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舒尔茨被暂时放在门房跟前。绳子依然栓在栅栏上，手铐也没打开。为了不让他太难受，门卫好心拿了两个沙发垫子给他坐。
门房的前方正好有一大片矮灌木，把舒尔茨遮挡得严严实实，如果不翻过来是不可能看见他的。
有了袜子塞嘴的警告，舒尔茨不敢喊叫了。但陈渭仍旧叮嘱门卫，只要这洋人大喊“help”就拿布塞住他的嘴。
分局食堂内，大家坐在一张聚餐用的大圆桌前，桌子是桂师傅找出来的，上面还贴心地摆放了什锦糖和瓜子，活像个不伦不类的茶话会，就差上方悬挂一条横幅：热烈庆祝我局陈渭等同志捕获英法联军少校一名。
此刻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本皮质的小本子上，那是舒尔茨的日记本，在场众人传阅了一遍，心情都很压抑，因为舒尔茨的日记里，完整记录了大沽是怎样失守的，联军又是怎样一路从天津抵达的帝都……舒尔茨有极好的绘画基础，很多场景被他画得栩栩如生，其中包括直隶提督乐善的殉国，僧格林沁的撤逃，总督恒福的溃败以及天津的整个陷落过程。
这本私人日记，几乎就是一本浓缩的第二次鸦片战争史。
从舒尔茨身上搜出来的那枚金簪，确实是他抢来的。这位不知名的满清贵妇被杀死在丈夫的官邸，她的血还没有凉，首饰细软就被联军劫掠一空。
咸丰皇帝已于半月前匆匆逃去了热河，现在北京城就是一座到处都是宝物却无人防守的空城。江北分局和红星小学，偏偏在这个时候，落在了即将遭劫的圆明园跟前。
“今晚他们就要烧园子了。”喻校长身边，一个瘦高个的男老师开口，“一共放了两次火，第一次是今明后三天，第二次是这个月的18号到19号。”
喻校长赶紧介绍说：“这是我们学校的邵老师，今年刚招进来的博士，他就是学历史的。”
邵老师沮丧极了，他用两只手抱着头：“学再多的历史也不如一杆枪，知识是阻拦不了他们纵火焚园的。”
大盛这个大白馒头，一发愁起来，脑袋上几乎要冒出热腾腾的愁云惨雾：“要不……咱想想办法？现在距离他们纵火还有好几个钟头。”
大家面面相觑，其实人人心里都有这个念头，只不过大盛最沉不住气，把它说了出来。
邵老师摇摇头：“没那么简单。焚烧范围不仅圆明园一处，京西皇家三山五园，包括周边民居都被波及了。”
“办不到办不到。”小杜连连摆手，“大盛你在想什么呐！灭火需要灭火器，咱们三层办公楼加上食堂车库，能不能凑出十个还是个问题。”
“而且人手也不够。”焦娇轻言细语道，“大盛，我们都懂你的心情，但你也得考虑一下实际情况吧？分局全部加起来是三十七个，刚才我查了一下，联军一共三千五百人，就算我们人手一挺机关枪，人家站在那儿给我们杀都杀不完。”
大盛挣扎着垂下头：“可那是圆明园啊……”
在座的众人，不由都沉默下来。
他们当然都明白现实的无力抗衡，可是大盛说得对，那是圆明园。
那道民族的伤疤横在京郊已经一百六十年了，在国人的无意识深河之中，焚烧圆明园的巨焱至今未熄，烫得人坐立难安，以至集体罹患西方列强ptsd。
哪怕有一丝挽回的机会，也不能做到熟视无睹。
邵老师突然道：“他们应该是夜间纵的火，如果在刚开始的时候就把火扑灭……”
大盛顿时抬起头：“咱们可以防患于未然！干掉点火的那几个联军头目！”
“第二次纵火前，咱们可以把额尔金那个恶棍抓来，逼着他们退兵！”
“对对！把联军将领全部绑架！通知首相帕麦斯顿，废除《天津条约》！”
“不能让他们烧圆明园，我们得保下它！”
大家群情激奋，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们：“别傻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大家齐齐愕然望着白发苍苍的喻校长。
谁也没想到，一向温和耐心的老校长，竟然这么不客气地否决了他们的提议。
“你们真以为把火扑灭，抓几个洋人，就能保下圆明园吗？”老太太的声音微微发抖，她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涌动，“孩子们，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赵局放下手里的保温杯，他不紧不慢道：“就算如你们所言，灭了火，抓了洋人，逼着他们退了兵，然后呢？要不要把保下的圆明园还给咸丰皇帝？万一还给他，过不了几个月，又被他玩丢了怎么办？不还给他？咱们自己守着？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载？别忘了，圆明园是皇家园林，天子的东西，你们想据为己有？”
赵局那慢吞吞的，官样文章式的语气，把在场年轻人沸腾的热血，浇了个透心凉。
“所以我说你们啊，还是太年轻。”赵局指了指他们，“喻校长教训得对。”
这时候，从头到尾没有说话的陈渭，终于开了口。
“我提醒各位，不要忘记我们的任务。”他看了一圈那群人，“我们的任务是活下来，保护好红星小学的四百个孩子，同时找到女娲陨石。圆明园烧了，非常可惜，我也知道大家心理这一关难过，然而就算把桂师傅加进来，我们总共也不到四十个人，一旦把全部警力投到圆明园那边，隔壁的孩子谁来保护？哦，不管他们了？把四百个孩子丢到一边，也不去找陨石了，就为一雪前耻，我们拼了命也要先把圆明园给救下来——大家是这么想的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犹豫起来。
“还有，水、电、煤气和互联网，这些基础设施只能维持七天。七天之后，没有水，没有电，再断掉天然气，隔壁那四百个孩子吃什么，喝什么？一条小命抵不过‘万园之园’，四百条小命呢？够不够？”
大家一下子安静了！
赵局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睛：陈渭这小子不开口则已，一说话就是这么犀利，把问题的核心“开膛破肚”摆在了大家面前。
老董清了清嗓门：“容我这个编外人士说句话，个人表示，比起救园子我更想救孩子。你们坚持要改写历史，我不反对，但我不参与。省下那点力气我宁可去给孩子们送两次饭。”
老董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刚读小学，小女儿还在吃奶，这两个孩子是老董的心肝肉，他的朋友圈里全都是孩子的照片，连尿布都是老董亲手换。
对老董而言，放弃孩子，哪怕只是无意之举，都是不可饶恕的行为。
乔睿示意那几个小年轻闭嘴，他这才道：“董哥和队长的意思，我明白了。就目前的条件，保下圆明园是个不现实的想法。我们是人民警察，如果不能把圆明园交还给我们的政府，如果最终还是得由咸丰皇帝来控制一切，那我们忙来忙去是为什么？难道为了顶戴花翎？”
小杜哼了一声：“说不定连一个红顶子都换不来，还要栽赃我们是来历不明，意有所图的刁民……别不信，清廷干得出来。”
大盛也很不好意思：“我确实想得太简单了，就这点人这几把枪，七天之内能把陨石找回来，孩子们一个也不少的返回现代，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老董见他们统一了意见，神色也和缓下来，他笑嘻嘻道：“当然了，如果任务圆满完成，尚有余力，我也不反对咱们再去打劫英法联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
正热闹着，门卫匆匆忙忙跑进来：“陈队，那个洋人好像不大对劲！”
“怎么了？”
“他在胡言乱语……也没喊help，但是英语说太快了我听不懂。”门卫大叔有些尴尬，“一开始我没管他，但他越喊声越大，我怕把人招来，就把他嘴堵上了，结果这家伙现在在拿脑袋撞栅栏！血都撞出来了！”
赵局站起身来，对陈渭道：“去看看吧，照顾一下……”
陈渭没好气：“瞧您说的，都做俘虏了，还得供着他？”
“优待俘虏懂吗？抗美援朝那会儿咱们都没虐待过战俘，如今更不能这么做。”赵局很严肃地指了指陈渭，“好好和人说，问问他有啥要求，尽量满足。”
他有啥要求？他要求我们像印度人那样老老实实让他殖民，难道我们也答应他？
陈渭一边腹诽，一边带着小杜他们去了大门口。
果不其然，舒尔茨疯了一样撞着栅栏，他把栅栏撞得轰轰响，嘴里不清不楚喊着什么，状若疯癫。
“精神受到刺激了吧？”小杜皱眉道，“又是基督又是上帝的，哎，大盛，你听他是不是在背圣经？”
陈渭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不行，他还有用呢，得想办法给他缓解一下。焦娇，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焦娇一愣：“为什么交给我？”
“因为我们是亲手把他绑来的‘匪徒’，他对我们几个已经彻底丧失信任了。”陈渭笑了笑，“再说你瞅瞅你们队副那张脸，长得也不太像个好人……”
乔睿捂脸做大哭状：“胡说！我的好人卡都攒一百张了！”
陈渭忍笑对焦娇说：“这儿对他刺激最小的就只有你了。不管用什么办法，焦娇，我授权给你，尽量让舒尔茨的神智稳定下来。不然我们没人带路进圆明园。”
焦娇没再说什么，她略想了想，点点头。
女警没有直接出去安抚舒尔茨，反而转身回了办公室。不多时，她拿着一个杯子，拎着几瓶饮料走出来，胳膊里还夹着一个蓝牙耳机。
陈渭看懂了她想做什么，于是冲着其他人招招手：“让焦娇来做外交官。咱们进屋联络天机所。”
舒尔茨的崩溃确实来自于精神上的打击，他被这群人莫名其妙抓了来，像猴子一样拴在一个看不见的东西上，还像罪犯一样被拷了手铐。
更诡异的是他看不见任何物体，却能感觉有坚硬的金属挡在他的前方，无论他怎么撞击都没有用。
舒尔茨生平积攒的所有学识都不足以解释他今天遇到的这一连串怪事，作为一个虔诚的信徒，他甚至真的开始怀疑：上帝放弃了他。
模模糊糊中，他感到有人挡住了日光，舒尔茨努力睁开眼睛，他看见了一个姑娘站在他面前。
姑娘身上是和那些“匪徒”一样的制服，一张娃娃脸，忽闪的黑眼睛，白皙柔润的肤色，睫毛像欧洲工匠手中精致的娃娃一样又密又长，她的头发并不像他沿途所见的清代妇女那样梳成一个光溜溜的大髻，却和舒尔茨在英国国内见过的女性很相似：发丝蓬松如云，蜷曲的刘海覆盖着光洁漂亮的额头，脑后简单地别了一枚珍珠红的发卡。
姑娘蹲下身来，拿掉了他嘴里的布团。
舒尔茨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放松下来了：“感谢上帝！温柔的女士，您从哪儿来？”
“我就是本地人。”姑娘用轻柔而流畅的英语说道，“舒尔茨先生，我是中国人。”
舒尔茨恼恨地大叫：“我真受够了！”
姑娘用干净的湿毛巾给他擦了擦额头的血，又关切地看着他：“您想喝点什么呢？我带来了咖啡、橘子汁和甜牛奶。”
舒尔茨呆呆望着她，半晌，含混道：“有白兰地吗？”
姑娘摇摇头：“很抱歉，这里禁酒。”
“那么，你们真的是一只纪律非常严明的军队了。”舒尔茨勉强让自己坐起身，他咕囔道，“来杯咖啡。”
姑娘麻利地给他倒了半杯。
舒尔茨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捧着杯子喝了几口。虽然咖啡是冷的，虽然感觉加了许多的奶和糖，但此时此刻能喝到这熟悉的味道，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是一位淑女，你不应该出现在这儿。”舒尔茨无限困惑地望着面前的姑娘，“你不应该和那群绑架我的野蛮人在一起！这太荒谬了！太荒谬了！”
姑娘没有被他那一声高过一声的ridiculous给激怒，她依然柔声道：“舒尔茨先生，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我们不想伤害你，我们只是遇到了一些麻烦，令人困扰的难题，除了找你这样的军官帮忙，别无他法。”
舒尔茨一脸讽刺地望着她：“你们想让我干什么？去刺杀自己的同僚？”
“没有那么严重，也许只是带个路什么的。我们丢了一些东西。”姑娘冲着他甜蜜一笑，“详细情况，我的上司会和你谈的。现在我们来听些音乐，舒缓一下您的情绪……”
舒尔茨更觉得好笑：“听音乐？在这种地方？我都已经有半年没有听见任何音乐了！”
“那么今天我们会让您听到喜爱的音乐。”
姑娘说完，将一个天蓝色的奇怪金属小圆筒放在他的面前。然后，她掏出一个黑色的四四方方的小东西，手指在上面戳来戳去。
姑娘一边盯着那个黑色的小平板，一边问：“您想听些什么呢？哦，您一定喜欢古典乐，我来找一找……我最喜欢施特劳斯的圆舞曲，邦邦邦邦~蓝色多瑙河，多美呀！舒尔茨先生您呢？喜爱哪位作曲家？巴赫？舒伯特？贝多芬？肖邦？莫扎特？”
她一个个念下去，仿佛真的有这么一个正待演奏的乐单可供舒尔茨选择。
舒尔茨觉得荒谬极了，他混乱地挥了挥手，随口道：“肖邦，谢谢。”
姑娘轻快地说：“好的，肖邦，浪漫的钢琴诗人。”
下一秒，悠扬动听的音乐就从那蓝色的小圆筒中飞了出来，是肖邦著名的夜曲。
清澈流淌的钢琴声顿时击中了舒尔茨最深层的记忆，让他想起了少年时代，细雨的微光透过白色蕾丝的窗帘，照在洁净如镜的钢琴上……
可他为什么会离开自己温暖的家，万里迢迢跑到这奇异可怕的国度来？
舒尔茨忽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焦娇退回到门房里，她坐下来，低头看了看那个哭泣的红发洋人，轻轻叹了口气。
旁边门卫好奇地看看舒尔茨：“焦娇，他为什么哭？难道真的发疯了？”
焦娇笑了笑，她的目光怜悯地望着窗外的舒尔茨：“他没疯。就是因为神智正常，他才能感受到极大的不协调。因为承受不住这份不协调才哭的。”
门卫更听不懂了：“什么东西不协调？”
“思维和现实的不协调呗。”焦娇撇撇嘴，“说来，这里面也有咱们的责任，突然跑到1860年来，打破了他傲慢的认知：英国人把中国的皇帝都给打跑了，多厉害呀！结果呢，被几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中国人给俘虏了。”
门卫这下听懂了，他点点头：“可不是嘛，他没想到，这世上居然也有不好对付的中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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