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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宴仪


这是梦。

        梦里冲天火海,血流漂杵。

        奶白幼童被红衣少年护在怀里,少年眉眼精致皮肤白皙,一身红衣衬得他姿容艳绝。

        幼童安静地吮着少年的食指,红绳绑着的朝天辫微微晃动。他懵懂地睁大双眼,看着红衣少年带他冲出火海,单骑奔袭,一路朝西北而去。

        周遭景色变幻,追来的刀剑兵戈不绝于耳,越往北走他越冷。

        少年看他打了个寒噤,将他搂紧,再度将自己的手指伸进他的嘴里,轻声道:“怕的话,就咬我。”

        含着他的手,就不怕了,但是有点饿。

        梦境转的飞快,直到边陲,他小心翼翼地缠着少年,说他饿。这里兵荒马乱,食物紧缺,少年带人砍树磨皮,递给他一碗滑溜溜的面。

        吃完了,少年不再管他,横刀策马冲出营地征战厮杀。少年身形瘦削,背影在硝烟弥漫的城墙之下有着决然赴死的壮烈,似乎只要冲出去,就不会再回来。

        这样不行。

        他拆开自己的小辫子上的红绳,拦住少年的马,指着自己的辫子奶声奶气地说:“萧亦然,回来,梳头。”

        他乖巧地等着少年回来,给他扎辫子。

        眼前的黄沙淹没了少年的身影,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即便知道这是梦境,依旧抑制不住地恐慌。

        浓郁的血腥气随着指尖的剧痛弥散在口中,沈玥强迫自己从梦中醒来,抽出咬在口中的手指,已经血迹斑斑。

        他随意抽出帕子,擦干上面的血迹,抬手间衣袖滑落,露出腕子上系着的红绳。

        “几时了?”

        守在笼窗外的小太监应声道:“回陛下,是未时,国宴酉时方开,时辰还早。”

        沈玥下榻,张开双臂,轻声道:“更衣吧。”

        宫人鱼贯而入,为首的大太监王全替他整理着冠发,轻声道:“陛下,方才慈安宫传话来说,太后娘娘身子不爽利,今夜国宴,便不去了。”

        王全将发冠箍住,自皇帝亲政来,太后就极少露面,沈玥点头道:“今日中秋,本应团聚,开宴前朕先去太后宫中看看。”

        宫人闻言,收了厚重繁复的冠服,王全捧上一件淡青道袍给沈玥披上,沈玥叮嘱:“命金吾卫好生守着慈安宫,不可扰了太后赏月的清净。”

        王全躬身应下。

        “今夜,任何擅闯皇宫禁卫者,杀。”

        酉时,奉天殿,大宴仪。

        尚宝司设酒膳,时逢金秋,桂花酿酒,满殿飘香。

        群臣于殿外恭候圣上驾临,孔侍郎轻问李尚书道:“要开席了,那位怎的没来?可是……有变?”

        李尚书微微摇头:“中秋佳节,圣上大宴群臣,即便他姓萧的再目无尊上,也得过来磕头。”

        孔侍郎看着上方二十四金吾卫,偏殿侧殿亦有重兵把守,心里忐忑更甚:“依规制,不应有这许多守卫,会不会教那阎罗血煞知道了?”

        李尚书转头轻喝道:“皇帝亲政来首次开此大宴,谨慎些是应当的。天下粮仓的人前来说,今夜只要他一走出皇城,定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孔侍郎点头称是:“令郎也应尽早从漠北回来了,此番江浙大旱,又逢天下粮仓易主,漠北即便不起战事,恐也衣食难保。”

        李尚书攥着官袍,面上满是愤懑之色。

        他李家三代单传嫡亲独子李余庆,不过只在前年琼花宴上给那摄政王起了个“阎罗血煞”的诨号,小皇帝为着讨好摄政王,当夜便给遣去了漠北那荒凉之地随军。

        三年不曾归家,也不知让那北境的风沙磋磨成了何等模样。

        正说着,孔侍郎望着不远处一哆嗦。

        此时天光渐暗,内监手持提灯候在殿外,星星灯火落在殿前的石阶上。

        殿门杂声尽消,众人屏气凝神。

        摄政王萧亦然一袭黑衣,自暗影处走来。

        他周身杀气,眉目冷峻,身着玄色宽领窄袖金织蟒袍,肩上的蟒纹嚣张地竖着爪牙,于一众身着绯色朝服的官员中格外显眼,令人不敢直视。

        当真是阎罗血煞。

        少倾,皇帝升座,奏大乐,诸臣入殿,乐止,百官赞拜。

        光禄寺开爵注酒,奏乐,群臣跪地俯首,向皇帝敬酒。

        自从四年前不知于何处身中剧毒之后,萧亦然就不在外饮食。然国宴敬酒不得不饮,杯酒入腹,感受着喉咙的灼烧和唇齿间残留的苦意,他顿生警惕。

        酒中有毒,蚀骨散。

        能在国宴进酒中做手脚的人,并不多。

        四年前,递到他这里的口供写的清楚明白,摄政王功高盖主,把持军政,皇帝年十四不得亲政而心有不甘,授命内监对他下此剧毒。

        萧亦然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上方龙椅之上,沈玥似有所感地微微侧首,冲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

        第二曲乐响,群臣再拜,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收回审视的目光。

        而后群臣酌酒、进汤、赞馔,进舞,直至反复行礼九轮后收御爵、进大膳,宴席方开。

        经这么一轮折腾反复行礼跪拜,萧亦然只觉得方才饮下的毒酒,似烈火在体内翻腾灼烧。

        中毒四年,他多少对毒性有些了解,蚀骨散每月发作一次,每次发作痛不欲生,唯有服毒压制,毒发后才不会力竭虚脱。

        若平日服毒,则顷刻间便会当场毒发。

        今夜,天下粮仓雇佣杀手在宫宴外设伏,他本打算以自身为饵诱杀手前来,反歼之。

        皇帝在此时给他下蚀骨散之毒,分明是要与天下粮仓联手,置他于死地!

        萧亦然一手紧紧抓着桌案,左手打开一个白釉瓷瓶,轻抚了一下唇角,强忍着腹腔中的灼烧感在五脏六腑内蔓延。

        深秋严寒,他却痛出一身冷汗,顾不上毒发的折磨,需得尽快将他毒发的消息传出,另做打算。

        宫廷大宴,四品以下的官员只能站于殿外,他的亲兵禁卫都没有四品以上的官阶。萧亦然忍痛打量着四下值守的金吾卫,倒还是依班轮值。

        他手指轻轻敲在桌案上,一下一下,看似毫无规律,殿门处一人迅速捕捉到了他敲指的含义,领命抽身而去。

        计划有变!

        轰隆!

        一声惊雷凭空响起,炸开在宫殿上方,一场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遮住了中秋待赏的明月。

        尚宝司众人忙引着殿外的官员去侧殿避雨,一时间纷乱嘈杂,主殿内宴饮的群臣上赶着恭维秋雨祥瑞的词眼,唯恐扫了君上的兴致。

        小皇帝端坐上首,一言不发,只垂眸瞧着殿中的歌舞,隔着珠帘看不出喜怒。

        萧亦然亲眼见着消息传出,这才放心地起身退席。

        锥心蚀骨的剧痛来势汹汹,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渐渐模糊。

        掌宴的宫人上前来扶,萧亦然一记眼刀扫过,逼退宫人,踉跄着朝偏殿走去。

        按轮值,今夜偏殿驻守的羽林卫统领应是张超。萧亦然强打起精神朝殿内看了一眼,没见到人,都是生面孔。

        看来今夜小皇帝除了给他下毒,还留有后手。

        羽林卫齐齐跪下行礼,身后传来一抹淡淡的松香。

        “仲父这么早退席,可是醉了吗?”

        萧亦然忍痛用力,一柄薄薄的匕首从袖中滑落。

        他突然转身暴起发难,反手将沈玥压到石柱之上,右手轻抚上他的发鬓,冰冷的刀锋直接抵上沈玥的咽喉。

        “陛下!”

        一众羽林卫惊呼,偏殿顿时响起刀尖出鞘金玉碰撞之声。

        沈玥无视自己脖子上危险的寒刃,也并未计较他君前带刀还堂而皇之地威胁,只是冷静地抬手:“无碍。仲父只是醉酒,退下。”

        羽林卫后退几步,从他们的角度看不见萧亦然的掌中刀,但依旧警惕地看着二人。

        萧亦然强行压制住发作的毒性,咬牙低声道:“陛下好算计,与其赐蚀骨散给臣,用鸩酒毒死臣,岂不更干脆?”

        “仲父觉得,是朕要杀你?”沈玥惊愕地看着他。

        萧亦然沉声道:“今夜天下粮仓想要伏杀臣,陛下是否知情?”

        “此事朕确实知情,但毒酒一事,朕并不晓,仲父……你何时中的毒?”少年天子的一双明眸看起来分外真诚,他焦急道,“仲父现在感觉如何?宣太医!”

        “让陛下失望了,臣还死不了。”萧亦然手下的刀尖抵在沈玥的脖子上,没有用力,甚至连一寸油皮都没有划破,紧贴肌肤的冰冷却存在感十足,喉间的青筋在刀下不安地跳动着,沈玥肉眼可见地起了一层细密的战栗。

        “朕绝不会伤仲父分毫。”沈玥笃定地看着他,明亮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惧意。

        萧亦然身形有些微晃,他的体力已不足以再压制蚀骨散的毒性,手里的刀却握地稳当。

        “宫中守卫临时变动,在这个关口上设鸿门宴,陛下以为,臣会信吗?”

        沈玥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上的红绳在宽大袍袖间若隐若现,轻易便将颈上那枚精致的薄刃捏在指尖,轻声道:

        “是朕收到……算了,仲父不信朕也无妨。毕竟,你从来也没有信过我。”

        萧亦然刚要开口,一股甜腥从喉咙涌出,气力尽散,周身剧痛如迎风烈焰瞬息之间焚尽五内,冷汗浸透了衣衫,他蹙眉隐忍的模样尽数落入沈玥眼底。

        沈玥看在眼里,估量着他已是强弩之末,不欲再多耽搁,他蓦地抬起手,一记掌刀劈在萧亦然的后颈上,随即上前一步扶住他歪倒的身形,伸手取下萧亦然发冠上箍着的玉簪。

        一头青丝如瀑霎时散落肩头,遮住了玄色朝服上张牙舞爪的蟒纹。

        沈玥一手扶着怀里的人,一手高高扬起,翠玉发簪在指尖转了道尖利的弧线。

        “即刻宣太医院所有当值御医,一并将这玉簪送出去。就说仲父在国宴上醉了酒,朕将人留下了。”

        萧亦然的最后一点意识,也在这道翠玉寒芒中缓缓散去,沈玥身上清冷的松香却在鼻尖弥而不散,令人厌恶至极的味道。

        就像——

        十年前,萧家那一场漫天的大火。

        此时,奉天殿外绚烂的焰火迎着夜雨轰然爆裂升空,华彩盛放,以庆国宴之喜。

        光华流隙将二人靠在一起的身形照得璀璨艳丽,大殿中人纷纷仰头观景。

        火树银花,欢歌舞乐,声声嘈杂,宫宴进入最热闹的高潮。

        “中秋了啊……”沈玥似有感怀地抬起头,光影在他的侧脸上交汇着明暗,他站在华光熠熠的焰火下,俯下头贴在怀中昏迷之人的耳边,低声窃语。

        “四年未见,今日得与仲父团聚,朕甚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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