩来。

        她想要救安德烈，她想要回家。

        但她仍感到惶恐不安：“你难道不觉得，我这样很自私？”

        从嘴角开始，一点点弧度慢慢向上，延伸到了眼角。

        他难得笑了。

        “人不就是这样吗？”他说，“你是人，不是神，你不必把自己伪装得太过完美。”

        说完，他蓦的伸出手，揉了揉莉娅毛躁的脑袋，亚麻色发丝穿过手指，一寸寸抚过手心，抚平心里的褶皱。

        莉娅防备不及，愣住了。

        诺克托同时被自己的动作怔到，全身僵硬，直到最后一缕发丝离开指尖，他才醒转过来，飞快抽回手，虚咳了两声，若无其事地发动车辆。

        他们在旷野上疾驰，这次再没有烦人的风沙铺面而来。

        窗外晴空万里，天空澄澈明净得犹如一汪湖水。莉娅趴在窗边，仰起头，感受着阳光的温度，整个身体都变得暖洋洋了起来，她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是奥雷哈写的一首轻快的小调。

        倒映在玻璃窗上的少女的脸颊褪去羞涩，逐渐变得坚毅。透过自己，她仿佛看到了艾力和艾琳娜，看到了姜真和姜喜，尤斯图、哈维太太……当然还有奶奶。

        她就要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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