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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郡主与马奴(16)


从青山镇到洛都,步行要整整一个月。

        张平安带着妻小,从这个霖州边陲的小镇出发,沿着漫长的山脉向南逃去。

        沿途多见民不聊生,狄人的铁骑踏破青山镇,在霖州边戛然而止,但这座祁连山下的州城已受这样的折磨许多年。

        张平安不敢停歇,他只是个青山镇上的账房先生,却在边境连年的动荡中养成了兽一般的直觉——狄人的偃旗息鼓是暂时的,他们不会止步于霖州。

        因为永安侯死了,他麾下的玄枪营再不能马上冲锋杀敌。那是宣朝唯一一支可以和狄人铁骑对抗的骑兵。

        他曾听商客赞颂过洛都的繁华,也知道作为宣朝的国都,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跋涉纵横千里的山脉,渡过翻涌咆哮的长河,与他同行的人,有的死于山中瘴气,有的葬身奔涌河水,他的妻子也病去,张平安也还是咬着牙,背着总角的小女儿,来到了曲江之岸。

        两百年国都,恢宏庄严,名不虚传。

        在城外,他都能听到城中袅袅升腾起的乐声,冬日已去,元夕甫至,又是一年新岁。

        这是和霖州截然不同的光景。

        他几乎落下泪来,以为劫后余生,能在这儿重新过活。

        但曲江拦住了他们。

        并非不能渡江,是洛都把他们拒之门外。

        城外春草初生,若青山镇没有被烧毁,此时,他与妻子已在院中撒下了菜种。

        张平安悲从中来,绷着口气跋涉千里,心里的弦也到了要断裂的时候。

        年幼的女儿忽然从身后摇摇晃晃跑上前去。

        “爹爹……有大马,贵人,是贵人!”

        她才八岁,却在这一个多月的流离中学会了些生存技巧——衣裳艳丽,坐在马车里的是贵人,有很多的食物,很多的钱,只要上前去求,有时候还能得几块糕点。

        青山镇里逃出来的孩子们都学会了这个“技巧”。

        这些停留在曲江边的小孩们都看到了华贵异常的马车,他们蜂拥上前,希望能让那马车里的贵人看到他们。小丫头有样学样,被裹杂着跑去了。

        “小竹!”

        张平安来不及拉住她。

        洛都的贵人太多,流民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洛都外的污泥罢了。

        张平安在看到城门禁闭,守城士兵于城楼上监视着曲江之岸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马车踏着江岸疾驰向前,他骤然被巨大的不安所笼罩。

        马车里,婢女打开了帘子,盈盈的美目看到了那群蜂拥来的流民,露出了嫌恶。

        “公主,有好些流民跑过来了。”

        一群脏兮兮的小孩,浑身都是黑灰的痕迹。

        婢女素白的手放下了帘子,望向靠在软垫上闭目的城阳公主。

        宿云秋抬眼,秀美的长眉微皱:“不用管。”

        她今日要去父皇新赐的汤泉宫,往年春猎都在汤泉宫下,今年也不例外,那儿有温泉,气候比之洛都要暖和些,洛都芳林始绿,汤泉宫中的花已经次第开了。

        她索性先去住到春猎,到时候办个小宴,让贵女们来给她解解闷子。

        婢女得了她的意思,马车便继续疾驰了。

        风声盖过了小孩的尖叫,宿云秋合上眼,轻声嘟哝了个“晦气”。

        婢女连忙去了她身旁伺候,尽心尽力让宿云秋展颜。

        张平安目眦欲裂,他支着羸弱的身体奋力向前,想把被挤到车辕处的张小竹拉回来。

        他已经跑得很快了,却觉得这几步太遥远。

        小竹呆在那儿不知要去哪,她一直是个不大灵敏的小孩,连她母亲去时,也只是呆呆的沉默着。

        有一个玄色的身影踏破河岸的青草,骤然向车辕掠去。张平安只看那黑影如破云的箭,一抹靛蓝晃过他的眼前。

        池暮认得出那是城阳公主的马车,魏夫人也认了出来,城阳或许不像那群纨绔那样恶劣,但她同样视庶人为草芥。

        何况是朝廷所盖章定论的“流民”,连户籍都流佚,死便死了。

        魏夫人努力支撑住魏巡的重量,看着池暮奔袭,身形敏捷如豹。

        魏巡曾和她称赞过,他收了这辈子最得意的一个徒弟,年纪虽不大,天分却好得惊人,天生便注定在枪术与武学上能走很远。

        魏巡郁郁不得志太久,魏夫人听了,为他高兴,却也有些犹豫地想,是否是丈夫压抑太久,以至于夸大了池暮?

        但他果然没有说错。

        在看到车辕逼近的一瞬间,少年的肌肉贲张有力,向前掠去,电光火石间将那小女孩提起,而后一个利落的翻身,落在了马车后的青草地上。

        她连魏巡都顾不得了,急急地跑了过去。

        “可有伤着哪儿?”

        池暮不去看那扬长而去的煊赫车驾,他应了魏夫人一声,尔后轻手放下张小竹。这小丫头似乎很呆,一副不知害怕的模样。

        张平安觉得那短短的一瞬间漫长得吓人,他冲向前来,搂住了张小竹,骂她也不是,打更舍不得。他瘦弱的身躯内充斥劫后余生的剧烈情绪,胸腔起伏,带着刺人的痛感。

        好半天,他终于平息了情绪,这才看向了那救命恩人。

        ——出乎意料的年少,面容俊朗,高大挺拔,一双润秀的桃花眼极为沉静,但看通身打扮,并不是洛都的贵人。

        张平安长长的作揖,开口的声音都发抖:“谢这位郎君,救了我女儿……”

        那样凶险的境地,他居然只是一掠一跃,就从车辕下把小竹拉了回来。

        池暮仍是有些哑的声音:“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魏夫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见他连衣角都没被马车溅起的泥点子弄脏,才终于释然的笑了:“刚刚可叫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被魏夫人扔下去的魏巡磕了下头,终于醒了酒。他走了过来,还在状况外:“怎么回事?”

        魏夫人颇有些内疚地替他揉着后脑勺,解释道:“是城阳公主的车驾。她大抵是要往汤泉宫去,不是要春猎了吗?”

        年年春猎,声势浩大。

        魏巡酒醒了不少,忆及每年春猎时的浩荡队伍,点头称是:“贵族行事向来无忌,何况还是在将将春猎的时候。只怕金吾卫都在前面替她开道吧。”他前些年也在金吾卫中当过事,很清楚皇族的排场。

        张平安抱着张小竹,从他们的几句话中拼凑出事情的原委——霖州岌岌可危,流民食不果腹,洛都的贵族们,竟还有心思春猎吗?

        他五内如焚,又觉得浑身发冷,张小竹似乎终于缓过神来,轻轻蹭了蹭父亲的下巴。张平安回过神来,安抚似的拍着女儿的背。

        他有些自嘲,有什么好怒的,本就,命如草芥。

        池暮忽开口:“阿叔如何称呼?”

        张平安微愣,看向这少年,答道:“我姓张,原是霖州地界的人。”

        池暮便从善如流,温声称他为张叔。

        张平安忽觉眼眶微酸,却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狼狈,纵然沦落今日这般田地,可怀中还抱着他和妻子唯一的女儿,他得撑着。

        池暮没有问他缘何到此,却取出来一包温热的吃食。

        “是蜀州那边的手艺,不知小女郎是否吃得惯。”是他走前从那小饭馆里打包的,他记得朝笙说青州多甜食,她向来好奇湘蜀味道。他索性便趁着出城的机会给她捎上一份。

        他将用干荷叶包裹着的吃食放在了张小竹的手中,这小丫头立刻便被隐隐约约的麻香味吸引住了,把荷叶抱得紧紧的。

        张平安不知说什么好了,其实他原也算生活体面,只是生活一夕之间骤变,谁成想,今日要一个年轻的小郎君相帮。

        池暮看出这男子的不自在,也并不在多说什么,他既救下了张小竹,又亲眼看到了流民的境况,也便不再逗留。

        张平安抬袖,微微压了压泛酸的眼角,抬步送他们往前走去,已有些佝偻的脊背努力地绷得笔直。等到池暮等人远去了,他看向女儿,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张小竹紧紧攥住荷叶的小手松开,懵然低头看去,几块碎银上已经流满了红油。

        待到走开了,魏夫人看着池暮折回了饭馆,重新买了份麻辣兔肉,忽而叹气:“刚刚那样险,你不害怕吗?”

        魏巡不赞同了:“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此。”

        魏夫人瞪他:“若没事便罢,若失手了,兴许城阳公主的马车便轧过去了!”

        思及宣朝王侯们的做派,魏巡有些悻悻然的闭嘴了。

        池暮却微微一笑:“我对我的身手很有把握。”是真的很有把握,所以救人的时候格外的坚定无惧,他已能依仗自己救下想救的人。

        尽管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

        魏巡虽不敢再说什么,却拍了拍池暮的肩膀以示赞同,便听得他声音沉静——

        “况且,我也被人救过的。”

        曾在连天的大火中质问命运的残酷,也在冰冷的曲江中被人救起,被人珍视,被人信赖,那些翻涌的恨最终沉默地掩藏在最深的地方,原定的轨迹中,他本应该在最后成为一世而亡的暴君,却在今生对素昧平生的人伸出了手。

        魏巡似乎想起了什么,扼腕道:“救人是好的,我看你还藏了些银子给那小丫头吧?”

        池暮从喉间溢出来笑:“师傅眼神真好。”

        “嗳,你倒是大方,但你替郡主照顾那乌骓马,一个月便也是这些银子吧。”

        ——的确,朝笙在钱上十分一视同仁,绝不因对于池暮的偏爱而给他多出的工资。

        一个月八两银子,与她的护卫们是一样的月钱。

        魏巡在那叹气:“八两银子,给便给了,池暮啊,不是师傅说——你也得攒些银钱娶媳妇啊。”

        他苦口婆心,忘却了自己曾喜提白银三千,此时感慨池暮的薪资,已颇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感觉。

        池暮失笑,心情却很好,因此漫无边际地想,他要挣出怎样的功业,才足以作为聘礼?

        他似乎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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